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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錯誤的理想——首先、宗教理想

2024-10-03 21:30:30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我們既然已經獲得了一些有關「偉大藝術」的意義的一般概念,也許就可以繼續討論前一章節里順便提及的問題,悠閒地進行研究,而不用擔心會使自己越研究越糊塗。在這些問題中,兩個主要問題之間關係緊密,亦即第12段里提到的「如何不顧真理而探求美?」以及在第23段里提到的「想像如何在對付真理過程表現自己?」由於這兩個問題不僅最重要,而且如果回答得好的話,其它很多問題也將迎刃而解,因此我們最宜立即研究這個問題。

  通過想像來追求美麗和奇怪的思想或主題,把痛苦或普通的思想或主題排除在外,在當今時代,這被我們被稱作是對「理想」的追求;與其它主題相比,現代人這一追求的方式更值得用心研究。讀者務必要原諒我在開始時說的一兩句話,那些話在他看來有點寬泛,不過(如果他承認說得有道理,)我想他不久就會理解其根源,亦即人類在這個世界上適宜的事業主要落入三大類別:

  首先、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必須面對的事物的存在狀態。

  其次、從事物本身中獲得快樂,也從事物的存在狀態中獲得快樂。

  

  再次、只要事物本身或其存在狀態受到損傷或者可以修理,則加以修復。

  我認為這些就是世上適合人類所做的三種事情。接下來的三種事情經常被人類用來替代上面這三種事情:

  第一、完全忽視事物本身及其存在狀態。

  第二、因事物本身及其存在狀態而痛苦。

  第三、對事物本身及其存在狀態不加干涉(最起碼可以說是有錯不糾)。

  引誘我們聰明地處理日常事務的性情似乎是:

  首先、一種對討厭的事實的害怕,面對純潔的光線而選擇退縮,這阻止了我們自我檢查,並逐漸成長為對所有真理本能的恐懼和對一切光澤、遮蔽物和裝飾性的謊言的熱愛。

  其次、一種普遍的意願,凡是過去、將來、遙遠或別處的事物都喜歡,凡是此時、此刻及附近的事物都不喜歡。這種意願引導我們漸漸將歡樂主要放在想像上,將滿足建在虛假的事物上。這種能力是低等動物不具備的,一旦受到約束,就會有一種很高尚的用途,不管這種能力是不受過約束,我們都為自己擁有這種能力感到自豪,在極大不滿及幻想的滿足中,心滿意足過著我們的生活。

  幾乎所有對理想事物的藝術和詩意的追求都只是這一卑賤習慣的一個分支——濫用想像力,讓它把所有歡樂全都建立在虛幻和不可能的事物上;相反,對理想事物的忠誠追求則是老老實實地使用想像力,賦予可能和真實的事物以全部力量和存在。

  我們要檢查的正是這兩種運用的不同。

  首先,讓我們想一想什麼才是想像的合理運用,也就是說,用大腦去理解或想像感官無法感知的事物。

  其首要也是最高尚的運用就是讓我們能夠把屬於未來或隱藏在我們周圍的事物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上天賦予了我們一種能力——我們可以想像雲朵上天入地,明察秋毫,看到正義的靈魂仿佛就在眼前,正等待著我們;我們可以設想天上的大批居民,從中找到我們恨不得永遠相隨之人;我們可以看到我們身邊的天使,看到環繞我們的山頂上的烈火戰車[18];而最重要的是要召喚出讓我們相信的場景和事實,並且仿佛親身經歷有關救世主的每一個有記載的歷史事件。其次要且普通的運用就是賦予我們一定的能力,切斷其它所有歷史的場景,迫使事實再次變得可見,以便在我們腦海里留下相同的印象,就像我們親眼目睹時留下的一樣:在次要的生活必需品中,讓我們能從現有的善之中,通過用歡快的聯想來獲得最大的快樂,從現有的惡之中,通過喚回往時的映像來照亮惡行。另外,它還賦予了所有精神的真理以某種諷喻、明喻或擬人的可見形式,從而更深地加強這些真理的印象。最後,當思想極度疲勞時,用這種天真的遊戲來使其恢復精神,因為這種遊戲與自然事物引發的聲音最為和諧,使得想像擁有活生生的夥伴而不是一言不發的美人,並為其自身創造草仙子和波女神。

  這些就是想像的運用,其濫用無外乎兩種情況:一是為了愉快而創造虛假的映像,而其職責本應創造真實的映像;二是把僅僅用來讓心靈恢復精神的東西變為日常口糧,把一個小時的無辜消遣變成有罪的終身職業。

  讓我們一個一個檢查一下濫用的主要形式。

  第一,想像主要因為允許創造幻像而受到扭曲和凌辱,而其職責本是創造真實映像。這在宗教問題上最為危險。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當藝術還處於幼兒期時,想像一直都沒有面臨這一危險,因為它不能以任何力量實現或創造任何事物。它僅僅存在於簡單的輪廓和令人愉悅的色彩中,人們把輪廓和色彩僅僅理解為正在考慮的事物的標誌,一種圖形文字,用這種文字來表現事物並不比實際文字更自命不凡。這種藝術在愉悅雙目的同時,還激發想像。然而它並不斷言任何事情,因為它什麼也不能實現。讀者看到它時,會把它看成一個閃光的符號,然後繼續為自己構造更真實的映像。在兒童的日常行為中,比如在故事書中看到色彩鮮艷的圖畫時,我們也許還會這一思維活動。這樣的圖畫既不會欺騙他們,也不能滿足他們;它們只是將創造力設置和運行在要求的方向上。

  然而一旦藝術獲得了實現的能力,它也就獲得了斷言的能力。畫家在技術上的進步有多快,其獲得信任的速度也就有多快,並且凡是表現得完美的,總是得到完全的相信,或者只有旁觀者的確想擺脫這種迷人的欺騙時,才會得不到相信。並不強有力堅持的主張否定時也不會痛苦,反過來,凡是強力主張的也很難置疑,因為彼此矛盾而顯得無辜的表現也因為強求一致變得有罪。

  然而隨著藝術進步,表現手段更加完美,一個越來越黑暗的陰影降臨到了人類思想之上。早期畫家的幻想儘管使信念變暗,卻從來也沒有使感情變得冷漠;相反,他們很直率,並不諱言自己不可信,這一切主要歸功於畫家努力表現的不是事實本身,而是自己對事實的那份熱情。他用金色填充聖母的衣服,並不想描述人們曾經或將要看到的聖母的樣子,而是帶著一種強烈的欲望,想要表現出自己心目中她應得到的愛和尊敬。他為馬槽建造倫巴第式走廊,並不是因為他假設在提比略時代,倫巴第人就已經在巴勒斯坦建造馬廄了,他只是為了表現基督安睡的馬槽在他眼中比世界上最偉大的建築都要高尚。他在自己的風景畫中畫滿了教堂尖塔和銀光閃閃的溪流,不是因為他假定在伯利恆能見到這些,而是提醒觀察者基督教的和平過程和成功力量。人們對藝術家這些思想非常同情,並且清楚理解,因此這樣的畫作一直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令人感動,甚至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我今後將會把它們稱為「安吉利科式的理念」的圖畫——安吉利科是這一畫派的中心人物。

  在現實中,藝術發展的下一階段則剛好相反。畫家的力量變得越大,畫家的思想就越被吸引到實現過程中,就越對展現這種力量感到自滿。依靠明亮的色彩,讓金色飾物放光,或是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描繪花朵的輪廓,這樣的早期藝術並不困難,不會占據畫家的思想,或者成為他自負的基礎;他輕鬆地學會了這些基本知識,運用這些知識時並不感到驕傲,其精神就是儘量自由地表達更高的思想。但是當準確的陰影、精妙的色彩、完美的結構還有複雜的透視成為該作品不可或缺之物時,藝術家所有的精力都被運用來學習這些法則,其所有愉悅都體現在展現這些法則之中。他的生命沒有奉獻給藝術目標,而是奉獻給了藝術欺詐;他開始追尋構圖及光和影的科學,好象其中有抽象的善似的;——就如數學或天文學一樣,其本身就是目標,而絲毫不顧受其影響的事物。人人都奔赴深淵,卻無人覺察,整個藝術世界的目標發生了一個致命的改變。早期,藝術被運用來表現宗教事實;現在,宗教事實被運用來表現藝術。這種變遷,儘管不知不覺,卻很徹底,涉及了整個繪畫的命運。繪畫從生之路轉向死之路。

  一開始,這一改變被一種假象所蒙蔽,這種假象比更古老的藝術更加莊嚴而真誠,使得這一改變變得致命。新知識最早的結果之一就是將古代畫作中大部分的不可能和細膩之處棄置一邊,而表面上更緊密地追隨在自然和可能性之後。我前面剛剛指責過幻想干擾會信仰的純樸,如今所有幻想都首先被征服,然後被鄙視,棄置一邊。無論什麼題材,畫家都對自然的外觀亦步亦趨,佩魯吉諾頭戴王冠的女王在拉斐爾的「椅子上的聖母瑪利亞」中,淪落為了一個純樸的義大利母親。

  難道說這不是一種健康的改變嗎?不是。要是動機純潔的話,這種改變也許會很健康,而且要是為真理而追求新真理的話,新真理也許會很珍貴。然而人們追求新的真理並不是因為真理的緣故,而是因為驕傲;為了炫耀而追尋真理也許會和心懷叵測說出真理一樣有害。古老藝術閃亮的幼稚被拋棄了,不是因為它是虛幻的,而是因為它很容易;而且因為畫家再也沒有任何宗教的激情要表達了,因此被進一步拋棄。他如今想起聖母瑪利亞時,可以心如止水,而絲毫不想把全世界的財富傾倒在她腳邊,或是為她的額頭妝點上天空之箭。他可以將她想像為一個可以表現透明影子、巧妙用色和科學透視的對象,——把她想像為一個漂亮的女人,如果畫得好的話,可以成為化妝室角落一件令人愉悅的家具;她是結合所有最漂亮的農婦之美而想像出來的。他可以冷靜地想像她在最後失去兒子時的痛苦;首先勾勒出她的骨架,根據寧靜的科學,為她加上痛苦的肌肉和悲痛的纖維;然後在她的荒蕪的裸體上披上古時服裝的優雅, 而且用淚光和細緻描畫的蒼白來表現出完美的「哀傷的母親」的形象。

  拉斐爾想到的聖母瑪利亞就是這樣的[22]。

  現在請注意,當這一主題被這樣科學地完成時,就像我們剛剛說的那樣,藝術家要想發揮所有力量,就必須在很多方面比到迄今為止想像得更加忠實。「保持」、「表達」、「歷史統一」等畫油的純度和透視的準確一樣,被以同一基調、同一意圖強加到畫家身上。他被告知基督的圖像應該是「尊貴的」,使徒的圖像應該是「有表現力的」,聖母的應該「謙虛」,兒童是 「無瑕的」。所有這一切都完全正確;然而為了遵從這種指導,畫家則發明了一些布局,使得使徒莊嚴,聖母溫和,兒童純潔無暇,它們沒有早期藝術那種古雅的不完善和矛盾, 因而被歐洲民眾視如真實的事物,是對宗教歷史事件的可信表現。弗朗西亞和貝里尼的畫被當作令人愉悅的幻影,而拉斐爾的卡通畫卻被當作歷史事實的描述。

  然而無論是它們還是這個時期的其它任何作品,都不是歷史,也不是事實的描述。從「構思」一詞最嚴格的意義上來說,它們是按照公式對合適和可愛所進行的冷冰冰的安排,畫家從來不會去設想事情究竟如何,而只是將優雅的線條和美麗的臉蛋集中起來,順應這個主題平凡的構思,從而在整體上獲得一種「史詩般統一」或其它某種形式的完美。

  我想在基督的整個一生中,與他在加利利湖邊向門徒現身相比,再沒有任何事情更讓人類在一時的懷疑或害怕中渴望去了解最終結局,更讓人對整個事件津津樂道了。在這一次現身中,有些事相當開放,自然,直面我們的置疑。而在基督復活之後的其它一些事則十分突兀,像幽靈一般,人們只有在深深悲痛和心靈疲憊之時才會想起,似乎有違於他們的正常判斷。然而這種痛苦如今已經結束了。他們回到了日常工作,認為有待處理的事務就已經千頭萬緒,有如羅網,根本不需要繩索和拖網的比喻。「西門彼得對他們說,『我打魚去』。他們說,『我們也和你同去』。」[23]這些話夠真實的了,並且在加利利的群山之外都有回聲。那天晚上他們什麼都沒有抓到;但是天亮時,在清晰的曙光下,他們看見了海邊站著一個人影。他們除了想到毫無結果的捕撈之外,什麼也沒有想。他們沒有去猜那是誰。人影簡單地問他們是不是抓到了什麼。他們說沒有;那人叫他們再撒一次網。約翰用手遮住眼上的晨光去看那是誰;儘管海面閃爍的波光也讓他目眩不已,他終於辨認出了那人是誰;而可憐的西門,為了這次不被人超過,穿好衣服,從漁網上越過,沖了過去。人們可能會喜歡看到他遊了幾百碼並搖搖晃晃地跪倒在海灘上的樣子。

  其他人也及時趕到了海邊,如此之慢,就像這個世界上的普通人到達真理之岸一樣,受到「把那網魚拉過來」[24]的拖累;但是他們全都到了那裡,一共七個人;首先是丹尼爾,然後是最後相信的人,然後是最先相信的人,再然後是那兩個尋找王冠的人,還有兩個人,我們不知道是誰。

  他們坐在海灘上,與基督面對面,並且按基督的要求吃著炙熱的魚。然後,所有的人身上都滴著水,靜靜地,顫抖而驚訝地看著陽光下篝火另一邊的基督,——也許在考慮更冷一些時另一堆篝火邊發生的事情,並且從看到基督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有和基督說過什麼話,——這時,基督向吃驚不已的彼得問道,「西門,你愛我嗎[25]?」試著那樣感受一下,試著去想一想,直到好像真的發生在你身上了一樣;然後再看一看那無比的怪異和偽善——拉斐爾的卡通畫「質問彼得」。首先要注意這個大膽的謬誤——將所有的使徒都安排在那裡,僅僅是一個用來證明羅馬教皇的彼得至高無上的這個異端謊言,通過在彼得接受這一質問時將他們都放在背景里,並讓他們都目睹這一事件。注意那些整夜都在海霧中和泥濘的岩石上的人們漂亮的捲髮和整潔的涼鞋。注意他們捕魚穿的便服,在地上還拖著一碼長的拖裾,還有很好的毛邊,——所有的一切都是制來與使徒的捕魚服相配的[26]。尤其請注意彼得(他主要的榮耀在於系束在他身上的濕衣服以及裸露的四肢)是被怎樣裹成褶皺和毛邊以便讓他跪下,優雅地拿著鑰匙。沒有任何煤火,也沒有孤寂的群山之濱,只有一幅令人愉悅的義大利風景,滿是別墅和教堂,以及一群羊讓你來指點;還有一群使徒,不是自然地圍著基督,而是散開成一條線,讓他們都可以得到展現。

  簡單的事實就是,我們在看到這幅畫的那一刻,就不由得開始懷疑起整件事情來了。可以看出來,在任何地方或是在任何情況下,那群人都不可能存在過。那只不過是一種荒誕的神話,不過是希臘哲學家們褪色的衣邊、強健手臂和帶著捲髮的頭的混合物。

  接受這種宗教理想主義,把它當真,其惡果立竿見影,花樣百出。一旦它為善思的人接受和信任,它只會使所有神聖歷史的構想冷卻,而這些歷史本應是他們的囊中之物。對基督的狂野、奇怪、無限嚴厲、無限溫和、無限多樣的真實生活,不管他們怎樣想像,這些想像都被拉斐爾毫無生氣的裝飾掩蓋起來:粗魯的加利利領航員,有條不紊的收稅者,以及未受教育的使徒的一切疑問、驚奇和火焰,都在哲學面孔和長袍的一種古老的偽裝下變得十分陰暗。聖保羅虛弱、微妙、遭受苦難而無盡的力量和羞辱與赫爾克里斯拄劍沉思的概念混淆起來[27];摩西和以利亞驚人的出現也被引入從跳舞的仙女和上升的黎明女神那裡借用的細緻和優雅而弱化了[28]。

  而今沒有哪位思想活躍的宗教人士有可能這樣從這種藝術上得到愉悅或幫助了;其必然的結果就是它立即被世界上健康的宗教拒絕。拉斐爾對羅馬教庭不虔誠的奢華助紂為虐,並且為此獲得掌聲,但是卻立即被他身前、身後虔誠且立志弘揚福音的基督徒踩在腳下。此後,純粹的基督教和「高尚藝術」就分道揚鑣了,並且各自都盡力分別進展下去。

  然而儘管卡爾文、諾克斯、路德及其弟子們帶著基督教留下的講究實際和忠誠,擯棄了這種偽藝術以及所有與之相關的藝術,(這樣做對他們自己也並不是毫無害處,這就像人截去腐爛的肢體一樣[29],)但是基督教中某些較弱的部分卻繼續受到這一偽系統的影響;直到今天,拉斐爾藝術的清澈無味的毒劑仍然影響著數以百萬計的基督徒的心靈,將他們催眠,令他們不忠。這就是所有新教徒把神聖藝術的特徵稱之為令人麻醉的首要原因;這種麻醉十分有害,不僅讓年輕人討厭宗教,而且就像我們看到的那樣,也讓老年人對一切主要宗教信條感到噁心。一種淡淡的不可能感總是和藝術表現優雅的空虛聯繫起來;我們本能地感覺到畫上的基督和使徒都不是曾經或能夠存在的生命,美麗的虛構和精心編織的不可能這種致命的感覺從畫面偷偷溜入歷史,直到我們發現自己閱讀聖馬可或聖路加的故事時,懷著和欣賞拉斐爾的作品時一樣的崇敬的心情,但是卻感到沒有意思,感到不可信任。

  不過在某個層次的思想上,這些拉斐爾風格的神聖繪畫等最近幾年卻有了另一種影響,很像它們當初對最虔誠的浪漫主義者的影響一樣。它們被用來激發宗教夢想或幻想;就像在最早的時期一樣,又一次並不被看作是對事實的表述,而是作為與藝術有關的感情的表達。這樣,它們中最優秀的部分毫無疑問地有了強大的令人淨化和陶醉的能力;它們是對抗各種罪惡的激情和弱點的幫手。一股不平的怒火,一陣輕微的惡意,一陣無由的困擾或陰暗的激情,在一般人身上,面對根據安吉利科、梅姆林或佩魯吉諾的任何一幅作品創作的優秀版畫,必然會節節敗退。但是我卻認為篤信這種幫助的人一定會失望,發現需要幫助時,卻得不到幫助,發現對一幅畫的存在或力量的依賴在很大程度上暗示了對上帝的存在和上帝的力量信心不足。我認為凡是確信上帝就在自己房間裡的人,都不會關心牆上掛的是那種基督畫;並且,在多數情況下,從這種藝術中獲得的快樂實際上只不過是對某些感官體驗的一種優雅的縱容,而這些體驗在其它方面卻為自律的生活所不容。一句話,這種藝術是和尚的戲碼。有時它比這還要糟,對它的喜愛實質是一種偽裝,在這種偽裝下公眾對病態激情的渴求被當成是宗教。被前一天晚上的舞會搞得疲憊不堪的年輕女士中午起床後,雖然不能進行任何簡單或有益健康的修煉,但是卻仍然能凝視聖母瑪利亞的黑眼睛或夢見自己目睹了一個象牙色的十字架,然後返回到日常生活中,讓自己深信早晨的狂熱虔誠已經補償了她夜裡的愚蠢。藝術擁有的這些優點令人懷疑,所以一直以來,都以上面討論的各種方式對內心的虔誠造成損害;它一直都在向愚蠢的傳統周圍投下一些微妙而可愛的東西,將甜蜜的幻想與正確的教義混淆起來,用不大可能的外觀遮掩起真正的事件,用令人愉快的細節來支撐虛假的論斷,直到其崇拜者們在本已經困難重重的信仰之路上,又增加了一種習慣,明知是真,卻寧可翻臉也要改變,坦承是假,卻偏偏愛得死去活來。

  那麼(讀者著重問),就沒有什麼真正的宗教理想了嗎?宗教藝術從來都沒有為人類服務過嗎?總的來說,我恐怕的確沒有過。努力表現一種真誠而非矯飾的觀念,表現歷史上記錄下來的事件,這樣真正的宗教理想幾乎從來沒有過。所有優秀的宗教畫作幾乎都屬於已經討論過的偽理想中的某一分枝,不是安吉利科式的(充滿激情的理想),就是拉斐爾式的(哲學的理想)。然而在那些充滿激情表現想像中的另一個世界的生命的理想畫作中,卻有一種真正的宗教藝術形式。既然我們應該試著去想像另一個世界的光輝,並且由於這種想像多少有些因人而異,不受任何法則或事實材料的限制,所以充滿激情的理想在這裡不僅可以充分發揮,而且我們有義務敦促其能力發揮到極致,以便每一種美麗的形式和色彩都可以用來賦予這些場景以更多的歡快(當然,所有的一切都被視作是一種可能性而不是絕對事實的陳述)。宗教畫家們所想像出的所有天堂——榮耀的聖人、天使和精神力量,當它們存在被深信不疑而被畫下來時,都是真正的理想;不過我們還遠沒有對這些東西進行詳加討論,相反,我很相信我們對它們的信任還不夠,對它們的接受也還不夠,沒有把它們作為對真理的珍貴表述。除了純粹的善外,我們望著奧卡格納的「最後的審判」或者「死神的勝利」,望著安吉利科的「最後的審判和天堂」或是由其他忠實的宗教畫家所畫的天堂景象,從中不會獲得任何其它想法;我們越是不把它們當作充滿想像的藝術作品,而把它們看作是沒能夠完美再現的實情實景,從中獲得的好處也就越多。就像亨特的「世界之光」那樣,把基督表現為我們當中的一個活人的作品也同樣如此。

  至於其餘作家,在本諾佐·高佐尼、吉蘭達約和喬托的一些作品中有一種虛構的現實,接近於一種真實的理想,甚至接近被記錄下來的事實。然而我們現在的目的不是討論神聖藝術能力的發揮程度,更不是為了過去的藝術對基督徒思想的影響這一無比困難的問題。我希望在另一本著作中對這一主題開展進一步的研究;在這裡,能夠注意到種種錯誤的理想,而不用去刨根究底,並且大致講一下我此前獲得的印象就是最好的宗教藝術迄今為止都是篤信基督教的一種結果和伴隨符號,而不是基督教的推動者或幫助物,就足夠了。我認為,從人類為上帝所做的一切來看,寥寥數語勝過無數畫作,幾個行動勝過無數話語。

  然而,我卻不能就此放下這個話題而不強調我們已經觀察到的東西主要的實際結果,即那種還遠未精疲力竭的神聖藝術還有待發展,才能達到頂峰;人類面臨的一個任務或一項特權就是創造一種同時具有嫻熟技巧而又完全真誠的藝術。在我看來,《聖經》中的所有歷史故事都還有待描繪。摩西從來沒有人畫過;以利亞也從來沒有過;大衛沒有過(除了僅僅作為一個臉色紅潤的美男子之外);底波拉沒有過;基甸沒有過;以賽亞也沒有過。在讀者的記憶中,有哪一幅畫能夠讓人想起這些人?想起這些人的行為?哪怕是一點點?當他看著他的羅浮宮或尤斐齊的目錄時,他也許會記起穿著盔甲的強壯的人,或長髯飄飄的老人,他發現這些就是原本用來代表大衛或摩西的。但是,如果這些圖畫總算向他暗示了這些人的話,他是不是就以為看到下一幅畫,就像他肯定會做的那樣——很可能描繪黛安娜和亞克托安,或是丘比特和美慧三女神,或是小酒館裡的一場因賭博而發生的吵架,——他會沒有痛苦或驚訝的感覺?讓他好好反省這個問題吧,他最後就會發現我所說的都是真的,既完整又真誠的宗教藝術從來就不存在。

  它會存在的,不止於此,我相信它誕生的紀元已經到來,並且歐洲的公眾稱之為「老朽」的那些明亮的特納式的意象,以及稱之為「幼稚」的那些平靜的前拉斐爾研究,形成了有史以來第一次為真正的神聖藝術建立的基礎。關於這一點,我們很快就會進一步進行探討。不過無論如何,如果我們心懷希望,相信這種神聖藝術的確會出現在我們中央,則應當對兩個對立的宗教派別分別給予不同的告戒,因為他們的影響將延遲這一希望的實現。自稱為福音傳播者的那群人不應該再把宗教僅僅與最粗俗的藝術形式聯繫起來,從而讓世俗之人覺得他們的宗教是一種冒犯。他們沒有必要讓音樂或繪畫為宗教服務;但是,如果他們利用兩者之一的話,請不要用糟糕的音樂或是糟糕的繪畫:毫無疑問,把對基督的讚美弄得刺耳難聽或者把基督的奇蹟畫得令人難以相信,這並不比布道時語誤連連更崇敬基督。然而,有些福音傳播者似乎對三種墮落感到一種病態的自豪[30]。

  相反,另一類人的本能引導他們把精緻的藝術與宗教儀式和慣例混合起來,因此要警告他們不要把享受誤作職責,不要將詩歌與信仰混淆起來。我承認在這個問題上,一個人不可能對另一個人做出正確判斷,並且永遠都不能肯定地說看起來像輕浮的東西實際上卻是力量,看起來像是心靈放縱的東西實際上卻是奉獻。我很願意相信唱著短歌而逝的米塔斯塔肖如果禱告時不那麼抑揚頓挫,死得會更好些。不過在大多數情況下,的確很令人擔心,擔心我們會誤把向藝術魅力的屈服當成是向上帝的屈服,擔心在我們的藝術中,用感情來代替感覺,用優雅來代替實用。對我們所有人來說,在這件事上甚至有比縱溺還要大的危險。有藝術偽善主義的危險。在各種驕傲和虛榮中,因為沒有比它更微妙的了,所以我認為,罪孽最深重的就是藝術的偽善主義者所表白的那些東西。為出生、地方、智慧和美貌而自豪相對來說是無辜的,原因很簡單:這種自豪更加自然,也更加容易察覺。因為我們更喜歡看到玫瑰閨房中的聖母瑪利亞,而不是表現平凡事物的平凡之作,因而為我們的聖堂而自豪,向我們的同伴們拋灑輕蔑;用我們這種宗教藝術來表達我們自己永遠的自滿,日復一日地祝賀自己,祝賀自己的純潔、禮儀、地位和鼓舞已經超凡脫俗,——這一切,我相信,正是人類的自私自利的最邪惡、最愚蠢的一種形式,並且老實說,我寧願和偉大、衝動而謙卑的保羅·韋羅內塞一起把「以馬忤斯的晚餐」作為兩個孩子和一隻狗嬉戲的背景(只有上帝才知道,人類如果不是讓人們完全看不到的話,確實經常將它作為任何事情的背景),也不願加入任何現代德國畫派,這些畫派像婦女佩帶鑽石一樣將其虔誠作為裝飾來佩帶,在塵土和天露之間炫耀其護身符上的乾燥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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