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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風景的寓意

2024-10-03 21:31:18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就現代人從風景中獲得的快樂的基礎和組成要素而言,假定前面的結論正確,那麼此處我們就得考慮這一快樂可能或通常有什麼影響。這種影響究竟是安全的呢?還是誘人墮落?我們是明智地引以為豪呢?還是毫不遲疑地加以縱容?它就是一種微弱時應該鄙視的情感?還是強烈時應該譴責的情感?是一種讓我們不願辛勞、思想混淆的感情?還是一種只有那些與人生的職責及思想的精確不共戴天的不積極幻想家才會有的快樂?

  本章節來源於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在我看來,就目前的事態而言,後一種觀點有著很好的基礎。我們在前一章中發現,我們對大自然的熱愛部分是由於我們的社會經濟中的錯誤而強加給我們的,不能把我們領向任何明確的行動或思想問題。當我們向司各特——此人感受最深——尋求這種熱愛對他的影響時,我們在他對這種的情感的自白中,發現一種(好像是為了某種違背心意的愚蠢行為)奇怪的抱歉的調子,還有一種更奇怪的無能,超過一定程度就無法定義這種感情的性質。在深山中,他沒有了朋友陪伴,從而轉向這些自白來尋求慰籍。他說過在這些

  「經常在寂靜孤獨的聖瑪麗湖畔

  覺醒的」

  思想中,「痛苦中也蘊含著某種快樂」,但是當我們尋找這些思想的某種定義時,我們所得知的僅僅是它們由

  「一種介於無奈和滿足之間的

  複雜的情感」

  構成,而這種情感我認為很多人在失去朋友時都會獲得,而不需要湖山之助,而另一方面,華茲華斯卻明確而斬釘截鐵地說思想與此無關,雖然在他少年時,瀑布樹林「像激情一樣讓他揮之不屈」,但是卻沒有得到「思想提供的更渺遠的魅力」之助。

  唯一的問題就是:司各特和華茲華斯在分析自己的感情時,全都錯了。他們的快樂不但沒有擺脫思想,反而一多半是由思想帶來的,只不過這種思想處在一種非常奇特的倦怠、中性化的狀態之下,他們無法找到而已。這些思想被打得粉碎,碎得讓他們不知為何物;他們只知道在這種狀態下,這些思想沒有多大用處,不屑把它們稱作思想。不過思想即使破碎了,但是它們產生快樂的方式通過回顧第十章第9、10小節,就可以明白,因為在這一章中,我們注意到想像通過幻想,在看得見的物體周圍集聚各種相關的事實,從而使之變得喜氣洋洋。這似乎是一種精神力或洞察力,根據想像的豐富程度,使得歡樂的力量倍增。的確,在一切大自然中,首先有高度的簡樸美,通過眼睛來捕捉,但是給我們印象最深的卻僅僅是看得見的美的一小部分。比如,這種美也許由可愛的鮮花和閃爍的河流、藍天和白雲構成,但是最我們印象最深的、我們失去時最感到遺憾的也許是地平線上一個灰色的薄膜,在其所處的景色中也許還沒有近處灌木叢中的蛛絲大,在眼中也不必蛛絲漂亮,但是由於我們知道蛛絲不過是蜘蛛的一小幅作品,而那個灰色的薄膜卻意味著一萬英尺高的高山,山上居住著一群高貴的山民,因此它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莊嚴而肅穆,而與此同時,導致我們獲得這一印象的思想和知識卻非常模糊,我們根本不知道其存在,以為我們只是在欣賞看得見的景色,而那些深知這些思想的人就像我們剛剛聽到的那樣,斷然否認他們的快樂僅僅來自眼睛,或者說否認其快樂由「寧靜」之外的任何事物構成。

  請進一步注意,思想的這種相對含混和不可捉摸是我們崇敬的根源,在這樣的時刻並不是思想中的一個謬誤。相反,它是服從於洞察力快樂的一個必要條件。倘若思想更明晰些,我們就不可能看得這麼清楚;當我們明確無誤地進行思考時,相比較而言我們就不再去看。在剛剛舉的例子中,只要我們盯著高山上或阿爾卑斯山上的薄膜,心中隱隱約約感覺到那是大河的源頭,那麼那種隱隱約約的感覺就會增加我們的崇高感;假如我們曾經見過萊茵河或羅訥河的入海口,只要我們的知識隱隱約約,似隱似現,那麼這種知識就會增加我們對阿爾卑斯的崇敬,然而一旦染我們的概念變得清晰——一旦染我們開始認真思考什麼河流從那座山上流下來,追溯到河頭,然後清楚地回憶其在遠方的情形,我們就看不到阿爾卑斯山;或者說,假如我們還能看到阿爾卑斯山,那麼它也僅僅是我們進行設計的地圖上的一個點,或者是為了給對阿維尼翁或鹿特丹的記憶騰出空間,被我們用力推到一邊的一個次要物體。

  又:只要我們對山腳下的河谷中居住的芸芸眾生僅僅有一個模糊的概念,那麼這一概念就會對其它的一切聯想有所幫助,而後者則會增加我們的快樂。不過請讓它立刻吸引我們,誘使我們進行某種清晰的思考,思索所有阿爾卑斯山民繁榮或不幸的原因,那麼覆蓋著積雪的山頂就又一次看不見了,僅僅作為視網膜上的一個白點,而與此同時,我們卻繼續山民的宗教信仰或政治經濟。

  所以很顯然,要相對任何自然景色的全面欣賞,思想力量必須達到一種奇怪的平衡。讓這些力量本身具有惰性,讓思想缺乏知識,缺少敏感;外部物體對我們來說和對蟲鳥差不多;我們變得像小丑一樣。另一方面,讓推理能力極其精明,知識極其廣博,敏感性極其強烈,那麼很可能看得見的物體將會作出太多的暗示,使得它很快被忘記,或者最多成為有意識的思考過程中的一種基調。牛頓很可能根本沒注意到引起他對重力進行思考的蘋果究竟是蔫了還是紅紅的;霍華德也不可能受到建築的美醜的影響,因為他的職責就是拯救那些建築里受苦受難的人。

  這種從看到的問題想到人生的思維方式不僅僅屬於具有最高推理能力或者最富有愛心的人。他在幾乎所有具有普通才智的人身上都會發生。他們看見並且熱愛美麗的事物,但是在追隨由它引起、對他們來說具有更多的個人趣味的某種思緒過程中,他們忘記了對它的崇敬。假設有三四個人來到看得見幾個松樹的地方,但是卻有好一陣子並沒有看到任何的樹。其一一人也許是個工程師,對松樹的根扎在地上的方式大感興趣,便著手去研究其纖維,過了幾分鐘,對松樹之美的意識並不比對把纜繩拆解開的搓繩的人更強烈;對另一個人來說,看到了松樹,讓他想起了某些幸福的聯想,於是很快就忘記的松樹,追逐松樹引起的記憶去了;第三個則對松樹的某種色彩組合大感興趣,這種組合對他這個藝術家來說很有用處,於是立刻機械地記下來,以備將來之用,就和廚師把新發現的一種菜餚的配料記下來差不多;第四個則對樹幹和樹根的野而不馴的盤曲印象深刻,開始把它們想像成為龍和怪物,在不可思議的變形之中失去了對景色的把握;然而在對這些松樹的思考能力最強的人的大腦中,這些認識和思緒都同時出現,模模糊糊的,但是形成混合的完美的和諧。他對松樹色彩看得不如藝術家那麼清楚,對纖維則看得不如工程師那麼清楚,他壓根就沒有傷感者的那種情感,也沒有理想者的那種恍惚,然而幻想、感情、認識和想像將全都會在他身上模糊地相遇,達成平衡,他有可能會這麼看松樹:

  「更值得注意的是

  那些兄弟般的波路達利四榆樹,

  形成一個肅穆、寬廣的樹林;

  巨大的樹幹!每一個樹幹

  都是蛇狀的相互糾纏的纖維,

  向上盤起,天性捲曲;

  充滿了幻想,呈現出威脅

  褻瀆者的樣子;落葉在

  沒有雜草的地面上鋪上

  紅棕色的地毯,那裡留下一片陰影;

  枝幹形成的黑色的亭蓋下面,

  仿佛為慶祝節日而裝飾著

  不快的草莓,幽靈般的形狀

  也許在午時相遇;恐懼和顫抖的希望,

  沉默和深謀遠慮;死亡骷髏

  時間陰影;在那裡慶祝統一的崇拜,

  就像在一間自然神廟中,那裡到處

  都是長滿青苔的寂靜的祭壇。」

  所以,這樣全面看清任何自然物體的能力取決於我們是否能夠將一切有關的幻想組合、固定成為一個中心的,為該物體製作一隻思想花冠,在這隻花冠之下,為了和其它的思想達成和諧,每一個單獨的思想的力量都被壓制、被削弱;對物體的欣賞程度首先取決於其美,其次取決於花冠的豐富程度。習慣於將思想進行分組調和的人往往會嘲笑那些把花環拆開來檢查花莖的人。這就是華茲華斯思想的主要的狹隘之處;他不能夠明白用錘子打碎石頭以尋找晶體有時對人性來說並不是個令人羞恥的行為,為了進行幻想,有時候將一朵鮮花碎解也許是恰當的,而另一方面所有經驗卻教育我們:在具有普通才智的人群當中,最有用的社會成員是那些碎解者,而不是幻想家。這並不是因為他們對自然或美愛得少一些,而是因為他們更熱愛結果、影響和前進;當我們統觀給人類帶來福澤、為引導人類的思想的如天上繁星一般的芸芸眾生時,我們將會發現這種對大自然的夢幻般的熱愛——或者最起碼說對這種愛的表述——多少都曾受到他們的遏制,從屬於辛勤勞作或對人性的觀察。因此,在古代和中世紀,就像我們已經注意到的那樣,從屬於農業、戰爭和宗教,而在近代,這種熱愛已經變得更加強大,那麼請注意它主要體現在那些人身上。

  (1)在下列人身上處於從屬地位 (2)在下列人身上很強烈

  培根 拉德克利夫夫人

  彌爾頓 聖皮埃爾

  詹森 申斯通

  理查森 拜倫

  哥德斯密 雪萊

  揚 濟慈

  牛頓 彭斯

  霍華德 歐仁·蘇

  費內倫 喬治·桑

  帕斯卡 仲馬

  我在第二列中有意略去了華茲華斯、丁尼生和司各特名字,這是因為看一看這兩列名字,我認為我們可以從其中一列名字較高的榮耀和尊嚴和從另一列較次的榮耀和尊嚴中,得出一些有用的結論——可以幫助我們更好理解司各特和丁尼生的結論。比如,按照目前的排列由上往下看,我們立刻就會發現在近代,我們對大自然的強烈的愛不是具有一流才智的人的特點,而是具有超常的想像力、容易同情和不明確的宗教原則而且通常受到強烈、不受約束的激情影響的人的特點,而在同一個人身上,這種熱愛在不同的時期也各不相同,對大多數人說,年輕時最強烈,和情感力量、和思想的軟弱而不確定的力量有關,並且在整個人生中,也許在思想被愛、悲傷或其它激情稍稍隔離時,發展最為迅速。

  另一方面,儘管以自然物體為樂不能被詮釋為最高精神的力量的標誌,我們卻發現它們明確指示超越標準水平的力量,指示具有對人類來說極其珍貴的敏感性,因此那些發現自身完全不具備這些力量和敏感性的人必須把這種缺乏看作是令人羞恥的事情,而不是值得自豪的東西。無法認識到美的冷漠和鄙視美的嚴厲的力量是兩碼事;不能從外部大自然獲得情感的心靈的冷漠不能和在行動中壓制感情的目標智慧混為一談。對大多數人而言,將他們保護起來不受自然景色影響的既不是推理的敏銳,也不是人性的寬厚,而是卑下的焦慮、虛榮的不滿和低劣的快樂,倘若有一個人因為深刻的抽象或高尚的目的而看不見上帝之作的話,就會有一萬個人的眼睛被自私自利蒙蔽,智慧被邪惡的憂愁壓制。

  請注意,一般人可以分為三等:最低等的人卑鄙、自私,既看不見,也感受不到,第二等的人高尚,富有同情心,但是只看、只感受而不得出任何結論或採取任何行動;第三等也是最高等的人在果斷中失去視力,在工作中失去情感。[110]

  因此,甚至在司各特和華茲華斯本人身上,對大自然的熱愛也多多少少和他們的弱點有關。司各特在其少年之作中最能反映這種熱愛,其最完美的精神力量只有在和描述無關的對話中展現出來。華茲華斯的與眾不同的作品就是與浮華和矯飾的一場戰爭,就是對樸素情感和前輩的心靈的莊嚴以及對政治歷程和人類道路的分析過程中反映出的高度真理的一次展現;沒有這些,他對大自然的熱愛相比較而言將會毫無價值。

  「假若如此的話,是不是就不該比其它夢幻般、不切實際地消磨時間更應該鼓勵去看風景?」

  少安毋躁。到目前為止,我們僅僅談論對自然美的熱愛將人與人區分開來,並沒有說對擁有這種熱愛的人有好或壞的影響。總的來說,這種熱愛可以強者和弱者區分開來,不過在弱者身上,卻可能具有某種顯著的用途。它可以把拜倫和聖伯納德區別開來,把雪萊和艾薩克·牛頓區別開來,也許是拜倫和雪萊所共有的最美好的東西——他們的身上的某種獨特因素,這就好似燈心草因為其彎曲而不同於橡樹,而彎曲也許是燈心草的獨特要素,在出現位置和方式上是一個極好的禮物。因此,儘管聖伯納德在日內瓦湖畔走了一整天后,到了黃昏時問「這是何處」,儘管拜倫學會了「為大地而熱愛大地」[111],但是我們並不能就此得出憎恨人類的拜倫因為熱愛大地而更糟,熱愛人類的聖伯納德因為對大地視而不見而更好、更聰明。假如我們進一步研究這種本能的特性,尤其是作為的少年的特點,這一點會變得更加明白。

  我們從上文中看到,華茲華斯把這種感情描述成為一種不依賴于思想的東西,因此在引文中談到情感時,頗有微詞。不過在別的地方,他在談到情感時,並沒有貶低情感,而似乎認為這種思想的缺失和某種高尚有關,就像第二卷第三頁所引用的那一段中所描寫的那樣:

  「在活生生的上帝拜訪的重要時刻,

  不存在思想。」

  他提到了自己所感受的強烈的歡樂,他認為其他人在沒有思想的少年時,也會從大自然中體會到這種歡樂,把它當作自己的不朽,當作暗示自己剛剛出自上帝之手的那份愉悅。

  華茲華斯認為這種感情在某種程度上為所有人所共有,在少年人身上最為生動,假如這種看法正確,那麼我們就可以懷疑它是否能夠解釋,就像我已經盡力去做的那樣。假如這種情感完全依賴於眾多的思想,圍繞一個漂亮的主題,那麼少年人對它的感受就似乎不如成年人那麼強烈,這是因為成年人懂得更多,擁有更多的思想來編織花冠。我們更不能假設快樂是那種憂鬱、倦怠型的快樂,後者被司各特定義為「恬退」和「滿足」,男孩子們都不以這兩種特點而特出,而是以迫切的努力和快樂的不滿而出眾。假如華茲華斯在這件事上正確無誤,那麼這種情感中肯定還有其它一些要素尚未被發現。

  在這種和人生中很少進行自省、表達不完美的階段有關的微妙問題中,想要準確追蹤其他人的思想過程變得極其困難,另外牢記我們自己的思想過程也並非總是很容易。我從觀察中,無法對這種從大自然中獲得的歡樂對年輕人心靈的影響程度形成明確的觀點;我在敘述頭腦中曾經想到的東西時,並不想對其他兒童的情感特性做出任何明確的結論;不過很明顯,儘管個人經歷這個基礎不夠寬廣,但是卻是這種調查唯一安全的基礎,所以我不會為談到這一主題時,談到了我自己而抱歉,因為儘管世上充斥著自私,但是人類最不願意去做的事往往就是——儘管世上有很多事可做,一個人做得最好的往往是——如實說出自己的思想過程,而且另外還有一個原因這樣做,那就是不管我具備或者不具備其它什麼才幹,我所擁有的這種樂見風景的天賦無疑要比別人強得多,是我一生中的主導情感,是我選擇這一行當的理由。

  作為人生一件大事,我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奶媽帶我去德溫特河上的修士崖,透過長滿青苔的崖底的石縫望著黑色的湖面所獲得的那種狂喜從此以後多少都和一切糾纏的樹根。我還記得另外兩件事,在某種程度上作為人生的開始——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當岩石上掛著冰棱時,翻越夏普費爾斯山(得到批准下了馬車跑上山)以及穿過金羅斯附近的格倫法格山;這些都是一個比尋常孩子旅行得更多的孩子早年生活中的頂點。在這樣的旅行中,只要他們把我帶到山中,從我有記憶開始,我一踏上山坡,看到山中景色,就感到無比快樂,並且這種情況一直到我十八或二十歲時。這種快樂感比我後來從任何事物中獲得的都要強烈,其強烈程度僅僅情人來到一個高貴善良的女士身邊時的那種狂喜可以比擬,和那種愛慕之情一樣難以解釋或說明。有關這一點,對我們目前討論的主體重要的我只能夠記得這麼多。

  首先,它從來都沒有獨立於相關的思想。幾乎在我剛能看或聽時,我就讀了很多書,讓我對各種景色產生聯想;特別是群山,總是和我愛不釋手的那本書——司各特的《修道院》——中的部分混淆起來,因此格倫法格山和其它所有山谷對我來說多少都被施了魔法,充滿有關克林特山的克利斯蒂和尤斯塔斯和尚的種種令人猶豫的信仰,到處都出現白衣婦人。我還大致知道,或者被父母告知,一些簡單的史實,一些對產生與我的主要興趣所在的景色如利文湖和凱尼爾沃斯廢墟等有關的明確而正確的聯想必不可少的史實;因此,甚至還在孩提時代,我從群山或廢墟中獲得的快樂總是和某種敬畏和憂鬱有關,儘管在重要影響方面令人興高采烈,但是卻總是帶有一絲絲死亡的意味。

  其次,它部分依賴於和一種非常簡單、沒有樂趣的一般生活方式的對比。我出生在倫敦,有兩三年看慣了的僅僅是兩旁的磚牆;我既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同伴;儘管我總是很好靜,但是群山之美卻另有一種變化和冒險的魅力,而這卻是鄉下長大的孩子感受不到的。

  第三,沒有任何明確的宗教情感與之混雜在一起。我有些相信鬼魂和神仙,但是卻認為天使完全屬於拼貼畫範疇,記不得與它們有關的任何思想或情感。我認為上帝在天上,能夠聽見我、看到我,但是這卻既不給我帶來快樂,也不帶來痛苦,我很少去想這件事。我從未把大自然當作是上帝的作品,而是把她當作是一個獨立的事實或存在。

  第四,它完全沒有反省或發明力量相伴。我對大自然的每一個幻想都是由某一本書塞進我的頭腦的,在我長大之前,我從未思考過任何事物,然後我思考得越多,大自然對我來說就越不珍貴:在黑暗或者罪枯燥的景色中,我不能通過思考而使自己高興,美麗的景色對我的快樂來說變得不再那麼必要。

  第五,根據其力量,它與每一種邪惡的感情都不一致,和憎恨、憤怒、貪婪、不滿以及其它一切令人憎恨的激情不一致,但是卻不能和各種正義、高尚的憂傷、歡樂或情義有著深刻的聯繫。不過它卻並不總是擁有壓制與之不一致的邪惡情感,最後在經過艱苦卓絕的戰鬥之後,卻被它曾經部分壓制過的邪惡感情擊敗。由於它僅通過讓一種衝動壓制另一種衝動來行動,所以雖然它具有很大的塑造性格的力量,但是卻幾乎沒有任何加強這種性格的力量;它形成了性情,但是卻從未灌輸過紀律;它讓我變得和善而心情愉悅,但是卻沒能夠教會我堅毅不拔或自我克制:我所擁有的堅韌或原則與之無關;它不僅作為一種防護而出現,也幾乎同樣常常以一種誘惑的方式出現,在我本該學習的時刻,卻領著我漫步在山坡上,在我本該行善的時刻,卻把時間浪費在幻想之中。

  最後,儘管中間沒有混雜著任何明確的宗教情感,但是在整個大自然中,從最微小到最廣大的事物,卻可以不斷感受到神聖性的存在——一種本能的敬畏,混合著快樂;一種莫名的興奮,就像我們有時候想像看到某一脫離軀殼的精神的存在時的那種興奮。只有當我獨自一人時,我才能夠完美地感受到這一點,然後在後闊別群山之後,當我第一次來到山溪的岸邊,看著棕色的溪水在卵石之間打旋,或者當我第一次看見遠處的土地在夕陽下隆起,或是看見爬滿青苔的低矮的斷垣殘壁,我就會因為狂喜和懼怕而從頭到腳渾身戰慄。我根本無法描述這種感情,不過我卻不認為這是我的過錯,也不是英語語言的過錯,因為我恐怕凡是感情都是不可描述的。假如我們不得不向某個從未有過飢餓感覺的人描述飢餓的感覺,我們會感到辭窮;從大自然中所獲得的快樂在我看來似乎來自某種心靈的飢餓,因為某一個偉大而神聖的精神的出現而感到滿足。這些感情一直很強烈,直到我到了十八或二十歲,然後隨著思索和實踐力量的加強,隨著「世俗的煩惱」上身,就像華茲華斯在其《不朽頌》中描述的那樣,漸漸消失。

  當然,我無法說我這樣假設一般兒童都會有這些感情究竟有幾分正確。他們當然也同樣有幾分不一般,要不然大多數兒童在選擇快樂時就會大不相同。然而我卻明白,只要這樣的情感存在,它們在性質和影響上多少有幾分相似,只是隨著與之混合的要素的不同而產生不同的特徵。因此,一個非常虔誠的孩子也許會因為令人厭煩的義務而放棄本能所導向的很多快樂,一個善於發明的孩子也會會把對自然的熱愛和對人類言行的留心結合起來,不過我卻認為我努力去描述的感情卻是純粹的風景本能,從中獲得好壞結果的可能性可以看作指示近代對大自然的熱愛和研究的用途或危險。

  首先請注意,浪漫聯想的魅力(第14小節)只有現代歐洲兒童才能感受得到。它從美麗的過去和可怕單調的現在的對比之中凸顯出來,其力量依賴於廢墟和傳統的存在,依賴於建築的斷垣殘壁、戰場的遺蹟以及對多事的歷史的預兆。它所吸引的本能在美國幾乎感受不到,在歐洲,用來美化我們當今建築和服飾或者推翻中世紀紀念碑石頭的每一天都會削弱魅力。關於其對特納和普勞特思想的影響,以及通過他們可能會產生的永久後果,我過後再談。

  其次,驚奇對產生快樂的影響被人們看作是一種令人懷疑或者轉瞬即逝的因素。請注意,我的快樂主要是在初次走出倫敦領略到美麗的景色時獲得的(第19小節)。新奇的巨大影響——其加速觀察速度、提高感覺敏銳程度、增加情感強烈程度的方式——尚有一多半未被我們注意到,這對我來說是一件令人非常遺憾的事。我認為因為出自上帝之手而被華茲華斯當作是兒童的一種榮耀的東西實際上只不過新開眼界中一切事物的那種新鮮感而已。我發現通過遠離群山,我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可以恢復兒時對群山的那種感情;我在山中生活、工作的時間越長,越會失去這種感情。

  這種不幸顯然為人人所共有;華茲華斯在同一首詩中曾經為這種不幸而哀悼:

  「習俗緊揪著我們,

  重如嚴霜,深似生活。」

  假如我們因為不幸而失去耐心,想通過重複頻率越來越高、更加耀眼的新奇來恢復精神能量,那麼我們的快樂就徹底消失。就像已經描述過的想像的疲憊一樣,這種不幸沒有別的辦法醫治,只有靠耐心和休息:假如我們想獲得永恆的變化,變化本身就會變得單調,然後我們就會有一次陷入從前的那種絕望之中,「要是水噎人的話,你今後喝什麼?」這件事當中的兩點實用的智慧就是:一、每一次只需要少量的新奇,越少越好;二、在這個世上要儘量保護新奇之源。

  一、每一次只需要少量的新奇,越少越好。假如注意力被喚醒,感覺正常,那麼我們從未見過的鄉間的一段彎路,再加上路邊的一座茅舍,就足以讓我們耳目一新;假如我們匆匆而過,一次看到兩座茅舍,那麼這已經太多了:因此,對任何感覺敏銳的人來說,在一切旅行之中,最有趣的就是每天安步走上不超過十到十二英里;速度變快後,任何旅行都變得單調,單調程度與速度恰成正比。我並不認為乘坐火車是旅行;它僅僅是「被送到」某個地方,和包裹沒有什麼不同;下一步當然就是用電報傳輸。假如我們步行超過十到十二英里,那麼就會占用太多的時間,從而到了傍晚時,就沒有了時間在溪畔或綠樹蔭濃的河岸等駐足;除此之外,最後幾英里往往走得匆忙,被看作是失去的陣地。不過假如我們就這樣慢慢前進,過了若干天后,我們接近某個更有趣的景色,那麼每一碼變化了的陣地都變得珍貴,變得有趣;希望和周圍美麗的不斷增加提供了健康的心靈所能獲得的最最珍貴的快樂之一;除此之外,還需要具備有關旅行學習目標的真正知識,以及通過對大地上把各個地點隔開的空間的真正感受而賦予這一切地點的某種崇高。真正熱愛旅行的人很快就會同意把一整天這樣的歡樂壓縮到一個小時的火車旅行,就像老饕一樣,只要有可能,就會同意把一頓飯壓縮進一顆藥丸。

  二、儘量保護無辜的新奇之源,這樣做非常明智;——假如這樣做的話,不是要保護某一地點相對於另一地點的明確的不足,而是指語言和建築手段和風格的差異。在當前的文明危機中,一切睿智而富有遠見的人特別應該作出的最偉大的努力加大健康的改革與對祖先的傳統無情的拋棄之間的差別,加大國與國之間的友善關係和國與國之間在習俗上鸚鵡學舌之間的差別。看到奢侈淫逸的倫敦和巴黎居民跑遍歐洲大陸(用他們的話說,看一看歐洲大陸),只要有能力,就把每一處都立刻變成與攝政街和帕斯大道有某種相似的地方,而要看攝政街和帕斯大道,他們更不用不著跑這麼遠。關於這種不幸,我在此後還有更多的話要說;與此同時,我將回到我們的主要話題上。

  在風景本能中,我們必須注意的下一章(而且著重強調的部分)就是與一切邪惡的激情的不一致,與一切有仇、憎恨、嫉妒、焦慮和憂鬱的絕對對立(不管在對決當中是否被打敗)。這一類情感肯定不容輕易壓制或者不屑一顧。

  不過讀者會問:假如情況如此的話,它又怎麼會是充滿激情但是卻沒有原則的人如拜倫、雪萊之流的特點,但卻不是最高尚、最有原則的人的特點?

  首先因為它本身就是一種激情,所以很有可能是充滿激情之人的特點。其次因為它和道德原則完全不是一碼事(第18小節),也許能也許不能和意志的力量及目的的正直聯合起來[112],只不過在那些以它為特點的人身上,這一些總是能夠觀察得到,因此不管這些人具有什麼樣的缺點或失敗,他們卻總是明白並且熱愛這種品質的高尚特徵:無論如何,他們孕育最高形式的奉獻,以一切優秀、優雅、高尚的事物為樂。他們常常會被扭曲,也從黑暗和墮落的事物之中獲得快樂,不過這種快樂往往伴隨著痛苦的自責,要不然就是放蕩、粗心或者做作的,而從高尚的事物中獲得的快樂卻恆定而真誠的。

  讓我們會過頭看一看第7小節中列出的兩列名單。我近來沒有讀過拉德克利夫夫人或喬治·桑的任何作品,因此不能從她們的作品中舉例。濟慈幾乎從不把人物引進其作品;不過看一看其他人,留心他們的概念的一般基調。以聖皮埃爾的維吉尼亞、拜倫的邁拉、安喬莉娜和瑪麗娜及歐仁·蘇的弗勒·德·瑪麗為例;在另一列名單中,你會發現與她們並列的只有帕梅拉、克萊門蒂娜,另外我想還有克拉麗莎[113],這後三者也僅僅能和邁拉及瑪麗娜相比,而弗勒·德·瑪麗和維吉尼亞則無與倫比。然後心懷正義和憐憫,再稍稍思索一下這兩組名單,我想你最終將會感到在熱愛自然的第二組名單中,有一種哀怨和柔情,我們幾乎不可能估計其價值或危險,因此第一組人所表現出的更嚴厲的一致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年輕時受到的宗教或紀律教育造成的,而他們所缺少的對大自然的熱愛不管是從頭就缺失還是受到了後天壓制,對他們來說都不是一種優勢。詹森的懶散,哥德斯密的缺乏遠見,揚的世俗之氣,彌爾頓的嚴肅,培根的奴顏婢膝,倘若詹森等人能夠同情拜倫孤獨地在汝拉暴風雨[114]中獲得快樂,或者同情雪萊對順著塞爾基奧河而下的紙船的興趣,就不會那麼嚴重。

  然後請注意,在我把華茲華斯和司各特的名字從第二列名單中剔除時,我也把一些名字從第一列中剔除,其原因是:在第一列的所有名字中,顯然有某種程度對大自然的熱愛,這種熱愛最初也許具備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大的力量,對這些人也許具有無限的神聖和保護性的影響。但是在那個時代,也生活著一些才智超絕的人,他們根本不存在對大自然的熱愛。他們似乎從未從自然景色中獲得任何快樂,但是卻在起居室或書房中快快樂樂地度過了一生。所以,我們在這些人身上,極有可能準確地確定自然美的真正影響是什麼,確定什麼樣的人缺乏對自然的熱愛。以勒薩熱和斯莫利特作為突出的例子,你在對他們的作品進行思考時,會發現他們根本無法想像人的心靈能夠擁有任何的高尚,發現他們的主人翁只不過是多少具有人的智慧的野獸——狡詐、虛偽、充滿激情、不計後果、忘恩負義、令人討厭,既不能擁有高尚的快樂,又不能擁有高尚的憂傷,不能任何精神認識或希望。我說過他們「具有人的智慧的野獸」,但是無論是吉爾·布拉斯還是羅德里克·蘭登在道德上都沒有達到狗的水準,而另一方面,擁有一個污濁、無情的心靈的作家本人從污穢、痛苦中獲得快樂在每一句話中,就像憂傷、憤怒的雪萊和拜倫所看到的痛苦和不公一樣明顯。

  與這些人不同,塞萬提斯、蒲伯和莫里哀身上體現出對大自然的某種熱愛,但是卻甚至不如第一列名單中那些人身上的那麼明顯。很難說得清這三人的性格在何種程度上依賴於其時代和教育,不過很顯然前兩者與勒薩熱和斯莫利特性情相投——他們對邪惡、不幸和愚蠢詳加描述,把它們當作娛樂的主題,但是他們卻又與勒薩熱和斯莫利特不同,表現在他們能夠想像人物的高尚,只不過是以一種令人羞恥的絕望的方式來表現;一個把騎士全都表現得瘋瘋癲癲的,另一個則把人的智慧置於對善與惡的一種寧靜而嘲諷的調和之中。關於莫里哀,我卻有著不同的觀點。莫里哀生活在世界史上最黑暗的時代,最驕奢淫逸的城市,最腐敗的宮廷,但是在他的所有作品中卻表現出一種極其難得的自然智慧,一種獲得最簡單的快樂的能力,高度的高尚、榮譽和純潔感,儘管在其次要作品中表現各不相同,不過卻顯然是他的兩部完美的戲劇——《偽君子》和《恨世者》的主題;在他對藝術和科學發表的觀點中,他有一種永遠正確的本能,知道什麼有用,什麼真誠,並且用全部力量加以保衛,就像憎恨一切造作、虛榮的東西。儘管似乎有些奇怪,儘管人們認為華茲華斯在威斯特摩蘭山區開創了那個簡樸流派,但是歐洲人在那個流派中所接受到的第一課卻是在路易十四的宮廷,是由莫里哀傳授的。我認為那首小曲「親愛的我更愛」是第一首華茲華斯風格的談論哲學原理的詩歌,與技巧和矯情派形成對比。

  我不知道我能否通過仔細分析,從莫里哀對田園的輕視當中找到證據證明他能夠熱愛自然景色,不過假如不能,我們則必須把他作為例外,作為一個將華茲華斯的哲學和勒薩熱的智慧結合起來但是卻為環境所迫從觀察自然美轉向觀察人性弱點的人,置於一邊。而且我認為儘管把他這樣置於一邊,但是我們卻不能懷疑我們的主要結論:儘管缺乏對自然的熱愛並不是一種肯定的譴責,但是其存在卻總是心靈善良和道德認識(儘管並非道德實踐)公正的標誌;和對自然的熱愛被感受到的程度成比例的是人物的高尚和美被感受到的程度;在任何人當初缺少這種情感時,那個人在其它很多方面江南、俗氣和墮落;凡是在當初出現後受到藝術或教育壓制的地方,那種壓制似乎對受感情影響的人有害;凡是這種情感存在的地方,它都會對擁有這種情感的人造成永久的影響,儘管由於它常常屬於那些在其它方面很弱的人,它又可能會被粗心地誤當成他們身上的邪惡之源。

  通過對事實進行評估得出這樣的結論後,這些進一步的思考也許可以證實對其真理的信仰。關於這些事實,不管準確與否,不過我卻希望得到承認:它們起碼是誠實的。請注意:直到最近,教育的整個力量都被儘可能地用來毀滅對大自然的熱愛。我們認為必不可少的知識就是語言知識,其次是抽象的科學知識;兒童對自然史所表現出的任何熱愛都被野蠻地壓制(假如這種熱愛以某種給女僕帶來不便的方式出現的話),或者被嚴格限制在玩耍時間,因此任何兒童都不可能認真觀察上帝的作品而不受到良心折磨;對自然的熱愛已經成為逃學者或遊手好閒者的特點。繪畫藝術和寫作藝術相比,更加重要(因為人們要麼不畫,畫則必然會對自己或別人多少有些用處,要麼不寫,寫則必然浪費自己或別人的時間),而且我認為這門繪畫藝術應當像書寫藝術一樣,應當以一種更明了、更嚴格的體系傳授給每一個兒童。這門藝術曾經被忽視、被濫用,使得甚至在專業教師當中,一千人之中尚不足一個能夠了解繪畫的首要原則,因此,一個孩子需要大量的不幸或者固執——需要老師的忽視或自身的反叛,才能得到允許使用其眼睛或手指,所以凡是能夠使用眼睛或手指的大都是被忽視或叛逆的男孩——逃學者或差生,他們充滿激情,乖謬,任性,不願接受任何教育形式,而另一方面,那些規規矩矩、和藹可親的學生的一般天賦因為培訓而泯滅、癱瘓。此處我們立刻可以發現我們曾經觀察到過的熱愛大自然者和憎恨大自然者之間的差別的緣由,發現一方有些不道德、不尊重的明察秋毫與另一方符合道德、令人尊敬的視而不見。

  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我們那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由於通過偶然的教育,我們對大自然的熱愛曾經和任性聯繫起來,因此通過偶然的時間,它曾經和不忠聯繫起來。在前文中我曾追溯過表示這種不忠的特殊方式,但是我卻從未因此暗示它是愛的不可避免的伴隨物。因為我們受到各種壞事的共同作用,按照我們已經引用過的古希臘詩人的話,被引領著「褫奪眾神的王位,為旋風加冕,」所以我們沒有理由忘記曾經有一度「主從旋風中回答約伯的問題。」假如我們如今最後完整地看一下這件事,我們將會發現不管在何處,只要存在對大自然的熱愛,這種熱愛就曾經是人類的一個忠誠神聖的要素,也就是說,假設有兩個人,其它方面都一樣,那麼我們將會發現對大自然愛得最深的一個與另一個相比,總是更加信仰上帝。由於總是混雜在問題中的混亂和反面影響,所以要想公正地進行這種抽象非常困難,但是只要我們能夠做到,我大膽地斷言,只要結果總是相同的,我們就會發現自然崇拜就會帶來這樣一種感覺,感覺到一種偉大精神的存在和力量,而這種感覺僅僅靠推理既不能推導出,也不能反駁;凡是那種自然崇拜得到無辜地追求——比如對時間、情感和努力等足夠尊重,和更高級的宗教原則聯繫起來,它就成了某些神聖真理的渠道,通過其它途徑都無法傳達這些真理。

  這是一個不需要任何調查來證明的陳述。它從最高權威直接傳遞給我們。《聖經》里記錄的很多話語被認為直接出自上帝之口,要麼是對上帝的律法的簡單揭示,要麼是和特殊事件有關的特別的威脅、命令和承諾。不過在我看來,上帝有兩段話,一段在《舊約》里,一段在《新約》里,擁有和其餘部分不同的特點,一旦說出口之手,其中一段給一個在其它方面非常虔誠的人的思想帶來最後必要的變化,另一段則作為說給遵守基督本人所代表的基督教原則的所有人的第一句話——我指的是《約伯書》和《登山訓眾》的第38至第41章。這第一段從頭至尾只不過是對一個不完美的人下達的命令,讓他謙卑地觀察上帝在大自然中的作品。另一段只灌輸三件事:其一、正確的行為;其二、尋找永恒生活;其三、通過觀察上帝如何對待其創造之物而信賴上帝:人們將會發現《約伯書》和《登山訓眾》的全部內容都可以歸納為對所有人的這三個要求——亦即他們應當行為正確,對上蒼充滿希望,觀察上帝的奇蹟,在大地上勞作;正確的行為總是可以歸納在三個標題之下:正義、憐憫和真理,而不會提到這兩段神聖教誨中出現的任何教義。

  就我對人類行為的判斷,在我看來最簡單、最必要的真理總是最得不到相信;我認為好意的人們通常用《聖經》的其它部分來約束自己的行為和信仰,而不是用包含基督認為所有人都必須明白的事物的《登山訓眾》。儘管如此,我認為《聖經》這兩段的全部力量被接受的日子很快就會到來。我並不認為對大自然的熱愛必然和這個時代的缺少信仰相關,相反,我認為它和這個時代的仁慈和自由相關,恰恰是明顯屬於我們的最健康的要素,目前尚無法想像的重要結果將從中產生,不再在輕浮和無知中培養,而是真誠地培養,光線從中升起,這種光線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向人類解釋其生命的真正的特性,其能量的真正領域,以及他和造物主之間的真正的關係。

  此處我不再努力去可能產生這些結果的各種方式,因為這將涉及一篇談論教育、談論自然史的利用及各國將來的命運的專文。有關這些主題我在其它地方已經有所討論,我希望能夠找到時間和合適的地點進行進一步探討。不過也許可以提供一兩個觀察結果,僅僅是為讀者指明方向,讓讀者自己去對這一主題進行探討。

  這個時代讓我們大多數人感到自豪的巨大的機械脈動只不過是一種轉瞬即逝的熱病,半冒險,半幼稚。人們最後將會發現通向每一件事物的金光大道並不因為鋼鐵代替了泥土就更容易修築,事實上沒有任何金光大道通往任何值得一去的地方,假如有的話,那麼在那一瞬間就不值得去了——我的意思是只要將要獲得事物還可以用價格來評估。世上有兩種珍貴的事物:上帝無償給予我們的那些東西——陽光、空氣和生命(即包括永生的,也包括必死的),還有次一等的珍貴之物,俗世的美酒和牛奶,只能用一定的金錢來購買,永遠也不會變得廉價。任何欺騙或討價還價都不可能用半價從大自然的「庫房」得到任何東西。我們想變強壯嗎?——我們就必須工作。想感到飢餓嗎?——我們則必須不吃不喝。想快樂嗎?——我們就必須和善。想變聰明嗎?——我們就必須到處尋找,進行思考。每小時旅行一百英里或者每分鐘織一千碼的布匹並不能使我們變得更強壯、更快樂或者更聰明。不管走得怎麼慢,世上總有人們看不完的東西;他們也不會因為行走得快而看得更清。他們最後,而且很快,就會發現他們(認為)征服空間和時間的偉大發明實際上什麼也不能征服;時間和空間在本質上不能征服的,而且也不需要征服;它們缺的是利用。傻瓜總是想縮短空間和時間,聰明則想延長時間和空間。傻瓜想消滅空間和時間,聰明人首先想獲得空間和時間,然後使空間和時間變活。當你明白後,你的鐵路只不過是使世界變小的一個工具;至於能夠遠距離交談,那的確很不錯,很方便,但是假定你原先根本沒有什麼要談![115]最後,我們將被迫承認我們本該早就知道的事:真正珍貴的是思想和視力,而不是速度。子彈飛得快並沒有好處;假如某個人是真正的男子漢,那麼走得慢對他沒有任何傷害,這是因為他的榮耀不在於行走,而在於其存在。

  「就算這樣吧,不過鐵路和電報對把知識傳遞給蠻族卻非常有用。」沒錯,假如你有知識要傳遞給他們的話。假如你除了鐵路,什麼也不懂,除了水蒸汽和火藥,什麼知識也不能傳遞,——那又將如何?不過假如你還有別的東西要傳遞,那麼鐵路將僅僅因為傳遞別的東西變得有用;問題是——這別的東西究竟會是什麼。是宗教嗎?我們認為倘若我們真的想傳遞這個,我們也許用不了1800年,早就完成了,並不需要蒸汽機之助。我記得絕大多數好的宗教交流都是通過步行來完成的;這種交流不容易比步行來得快。是科學嗎?但是那是什麼科學——關於運動、肉和藥品的科學?就算是吧,當你運送了蠻族,讓他穿衣,用白麵包餵養他,教會他如何正骨,——那麼下一步幹什麼?讓我們對這一問題刨根究底。假使每一個障礙都被克服,讓蠻族充分獲得文明的每一個優勢;假使讓印第安人穿起緊腳的鞋,教會中國人製造韋奇伍德瓷器,在上面塗上可以擦掉的顏色,勸說印度婦女把丈夫折磨至死比在丈夫的葬禮把自己燒死更加虔誠,——那麼下一步幹什麼?我們在逐點思考過之後,會漸漸認識到一切真正的快樂和高尚都在我們身邊,但是卻為我們所忽視,認識到在我們學會如何快樂和高尚之前,我們其實並沒有多少可以宣揚,甚至是向印第安人宣揚。賽馬和狩獵的快樂,夜晚而不是白晝集會的快樂,昂貴而令人厭倦的音樂的快樂,昂貴而礙手礙腳的服飾的快樂,為地盤、力量、財富或者公眾的青睞而煩惱競爭的快樂,我們這個俗世的一切毫無目的的無休無止的忙碌以及得不到半點休息的無所事事在我看來,並不是我們需要雄心勃勃去傳遞的快樂。人類可能獲得的一切真正而健康的快樂自從他被用土捏出來之後,就一直像如今這樣可能被他獲得,而且他主要是在和平之中獲得它們。觀察穀物生長,花兒綻放,在犁鏵或鏟子上方深呼吸,讀書、思考、戀愛、希望、祈禱,這些就是使人快樂的東西;人類總是有做這些的力量,人類永遠也不會有做出比這些更多的力量。世上的繁榮或困逆取決於我們對這少數幾件事的理解和教誨,但是卻不取決於鋼鐵、玻璃、電力或蒸汽。

  我是個理想主義者,熱心得足以相信全世界都會發現這一點的那一天終會到來。它如今已經在各個方向進行過試驗,但是就沒有在正確方向上嘗試過:它最後似乎必須嘗試正確的方向。它曾經嘗試過戰鬥、說教、節食、買賣、鋪張和節儉、傲慢和謙卑——嘗試過它認為可能存在快樂或尊嚴的每一種可能存在的方法;與此同時,在它買賣、戰鬥、節食時,在它用政策、野心和克制使自己精疲力竭時,上帝卻將真正的快樂置於維繫路邊小小的苔痕和天穹的朵朵白雲之中。時不時地某個疲憊不堪的國王或者飽受折磨的奴隸發現自己在世上擁有真正的王國就在花園的一兩個畦土地之中,在那真正無垠的領域。然而世人卻不相信他們的話,繼續踐踏青苔,忘記朵朵白雲,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找快樂,知道最後自然科學跌跌撞撞,事後才趕到;自然科學不僅僅觀察事物,而且發現事物新的用途。當然,世人有了一個選擇後,向往常一樣繼續犯錯,以為這些物質使用就是幸福快樂的源泉。他們把雲裝進鋼鐵汽缸,讓雲以雲的速度攜帶著聰明的自己。他們從青苔中剔除可以織布的纖維,為自己編織衣服,又便宜又好——此處終於有了快樂。像雲一般快速移動,從任何東西中生產出每一種東西——的確,這就是天堂!

  不久之後,但是天堂不再是天堂後,假如世人還會犯其它什麼錯誤的話,也就當然必犯無疑。不過我看不出還有其它什麼錯誤;世人在習慣了高速之後,發現高速並不比慢速更接近天堂,因而感到智窮力竭,發現曼切斯特的所有印刷機和棉花並不能使自己在思想上變得更舒服,因此我真心相信世人終將明白是上帝在繪製雲彩,構造青苔纖維,明白人類在觀看上帝工作時可能會感到快樂,明白人類曾經有過或者將來可能會有的快樂在靜靜地在上帝身旁休息、望著他工作的過程中——快樂與上帝傳遞給我們的力量以及為我們所提供的指導成比例——,就在在世人中間實現上帝的和平和行善的旨意過程中。

  我們幾乎不知道藝術在何種程度上能夠幫助我們獲得這樣的快樂,不過我希望在本書的後續部分,能夠提供一些資料,可以在這方面得出結論。我們為了不使讀者懷疑我們的話題是否值得討論,為了使讀者對領導著我們的風景畫派的偉大畫家的思想和作品感興趣,我們已經談論了很多。在有限的篇幅內,我們針對自然風景對人類心靈的影響問題究竟還可以怎樣進行進一步探討,我將會尋找適當的時機,或是在特納的指導下,對不同類別的風景進行探討時,或者在整個作品結束時,因此此處我還有一點要指出來,那就是風景畫與自然科學(名副其實)之間的準確關係。

  讀者也許會認為我曾輕率地假設上面所引述的《聖經》權威僅僅適用於風景畫家對大自然所採取的有些膚淺的觀點,而不適用於科學家所採取的準確的觀點。我做出這樣的假設一點都不草率,相反,無論是《約伯書》還是《登山訓眾》中的語言,描述的都恰好是一個謙遜但卻有力的人的本能的愛好所採取的觀點。既沒有解剖肌肉,也沒有細數元素,但是卻有對表面事實最勇敢、最廣泛的觀察,以及在表達觀察結果時所使用的最壯麗的比喻。「他的眼睛像清晨的眼瞼。他的頸部駐留著力氣,憂傷在他面前變成了歡樂。」請注意,在這個經常得到重複但是卻從未遵守的命令「看看田野里的百合」中,恰巧有生命的那種微妙的特性——「他們不勞苦」,而這種特性我們把它看作是現代風景觀的特性。沒有科學或者對科學的暗示,沒有對花瓣的細數,也沒有對糧草準備的展示;除了表示同情,什麼也沒有;最最幼稚,同時卻又最最深刻——「他們不勞苦」。

  所以,我們從中發現致使我們把生命歸為有機大自然的低級形式的本能並不一定緣於缺少信仰,也不能通過時斷時續的無力的努力從中提取出道德教義。就像在與道德原則有關的一切事物中那樣,在這件事中,同樣的結果也許會由相反的原因造成;由於滿足有好壞之分,不滿有好壞之分,憂愁、懼怕、雄心等都有好壞之分,所以對大自然的同情以及臧否這種同情的傾向的形式也有好壞之分。[116]一般來說,判斷力高、原則性強的積極之人在葉子中只想看一看植物組織,對有用的道德真理深信不疑,所以當他們發現道德真理用物質自然來表示時,他們並不感到驚訝,把它當作新的或者值得注意的新事物。所以,有一個假設:當我們發現有人傾向於把樹木看成是活的,每踩到一塊卵石都會說出一個道德警句時,這種傾向則起因於一種像雪萊的那樣的病態性情,或者像賈奎斯的那樣的矛盾性情。當積極的生活被高尚地充實之後,當思想超越生活、平靜而清楚地看著周圍的世界時,同樣的傾向再次以最神聖的方式把自己展現出來:大自然最簡單的形狀通過上帝存在而奇怪地變活了;花草樹木似乎都是上帝的子女;我們則是它們的夥伴,也來自同樣的泥土,比它們偉大僅僅因為上帝在創造我們的形體時花費了更多的力氣;在我們的看來,一切事物的普通用法及看得見的形狀都從屬於它們的內部榮耀——從屬於它們用來向我們述說上帝的那個神秘的聲音,從屬於它們向我們展示神聖真理、使我們充滿順從、快樂和感激的情感的多變而典型的方面。

  科學追求受到讚揚的主要是因為它把我們從第一階段消極的幻想狀態提升到第二階段有用的思想狀態。在這個第二階段,科學追求在限制我們、遏制我們向更高級的思考飛躍的衝動過程中,令人懼怕或者應當遭受譴責。在有些心中,它們也許和這樣的思考一致,不過僅僅在努力上如此:在性質上,它們總是和這種沉思背道而馳,有一種壓制感情讓感情冷卻、把一切事物分解成為原子和數字的傾向。對大多數人來,不知內情的歡樂要勝過解內情後的歡樂;把天空想像成為一個藍色的穹頂要勝過把它想像成一個黑洞,把雲想像成為黃金寶座要勝過把它想像成為一片薄霧。凡是熟知光學原理的人,不管它如何虔誠,我對他看到彩虹時,能否感受到和文盲的農夫所感受到的一樣的快樂。上帝這樣做是仁慈的,因為人生法則作為一個有限的存在,但是卻涉及無限的神明的作品,必須永遠是一種無限的無知。我們無法想像一朵鮮花有多神秘,另外上帝也不想讓我們知道,不過科學追求應當時刻受到對美的熱愛的遏制,知識的準確受到柔情的遏制。

  說對美的熱愛在各個方面都不科學甚至是不公的,因為除了有了研究事物特性的科學外,還有研究事物表象的科學;在科學研究中,不僅僅要記錄事物由某種原子或物質的震動構成這樣的事實,而且同樣要記錄事物在眼睛或心靈上產生如此如此的效果(比如就像小調音樂導致哀傷一樣)。

  就像我不久前說過的那樣,正是作為這種表象科學的大師,特納終將與本質科學的大師培根齊名。作為第一個了解大自然中所存在的高尚情感的基礎的詩人,他未來的影響將更加微妙,更加重要。所以,本書的其餘部分將致力於對他的創作原則進行解釋,對他首先發現的自然現象進行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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