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感情誤置
2024-10-03 21:30:57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德國人的愚鈍和英國人的矯情近來使得我們使用兩個最討厭的詞彙機會大大增加,兩個由討厭的玄學家所杜撰的詞,亦即「客觀的」和「主觀的」兩個詞。
任何詞都不會像這兩個詞那樣在各個方面都毫無用處,我談起這兩個詞只想一勞永逸地讓它們從我及讀者眼前消失。不過要想這麼做,必須對它們進行解釋。
有些哲學家說「藍色」一詞是指人眼望著天空或者龍膽時所獲得色彩的感覺。
然後他們進一步說,這種感覺只有在眼睛對著物體時才會獲得,所以,當沒有人看著這些物體時,這些物體就不會產生這種感覺,因此物體沒有人看時,就不是藍色,所以(他們說),事物有很多特性,不僅僅依賴於其本身,而且也同樣依賴於別的事物。某個東西要想變成甜的,則必須有嘗試者;它只有在有人嘗試時,才是甜的,倘若舌頭沒有品嘗的能力,那麼糖就不具備甜的特性。
繼而他們承認,依賴於我們的感覺、依賴於受其影響的人性的事物的特性將被稱為是主觀的;那些不依賴於其它特性、無時無刻不存在的特性如圓或方,將被稱為是客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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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這些巧妙的觀點,我們很容易推出另一個觀點:事物本身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對我們意味著什麼;它們唯一的真理就是它們的表象或對我們的影響。哲學家從這一立場出發,出於神秘需要,也出於自私自利和淺薄無禮,也許很容易會相信並且說世上的一切都取決於他的所見及所想,因此除了其所見及所想外,一切都不存在。
為了立刻消除這些含糊的意義以及麻煩的詞語,請注意「藍色」一詞的意義並不是龍膽在人眼上形成的感覺,而是指產生那種感覺的力量;這種力量不管我們能否感受到,時時刻刻都存在於事物當中,即使地球上的人已經滅絕,這種力量仍然會存在。這就如同火藥擁有爆炸的力量一樣。你不用火柴去點,它就不會爆炸。但是它總是具有這樣的爆炸力量,所以是一種爆炸性物質,不管哲學家怎樣顛倒黑白,它都毫無疑問是爆炸性物質。
與此類似,倘若你不去看,龍膽並不產生藍色的感覺。但是它卻時刻擁有這樣的力量,造物主就是將其粒子這麼安排的。所以,不管哲學家怎麼說,龍膽和天空總是藍色的,可以證明;但是望著它們,發現它們並不是藍色的時候,那不是它們的錯,而是你的錯[71]。
因此我要對這些哲學家說,假如你不用那麼響亮的詞語「客觀上如此」,那麼你就會使用簡樸的舊說法「的確如此」;假如不用響亮的詞語「主觀上如此」,你就會用簡樸的古英語說「是如此」或者「在我看來似乎如此」,你在總體上就會讓同胞們覺得更好懂;此外,假如你發現某件事對別人來說「是如此」(比如龍膽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藍色的),但是對你來說卻不是如此,那麼請你不要無禮地說某件事並非如此,而應當簡單地說(假如你越早發現這一點,越好)你覺得如何。假如你發現自己不能讓火藥爆炸,你千萬不要宣稱火藥都是主觀的,一切爆炸都是主觀想像的;你只要簡單地懷疑並且宣稱自己不是根好火柴。儘管也許有可能會犯錯誤,不過在總體上這卻是你在新的試驗之前,所能得出的最明智的結論。[72]
所以,我們在把這些令人厭煩、可笑的詞語從眼前掃清之後,也許就可以輕鬆自如地討論需要討論的東西了,亦即事物的普通、正常、真實的外表與我們在收到情感或者奇思怪想影響時事物的超常或虛假的外表之間的差別;[73]我之所以說是虛假的外表,是因為和客體的真正的力量或特徵毫不相干,只是我們賦予它的。
比如——
「節儉的番紅花帶著金碗,
從土丘中迸出,赤裸,顫慄。」[74]
這很美,但是卻也很不真實。番紅花並不節儉,只不過是一種耐寒的植物;其黃色並非金色,而是橘黃色。我們在頭腦中非常樂意把它想像為別的東西而不是一朵普通的番紅花,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在過去對藝術所作的思考中,我們總是發現凡是不真實的,就不可能好或有用,最終也不可能帶來快樂。但是在詩歌中,儘管不真實,卻有某種令人快樂的東西。而且,假如我們想一想最喜歡的詩歌,我們就會發現其中充滿這種謬誤,而且正因為這種錯誤而更加喜歡。
當我們考慮這個問題時,這種錯誤似乎也有兩大類型。或是像番紅花這樣,出於臆想,根本不指望會被相信,或者是由感情高度激動狀態造成的,這種狀態使我們暫時多少失去理智。關於臆想所造成的欺騙,我們不久就會討論,不過在本章,我想討論其它錯誤的性質,因為人受到情感的強烈影響時,就會犯下這類錯誤。因此,比如在「奧爾頓湖」中,
「他們划船把她載過翻滾的泡沫——
殘酷、爬行的泡沫。」
泡沫既不殘酷,也不爬行。賦予泡沫以這些生物的特徵的思想狀態是那種因為悲傷而使得理智失常的狀態。一切狂暴的情感都有相同的效果。它們在我們對外界事物的一切印象中產生一種虛假,我把它總結為「感情誤置」。
如今我們習慣於把這種錯誤看作是詩歌描繪的一個顯著特點,看作是得到我們批准的一種心情,一種因為充滿激情而成為明顯的詩歌心情。我認為假如我們深入研究這件事,將會發現最偉大的詩人並不經常允許這種虛假存在——只有二流詩人才會對此樂此不疲。
因此,當但丁描繪鬼魂像「樹枝上撲扇的枯葉」一樣從地獄神河岸滾落時,他提供了一個完美的圖像,刻畫出了他們的輕盈、軟弱、被動和絕望地四處奔散的痛苦,但是卻沒有片刻忘記這些是鬼魂,那些是枯葉;他在兩者之間沒有留下任何混淆。但是當柯勒律茲談到
「一片紅色葉子,其家族的最後一個,
能跳則跳,舞個不停」
時,他對葉子有一個病態的,也就是說極其虛假的,概念;他想像葉子中有生命,還有意志,而實際上並沒有;他把葉子的無力和選擇混淆起來,把葉子的漸漸失去和尋歡作樂混淆起來,把搖撼葉子的風和音樂混淆起來。不過此處甚至在這個病態的段落中,卻有某種美,不過請從荷馬和蒲伯的詩歌中選取一個例子。年輕的埃爾皮諾跟著尤利西斯學習,但是卻沒有後者的知識,所以從喀耳刻宮樓上的一個房間摔下來,躺在那裡氣絕身亡,被他的首領或同伴在匆忙離開時,完全給忘記。他們渡海前往西米里大陸,而尤利西斯則從塔耳塔洛斯中召喚起鬼魂。最先出現的是丟失的埃爾皮諾的鬼魂。尤利西斯感到很驚奇,痛苦、懼怕而又輕浮,就像《漢姆雷特》[75]中看到的那樣,用簡單、吃驚的言語對鬼魂說:
「埃爾皮諾!你是怎麼來到這個鬼影憧憧的黑暗中來的?難道說你兩條腿比我的黑船還要快?」
蒲伯把這一段改成:——
「噢,什麼樣憤怒的力量讓埃爾皮諾
在冤海滑行,在死靈中央徜徉?
你的靈魂飛越過斷續的陸地和大海,
快過靈巧的風帆,把慢騰騰的風兒甩在背後?」
我真心希望讀者無論是從靈巧的風帆,還是懶洋洋的風兒中,都得不到任何快樂!但是這些比喻為何在另一種情況下令我們欣喜,而此刻卻讓我們如此痛苦?
原因很簡單。它們根本不是「感情誤置」,因為它們出自錯誤的情感之口——永遠也不可能說出這些比喻來的痛苦的好奇。尤利西斯想知道事實,此刻他最不想做的就是閉口不問,或者暗示這不是事實。前三行中的延誤和最後一行中的比喻非常刺耳,就像音樂中最可怕的不和諧之音。任何真正具有想像力的詩人都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段落來!
所以,我們發現真理精神必須在某種程度上指引我們,甚至在我們欣賞感情誤置時也如此。柯勒律茲的謬誤中並不包含任何不和諧,但是蒲伯的確讓人感到氣惱。不過我將不再繼續追問,只是努力把有關這件事的主要方面的講出來。
就像我上面說過的那樣,承認這種感情誤置的心情是那種身心過於羸弱、不能完全對付眼前或身上的事情的人的心情,受感情左右,因感情而氣惱,或者因為感情而感到迷惑,並且根據情感的力量不同,呈現為不同的高貴狀態。但是一個人沒有任何感情力量去扭曲自己的認識時,自己的認識並不病態或者不準確並非值得榮耀的事;一般來說,感情的力量足以部分戰勝理智,使理智相信感情的選擇,這是較強的能力和較高的地位的一種標誌。不過當理智的力量也有所增加,直到強大得足以從激情手中奪回統治權利或者與激情分享權力時,這卻是一種更壯觀的條件;整個人像是燒紅的鐵,也許處在白熱狀態,但是仍然很強韌,不會汽化;即使他熔化了,也不會失去任何重量。
所以,我們有三等人:第一等人看什麼是什麼,因為他沒有感覺,對他來說櫻草花準確無誤地就是櫻草花,自己並不愛它。第二等人看什麼不是什麼,因為他有感覺,對他來說櫻草花什麼都可以是:星星、太陽、仙女的盾牌或者被遺棄的少女,但是就是不是櫻草花。最後一等人儘管有感覺,但是卻看什麼是什麼,對他來說櫻草花永遠都是其本身——無論環繞著它的是什麼聯想和激情,有多少聯想和激情,它都是一種小花,通過簡單多葉的事實去了解它。一般說來,這三個等級可以按照相對高低進行排列,亦即壓根不是詩人的人、二流的詩人和一流的詩人;只是不管一個人有多麼偉大,卻總是有某些話題把他打翻在地;這些話題讓他那可憐的凡人思維能力感到計窮,只好讓它們模糊、不精確的認識狀態,這樣充滿最高級靈感的語言在比喻中變得斷斷續續、模糊、狂野,就像被軟弱的事物戰勝了的軟弱的人的語言一樣。
因此,總的說來共有四等:什麼感受都沒有因此看到的都是一是一、二是二的人,感受強、思維弱、看不真的人(二流詩人),感受強、思維強、看得真的人(一流詩人),以及儘管非常強但是卻受到更強的影響左右、因為所見遠遠超出其範圍而看不真切的人。這最後一種就是預言式靈感的一般情況。
我對這些等級進行區分,旨在讓讀者可以清楚地理解它們,不過毫無疑問,它們彼此相聯,中間的過渡無法覺察,並且根據所受的影響不同,同一種思想在不同時刻會陷入不同的狀態。另外,偉大的人和渺小的人之間的差別在總體上就體現在這種可改變性上。這也就是說,一個人對過去和未來,對直接影響自己的旁邊和周圍的事情,知道得太多,認識感受到太多,已經處變不驚。他的決心已下,他的思想已形成一種習慣,他的處世方式已成定式,因此這個或那個新看法並不能立刻讓他徹底改變。他在表面上給人留下溫柔的印象,就像長著青苔的石頭,但是卻本性難移。渺小的人倘若也同樣敏感,立刻就會失去立場;他想做某件從前不想做的事,透過淚眼,他用心的眼光去看待整個世界,隨著事物的來去,他或高興,或熱切,或憂鬱,或充滿激情。所以,創造力強的詩人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可以被認為冷漠無情(就像淺薄的人認為但丁嚴厲一樣),的的確確充分感受到各種情感,但是卻擁有一個偉大的自省和知識中心,恬靜地站在那裡,遠遠地望著情感。
但丁在感情最強烈的時刻,能夠完全控制住自己,可以時刻冷靜地環顧四周,尋找能夠最好地向上界或下屆講述他的所見所聞的圖像或言辭。但是濟慈、丁尼生等二流詩人通常都受到他們寫作時的情感所左右,或者最起碼寫得好似選擇這樣做,所以使用一些有點病態或虛假的表達方式或思維模式。
如今只要我們發現這種情感真實,我們就會原諒它坦誠所產生的錯誤的景象,甚至會以此為樂:比如,我們都喜歡前面引述的金斯利的詩句,這並不是因為他錯誤地描繪了泡沫,而是因為它們如實刻畫了悲傷。然而一旦說話的人思想變冷,那一刻這樣的每一個表達方式就變得不真實,在表現外部事實方面永遠變得不真實。和冷冰冰地使用這些比喻說法相比,文學上沒有更卑鄙的事了。一個靈感勃發的作家在感情衝動之時,也許會聰明而且如實地說出「咆哮的海浪噴吐出其羞恥」,但是只有最差勁的作家談起大海時才不會說「咆哮的海浪」、「無悔的洪水」、「貪婪的波濤」等;遏制這樣的思維習慣,眼睛緊盯著純粹的事實——假如他或者讀者從中感到任何情感,那麼他知道那必然是真情實感——,這是作家最高力量的一種標誌。
讓我們繼續談論波浪,不過我忘記了是誰刻畫了一個想投海的絕望之人,
「其不斷變化的山嶺和消散的泡沫
也許在嘲笑懷疑我躺著的地方的眼睛。」
請注意,此處沒有絲毫虛假或者甚至說過度誇張的表達方式。海浪形成的「山嶺」非常簡單真實,「不斷變化」則熟悉得不能再熟,「消散的泡沫」毫不誇張。整個這句話精確地描繪一個事實,其精確程度在詩歌領域我還沒有發現相同的。這是因為大多數人對巨浪的笨拙和龐大都沒有清晰的概念。「波浪」一詞用得太泛,既指微波(ripple)又指碎浪(breaker),還指輕薄的衣物或野草的彎曲:它本身並不傳遞一個完美的形象。不過「山嶺」一詞卻沉重、巨大、幽暗、明確;對所指的波浪的種類不會有任何誤解,也不會遺漏任何景象。然後「不斷變化」這一術語也有種特別的力量。大多數人都認為波浪時起時伏。不過倘若他們仔細觀察波浪,就會發現波浪並不起伏。波浪在變化。改變地點和形狀,但是它們並不倒下;一道波浪前進、前進、繼續前進,時低時高,時而像馬兒一樣揚起馬鬃,時而又築成一堵牆,時而震顫,時而穩定,但是仍然是同一道波浪,直到最後仿佛遭受某件事物打擊一般,誰都不知道怎麼樣,就發生了變化,——成了另一道波浪。
這一行的結尾強調這個圖像,刻畫得更加完美一些,——「消散的泡沫」。不僅僅消融,消失,而且傳遞下去,在眼睛看不見處,傳遞給波浪。然後,詩人把絕對的海洋事實遠遠地擺在我們的眼前之後,然後讓我們自己去感受它,讓我們去追尋相反的事實——不變的綠色山嶺和不會消散的白色和書寫的石頭的形象;然後再追尋聯想起寧靜的墳墓的平靜生活以及聯想起消散的泡沫的絕望生活的形象:——
「誰都不准動他的屍骨。」
「至於撒瑪利亞,她的國王就像水面上的泡沫一般被隔斷。」
然而實際上從沒有人談起或指出過這樣的事,其表達方式非常嚴肅、準確,完全不受作家本人受到緊緊控制的情感的影響。甚至連「嘲笑」一詞也幾乎不是例外,因為它也許僅僅表示「欺騙」或者「擊敗」的意思,而並不暗示用來表現波浪。
我們也許應該在多舉一兩個例子,用來表示如此僅僅限於表示純粹事實的一切段落所擁有的特別的尊嚴,讓聽者自行去領悟。這裡有一個選自《伊利亞特》的著名例子。海倫從特洛伊城的斯坎門斯坎門望著希臘軍隊,把將領的名稱告訴普里阿摩斯,最後說:
「我看見了其他所有黑眼睛的希臘人,不過有兩個我沒見到——卡斯托耳與帕洛克斯——他們和我是一母同胞。他們究竟是沒有從美麗的拉西第夢[76]過來,還是雖然乘著海船而來但是卻不願參戰,擔心我所遭受的恥辱和嘲笑?」
然後荷馬說道:——
「她雖然這麼說,但是當時在拉西第夢,在可愛的祖國,他們早已回歸賦予生命的大地!」
此處請注意,詩歌的真理被表現到了極處。詩人不得不悲傷地談論大地,但是他不會讓悲傷影響或改變他的思想。不,儘管卡斯托耳與帕洛克斯已死,但是大地仍然是我們的母親,果實纍纍,賦予生命。這些就是事實。除此之外,其它的我什麼也看不見。你想從中得到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再選一個著名的例子,是卡西米爾?德拉維涅可怕的歌謠「康斯坦斯的梳妝檯」。我必須從中選擇幾行,從而使得每度過這本書的讀者能夠明白其結尾。[77]
沒錯,這就是事實。究竟是對是錯,詩人並沒有說。你會怎麼想,他並不知道。他與此無關。死去的女孩的骨灰就躺在她的房間裡。他們在法國大使的房間裡跳舞,通宵達旦。你想從中得到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假如讀者通讀整首歌謠——我只引用了其中的第三部分,他將會發現從頭至尾,除了在一個段落中,沒有一個(所謂的)詩歌表達方式。女孩說的事在簡單不過了的散文,每一個詞都是她穿著打扮時所用的詞語。詩人就像雕塑一樣,不帶感情地如實記錄她的話語。最後,她遭到了惡運,面對死亡,他自己的情感暫時左右了自己。他不再僅僅記錄事實,而是記錄他眼中的事實。火焰撕咬著,沒有任何情慾——沒有任何同情。它很快就會就成為過去。命運永遠決定了下來,他退回其真理的蒼白、經營的空氣之中。最後,他平靜地講了一句大實話,
「他們說,『可憐的康斯坦斯!』」
在這一段當中,有著最完美的詩歌特性。請時刻清楚地牢記,詩人的偉大取決於兩種天賦:感覺的敏銳和對感覺的控制。詩人的偉大程度首先和激情的力量成比例,其次和對這種力量的控制程度成比例。不過這種控制中有一個度,超過這個度,就會不合人之常情,顯得荒唐可笑。所以,這個度就是一切狂熱、無稽的想像變得正確、真實的那一點。因此,以色列的先知不可能認真思考亞述王國的滅亡。這一事實太偉大,太奇妙,把他掀翻在地,把他匆匆帶來夢中。在飽受驚嚇的他想來,整個世界都充滿奇怪的聲音。「沒錯,無花果樹對你歌唱,黎巴嫩的雪松說:『自從你進了墳墓,再也沒有人站起來反對我們。』」因此,有關神靈存在的思想仍然會讓人大吃一驚。「大小群山將在你面前放歌,田野里的一切樹木都將會鼓掌。」
不過當情感的高尚程度用產生情感的原因的力量強弱來衡量時,這種情感有多麼高尚,那麼情感沒有理由時,就有多麼卑鄙,其中最卑鄙的要數無情而假裝有情。正如前面注意到的那樣,只要看看有沒有使用這些古怪的比喻表達法,把它作為流通的硬幣,就可以知道某篇作品是否很壞;然後還有一種比這個更糟糕的寫作情況,最起碼更有害——在這種情況下,這樣的表達方法並不是被無知地毫無感情地使用,而是被某些大師使用,處理技巧高明,但是卻不誠實,故意使用令人毛骨悚然、獨具匠心的想像,就好像我們應當在一條古老的熔岩流上覆蓋上枯葉,使得它再次看上去紅火,或者覆蓋上白霜,使得它看上去呈白熾狀態。
當揚在刻畫一個真正善良、神聖之人的性格、迷失在崇敬之中時,他讓自己暫時受到感情左右,驚呼道——
「我到何處去找他?天使,請告訴我。
你認識他。他就在你身邊,請指出來。
我會看到榮耀從他的眉宇間射出,
還是通過生長中的花朵追溯他的蹤跡?」
這種情感有一個很有價值的原因,因此很真實,很正確。不過現在再來聽聽冷酷的蒲伯對牧羊女怎麼說——
「無論你走向何處,冷風都將催動林間空地;
在你坐的地方,樹木將積聚成陰;
在每一座樹林,鳥兒將為你唱起讚歌,
風兒把歌聲吹向上方的力量。
假如你唱起來,和奧菲厄斯比拚歌聲,
驚奇的森林很快就會再次跳舞;
運動中的群山聽見有力的召喚,
一意孤行的溪流懸掛在瀑布之中。」
這不是充滿激情的語言,也不能有任何片刻誤以為它是。它將單純的虛假由虛偽說出,是明確的愚蠢,植根於矯情,從自然和事實的唇齒之間冷冷地說出。的確,激情的欺騙性要強得多,但是它必須是非常強烈的情感,而不是情人簡單的願望,想誘使戀人唱歌。請和華茲華斯一個類似的片斷進行比較,在這個片斷中情人剛剛失去自己的所愛:
「巴巴拉在墳墓里已經躺了三年,
這時他發出這樣的呻吟:——
『啊,小茅屋,從遠處的橡樹下走開,
或者讓古老的樹木根朝上躺著,
這樣通過某種其它方式,
青煙深入天空。
倘若在松樹枝幹後面,
瀑布直衝而下,
哦,那麼請讓它閉嘴——
是什麼都行,甜蜜的溪流,但是就是不要成為你目前的狀態。』」
這裡假如說不是有山要移的話,則有座茅屋要移;假如說不是要聆聽瀑布的話,則有一座瀑布要安靜下來,不過對思考著它們的人來說,卻又有多麼不同的關係啊!此處在極度痛苦之中,心靈拼命喊叫呼救,與此同時它卻又多少曉得這不可能,但是卻又多少有些相信其可能,心中有個模糊的印象:奇蹟即將發生,將會拯救一個甚至不那麼痛苦的憂傷,——大自然是善良的,上帝是仁慈的,痛苦是強烈的,它不清楚對這樣的痛苦來說什麼是可能的。讓河流閉嘴,移開一堵牆壁,——人們也許會認為它可以做那麼許多!
我相信這些例子已經足夠說明有關感情誤置的主要觀點,——只要它是個謬誤,那麼它總是某種病態的思想狀態而且是相對較弱的思想狀態的標誌。甚至在最受靈感激發的預言家身上,它也是一種標誌,顯示他缺乏眼力和思想,不能把上帝向他揭示的東西聯繫起來。在普通詩歌中,假如人們發現它出現在詩人的思想中,它立刻顯示他是二流詩人;假如他出現在想像中的人物身上,是對是錯取決於產生感情的真實程度,不過卻總是暗示人物的某種程度的軟弱。
讓我們從大師手中選兩個優美的例子。申斯通的傑西和華茲華斯的艾倫都曾被背叛,被拋棄。傑西在訴苦時令人墜淚,
「倘若我誤入花園的花叢之中,
那裡盛開著從前十分誘人的茉莉花,
『希望不會在我們身上找到快樂,』它們說,
『因為我們完美無瑕,傑西;我們很純潔。』」
把這一段和艾倫的一些進行比較:
「『啊,為什麼,』艾倫對自己嘆氣說,
『為什麼沒有話語、請問和鄭重的承諾,
還有女人善良的天性,
男人睿智、美好的理由,
以及對那個公正無私的法官的畏懼,——
為什麼這些在人生中盛行,
不能讓兩顆心來到一起,
讓他們在春天相愛,
讓他們需要相互同情,
讓他們給予或接受甜美的寬恕,
哦,可憐的鳥兒!過來聽聽它的聲音!
不忠的人啊,聽聽它的聲音!
儘管只是低等生物,只是上帝純樸的
子女之一,不知道眾生父母,
但是瞧它唱得多麼歡快!
好像希望天穹聆聽它歌唱,
回應它勝利的永不變心的情愛之聲;
聽,它的宣告,它的黑暗
遠遠超過我們微弱的光線。』」
就兩位詩人想像的真實和溫柔而言,這兩段完美絕倫。不過就這兩個想像中的人物而言,傑西要弱於艾倫,其程度恰好和她看到大自然中不存在的事物的程度相同。鮮花並沒有真正呵斥她。上帝本意用鮮花安慰她,而不是去嘲笑它;假如她正確看待它們,它們本該會安慰她。
另一方面,艾倫一點都不受任何錯誤的情感的影響。在她的思想中,沒有任何錯誤。儘管鳥兒的歌唱向她暗示希望被上蒼聆聽的想法,但是她從不承認其真實性。她說的是「好像」,——「我曉得他並不是那個意思,不過看上去的確好像那樣。」讀者通過閱讀這首詩的其餘部分,將會發現艾倫的個性在這種儘管充滿激情但是非常明確的力量方面始終如一。[78]
然後我希望讀者明白,感情誤置僅僅在感情上強大,僅僅在誤置時才是錯誤的,所以真理完全統治著這種情感,就像統治著人類思想的其它自然和正義的狀態一樣。於是,我們就可以進行討論下一個主題,而要討論下一個主題,就不能少了目前這種前言性的探尋,至於為什麼少不了,我們將來會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