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錯誤的理想——其次、世俗理想
2024-10-03 21:30:33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這就是對歐洲的宗教思想對理想美的追求的結果,但是我們接下來也許會被誘惑,忍不住要去考慮同樣的動作以什麼形式來影響本身與世俗的主題有關的藝術,考慮儘管影響的是藝術,實則影響的是整個現代文明的脾性。
不過我對這個問題不會詳加討論,只會走馬觀花。這是一個很痛苦、也很廣闊的問題,倘若要對它進行討論,肯定會超出像這樣的一部作品的範圍,甚至超出其目標範圍;它應該成為獨立的專著的主題,而其作者應當比我在山間度過的時日要少,比我在人類中間度過的時日要長。不過我也許可以拋磚引玉,向讀者提出一兩個觀點供他們在閒暇時間來思考。
我剛剛說過,我們也許會受到誘惑,忍不住去考慮這種對理想的追求是如何影響世俗藝術的。嚴格來說,正是這種追求讓那種藝術得以存在。只要人類首先尋求真理,其次才追求美,他們主要關心的當然也就是主要的真理,並且所有的藝術天生就是宗教性的。一旦人們首先追尋美,其次才追求真理的話,他們就會受到懲罰,完全看不到精神上的真理,於是世俗的(應當這樣稱呼)藝術流派就立即發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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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大部分人來說,完美的人體美是新興學派作品中最最有趣的特徵,在某個程度上也許的確與聖母瑪利亞的痛苦和抹大拉的悔恨相一致。然而當這些主題儘管得不到恭敬,卻要求藝術家不失體面,觀察者不失嚴肅時,這種美卻不能充分展現出來。珠圓玉潤的四肢,流光溢彩的雙唇,它們所新獲得的力量甚至表現在最溫柔的女性的聖潔方面沒有多少用武之地;新獲得的有關裸體的高貴的概念在高級教士的長袍或隱士的粗布袋下也無從發揮。產生這些概念的源泉同樣也為概念的充分表達提供了空間;為這些發達的藝術提供範例的異教神話也許會再一次點燃靈感;——異教神話還另有優勢,可以讓人喜悅,卻無須相信,其錯誤也許可以被縱容,不必因為敬畏而受到壓制,而那些職司誘惑之神也許會被崇拜,職司刑法之神卻被嘲笑。
因此,至少那些還在做著蠢夢中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將會發現回歸的阿波羅不僅帶著他的里拉琴,還有他的箭;並且基西里婭已隨著陽光而復活,珀爾塞福涅已經不聲不響地重新登上了她的王位了。
他們很少想到這一點,於是乎無知者無畏,全身心投入到對新的快樂的追尋中,竭盡全力去追尋一個加倍虛假的理想。以前,儘管他們也試圖獲得一種不自然的美,但那還只是在描述歷史事實和真人上;而今他們卻在講述明知是虛構的故事中,在刻畫明知不存在的角色中,也尋求這種同樣的不自然的美。這樣的一種狀況以前從來沒有哪個國家發現過。每一個民族此前都曾畫過國王的行為,軍隊的凱旋,種族之美,或是神的光輝。他們表現曾經見過或做過的事情,表現真心愛戴或崇拜的人。然而現代歐洲的理想藝術卻是一個影子的影子,技法取代了感覺,肉體之美取代了精神生命,結果畫出的人是從來沒有人見過的,描述的習俗是從來沒有人沿襲過的,刻畫的神從來沒有人信仰過的。
當然,這種藝術無需人類美德的幫助,也不向人類索取力量。它必須將自己紮根在人類的缺點和懶散上,而人類的缺點主要有兩種:驕傲和淫蕩。驕傲和建築藝術形影不離,淫蕩,與繪畫和雕刻藝術朝夕相伴。關於出資人和設計者的傲慢而導致建築的淪落,我已經在其它地方已經談論過了。此處將要討論的是在繪畫和雕塑中看到的追求感官刺激之人的理想。不過關於這些藝術區分的方式,有個有趣的情況值得注意。驕傲是十足的缺點,在任何階段都不可原諒,徹底背叛和毀壞了建立在其之上的藝術。激情本性是健康的,而且多少有些用途,只是在過量的情況下才變得有罪,因此不會完全摧毀建立在其上的藝術。帕拉迪歐的建築毫無優點可言,應該鄙視到底。提香的維納斯卻不同,柯勒喬的安迪歐普也不是這樣。
我們於是發現臨近十六世紀末, 繪畫和雕塑完全成了愉悅懶惰之人、滿足奢侈之人的藝術。為了實現這些高貴的目標,它們不惜七十二變。繪畫當然最為順從,有時通過風景畫中的欺騙手法,或者對自然物體的細微臨摹,純以愉人為目標;有時通過滿是屍橫遍野的戰場或爛醉如泥的狂歡,表現更加辛辣的激情;有時則又進入嚴肅的主題,為了是描繪可怕的惡魔和地獄,或是把漂亮的小孩畫作天使,把美麗的女人畫作抹大拉和聖母,把顧客美化成聖人一般;不過這種直接的奉承更常見於異教徒神話中,嬌弱的女士被畫成仙女或女神,愚蠢的國王被畫成神光四射;同時,為了討好它奉若神明的人物,它打劫了甘美的寓言的記載,弄回了最深的染料和最熱情的幻想,帶回了前基督時代最污濁的夢想。
另一方面,雕塑藝術則不大能服務於單純的愉悅,因此或多或少地被保留給了「品味」;古典雕塑研究引入了「純潔」、「貞潔」和「尊貴」等概念,讓那些自身不純潔、奢侈和荒誕之人為之一笑。現代雕塑的理想究竟具有什麼特點?想要解釋清楚極其困難;要想理解它與真正理想之間的關係,最好是參照「品味」與「愛」之間的關係。一旦「品味」一詞用在與藝術有關的事物上時,它就表明要麼所說的事物不夠檔次,要麼說話之人對其性質有所誤解。請想一想一件藝術品被稱作「品味好或差」究竟是什麼含義。這並不是在說作品是對還是錯,是美還是丑,而是在說作品遵守還是未遵守某些生活方式所強化的選擇法則,沿襲還是未沿襲某種教育所產生的思想。這並不是指單純的時髦,時髦那玩意兒指的是緊跟上流社會的一時心血來潮,而是指符合慣性思維,這種慣性思維是各個時期上流社會通常所接受的教育養成的。因此,只要教育確實會讓思維變得細膩,讓理解變得準確,讓人們喜歡素淨而不是俗麗的顏色,喜歡優雅而不是粗糙的形狀,並且在見慣了最好的事物後,一眼就能從普通的事物中找出精品來,那麼培養出來的品味就是一種誠實的能力,那麼當我們說某件事物「有品位」時,就是真心實意地在讚美。只要這種高等教育能防止同情之心泛濫,讓人心變硬,能因親昵而減小對所有美麗事物的興趣,到最後連最好的事物都難以讓人滿足,最耀眼的東西都難以讓人開心;只要這種教育培養驕傲,在引導人們去尋找快樂時,不是看事物的價值本身,而是看顯示其不凡的程度(就像人們建造大理石門廊,鋪鑲嵌裝飾圖案的大理石地板,不是因為他們喜歡大理石的顏色,或者是發現大理石讓腳感到舒服,而是因為這種門廊和地板很昂貴,所有人一下子就能和普通的石門、木門區分開來);只要這種教育引導人們喜歡衣服、舉止和外表的優雅勝過喜歡物質和心靈的價值,喜歡編得好的故事勝過喜歡真實的故事,喜歡訓練有素勝過喜歡舉止自然,喜歡精緻的臉勝過喜歡面善的臉,挖空心思讓習慣和山寨真理戰勝永恆真理;最後,只要這種教育誘使人認為階級差別是與生俱來的,凡是沒有社會地位的事物都或多或少應該受到鄙視,以至於小丑的喜怒哀樂和有教養之人的喜怒哀樂相比,也令人不屑一顧;——只要在這幾種方式下,一種所謂的「通才教育」引發的情感與對高貴藝術的理解剛好相反,並且把這種情感冠以品味等在所有的語言中都表明了其卑賤的名稱,因為它暗示著藝術只能提供和口福類似的快樂,那麼品味就不是能力,「有品位」就不是讚美。
不僅僅是藝術,凡是可以用同樣標準來衡量的事物,現代教育都不可避免給予了這種糟糕的品味。它讓選擇時吹毛求疵而不加判別,舉止自大而毫無尊嚴,習慣文雅而缺乏純度,表達優雅而缺乏真誠,欲望可愛而缺乏真愛。現代高雅藝術的「理想」是一種奇怪的雜種,混合了內室的優雅和克制與古典的肉慾。這最後一個因素,還有邪惡成功地將自身與那些看起來純潔而嚴肅的東西結合起來的非凡策略,我們要花很長時間才能理清。關於雕塑、青銅器和繪畫在這方面的影響,我倒是希望讓讀者自己摸索,就像如今倫敦和(尤其是)巴黎的上流社會所做的那樣。而說到這種影響,真品反而不僅未熟眾多粗糙濫造的摹本。從丹納克的亞莉雅德一直到室內時計的瓷器上談情說愛的牧羊人和牧羊女,在這個最廣泛的範圍內,逐一嚴格考問藝術的魅力對某種對低俗情感的依賴究竟有多深。以格魯茲的一幅女孩的頭像畫為例,設想一下衣服往上提,遮住原來裸胸,其價值在集市上會降低多少。讓我們再想一想某些流行題材的普通石版畫,比如說「伊娃為湯姆大叔讀《聖經》」,據認為是小小人兒的慈悲之心所引發的情緒,卻因為某種因素,因為伊娃必須有一雙纖足,穿綢緞拖鞋,而變得複雜了。在弄清楚這種因素究竟有多大影響之後,讓我們再進一步考慮一下,當藝術就這樣頻繁地(他肯定會發現它很頻繁)訴諸低俗的激情時,它是否能夠達到其最高級別,是否能用最真實的評判標準來評判。在現代社會那些聯合起來使藝術墮落的眾多原因中,我相信這是最要命;同時,也許有人會問,既然社會已經讓藝術墮落,那麼墮落的藝術反過來對社會產生多大的影響。在我看來,最有意思的話題就是確定,就像在羅馬最糟的日子裡一樣,導致藝術又一次服務於那些低俗的激情的那一偉大改變對歐洲國家有什麼影響;確定在各個時代,國民的墮落有多少是緣於藝術達到了這樣一個特定的階段。我並不是說在其任何一個階段,它不可能服務於邪惡,而是說埃及人、斯巴達人和諾曼人肯定不會暴露於優雅的現代繪畫和雕刻不斷作出的誘惑之下;並且,儘管這種病態的想像也許會通過牆壁上有色的映像完成那種不完美的美的映像[31],或是最具反叛性的思想也許會通過哥德式雕刻嘲弄的野蠻狀態所暗示,但是它們僵硬的輪廓和粗魯的創作脫離了所有微妙的奸詐行為,這些奸詐行為而今布滿了興奮的畫布和磨圓了的大理石。
不過此處我不能再繼續這一研究了。就我們目前的目標來說,我們只要注意到這種情感自身雖然如此卑賤,但是卻能進一步擴展到新的領域,在那裡既沒有理由感到羞愧,也沒有理由感到驕傲,就足夠了。這個新的領域就是對人體美的欣賞,有別於對個性的表達。端莊的面容,勻稱的四肢,人人都會欣賞,但是稍縱即逝的表情或生活有素的性格的魅力,卻需要某種關注、同情和理智才能覺察。「貝爾維德爾的阿波羅」或「美第奇的維納斯」之美,任何淺薄的俊男美女都能察覺,但是他們在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聖彼得或是白髮蒼蒼的「外祖母羅以[32]」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東西來。要想把畫得不走形,需要長時間的訓練,了解到這一點後,高山仰止變成了熱切的自我滿足;淺薄的觀眾因為能夠毫不虛偽地真正欣賞需要花費很多功夫才創造的東西,於是認為自己具有頂尖的批評能力,一不留神就陷入了對「理想人物」的胡思亂想中,而當所有的一切被說穿之後,仔細一瞧,人們將會發現這種理想人物實際上只不過意味著他的小腿長得結實漂亮些,他的鼻子高挺些而已。
實際上,他們只不過意味這可以輕易地通過觀察同樣的人在其它事物上的品味來確定。記上五、六頁日記、寫一寫大理石「理想」雕塑對自己的思想影響的的時髦女郎會在書桌上擺上《群美圖》,書里的版畫反映了對人體的畸變和矯飾極盡能事;早上還假裝對古董有著極高品味的鑑賞家,到了晚上卻被人發現在包廂里為最放蕩之人最不雅觀的動作而鼓掌。
然而即使是這種對身體美的庸俗的追求(庸俗到了極點,因為再庸俗也庸俗不過教育的庸俗),如果真的成功達到目標的話,也就不那麼庸俗了;然而,就像所有無節制的追求一樣,它把自己打敗了。完美的狀態下,身體美不失為一件高尚的事。然而現代人追求理想的方式讓他們永遠也找不到一直苦苦追尋的東西;他們要求所有的形式都規規矩矩,正確無誤,因此就會允許或甚至強迫畫家和雕刻家依照規則創作,以模特就概念。當這種藝術家看著一張臉的時候,他們從不特別留心在這些奇特的特徵中已經有什麼樣的美,而一心想找出如何把它加以改造,讓它符合規律。自然從來不會為這樣的目光揭開她美麗的面紗。她把自己最好的東西密封起來,收好,直到好東西最終受到尊重。對尊敬她的畫家,她會在街頭的乞丐臉上開啟一份神示;但是在篡改她的畫家的作品中,她會讓鮑西亞變得不再高貴,而波迪泰不再優雅。
對一般的觀察者思想的壞影響也同樣不會小。喜歡理想美的人因為所有的構想都被規則束縛住了,從來都不會把不遵守其規則(或任何其他的)的特點看個仔細,以至於察覺不到其內在美。唇線奇特的錯綜複雜,眼神奇特的陰影和閃光,眼睫毛擺動的圖案,以及眉毛的無限變幻,這一切所表現出的高尚的人性他都視而不見。到頭來,他發現自己和自己所有的理想主義退無可退,只好把目光聚焦在舞廳的跳舞女郎身上,後者的年輕和激情和他的吹毛求疵、追求精確一樣與眾不同;反之,習慣於接受上帝造出來的人類面孔的觀察者會經常發現鄉村的一片綠地之美並不亞於最豪華的房間,教堂走道上一個空座位之美並不亞與碧提宮或梵蒂岡的聖畫。
更進一步說,蔑視一般的真理,想要改變它以適應觀察者的想像,這樣的習慣漸漸在其它行動上影響了他的思想;這樣,它就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歷史上的理想,一個用一般的表達方式表達的理想,一個描述中的理想,一個在任何真理也許會是令人痛苦或是沒有意思的其他事物中的理想;在所有的做過或說過的事物中,都多少有些脆弱、邪惡和無用的不必要的結果,都帶著要掩蓋這一令人痛苦真理的欲望。並且,最終,即使當真理不是有意被掩蓋時,追求理想主義的人也會在一連串的虛幻而無用的想法中過日子,一直都用羽毛來裝飾他超出其他人的優勢。一個既沒有創造力又沒有辯識力的現代德國人如果在河裡發現了湍流,這一天他將什麼也不做,而是去構思多情的水神和不幸的水手之間的對話;而一個真正懂得創造、有能力和辯識力的人將會考慮河裡的岩石的稜角是不是可以被磨平,或是河上船隻的船底是不是可以做得更加結實。
這一虛假理想最後的卑下之處就是它對時間、精力以及人類擁有的智力悲慘的浪費,如我上面所說的,將無辜的消遣變成嚴肅的工作。當然,對這種卑下之處,我們幾乎不可能把它勾勒出來,甚至連將其要點羅列出來也不可能。年輕人對未來生活制定出的自負而高傲的計劃;對永不知足的成功之愉悅輕浮的幻想;對事物曾經或應該有的樣子不滿而夢想,而不是感激地理解現有的一切;在毫無情感的小說里四處尋找興趣的源泉,而不是在我們身邊的人真實歷史中尋找;欺騙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羅曼史,而不是篩選過的真理;寧可沉溺於詩歌中或舞台上對郊外浪漫生活的想像性的描繪,也不願去將現實的郊區之人從無知或痛苦中解救出來;對精靈、仙女、怪獸和魔鬼這些不自然的想像之物怦然心動,而心靈和眼睛如盲,對我們身邊真正有益或有害的精神力量視而不見;最後,因為害怕失去某些虛無的樂趣的誘惑,擔心會踐踏「人類的虛榮」,經常放棄所有感性和職責的筆直大道,——所有這些形形色色的虛假理想將現代人的思想弄得非常混亂,——人們常常稱現代人的思想非常講求實際,我認為這很有諷刺意味——我由衷相信,如果說對牲畜或是物質的崇拜是褻瀆神靈的話,最褻瀆神靈的莫過於對影子的崇拜;我也無法想像那些在橡樹、白楊樹和榆樹下燃燒薰香的人,因為「樹影美好[33]」,它就可以比我們更加公正或或堅定地被宣稱——「風把他們裹在翅膀里。他們因所獻的祭必致蒙羞。」[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