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本質美的相對性
2024-10-03 21:29:08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接下去,我將詳細地探討第三節中已經提到的第二種美的本質,即「表明有生命的事物已經完滿地完成了使命」。以阿爾卑斯山脈山腰以下纖塵不染的層層積雪為例,它們的輪廓和色澤以純潔無比的方式象徵了高度的美:五月初的一天,如果經過雪層的邊緣,我們總會發現,幾乎無一例外,雪層被穿透了兩三個圓圓的小洞,裡面正在崛起一棵修長婀娜、若有所思、纖弱嬌嫩的花朵[143],低垂著小小的、深紫色的喇叭形花朵,從雪洞中探出頭來,瑟瑟發抖,仿佛一邊驚愕於自己這座新出現的墳墓,一邊在這來之不易的勝利後的疲勞中奄奄一息。此時,我們一定會被一種美好印象所打動,也應該被打動,因為這是與無聲無息的冰雪和悠遊閒散的雲朵完全不同的印象。眼前的這株植物也許確如其名一般無知無覺,無感無痛,當時它卻呼喚著我們的同情,向我們展示著執著的意志和精神的勝利的圖畫,任何一顆易感的心靈,任何一個純淨堅定的靈魂,聽到這種呼喚怎能不怦然心動,看到這幅圖畫怎能不心生崇敬。
在上帝創造的整個有機世界中,每一種存在當其處於最完美的形式時,都會顯示出某種幸福的表徵或跡象,而其本性、其欲望、其自足、生存或死亡的方式也解釋或表達著某種道德傾向或道德原則。因此我說,人類卓爾不凡的理論抽象能力最為完美的形式就是:一、令我們強烈地感受到所有有機生命的幸福,不管這種幸福是真實的還是表面的,並總在感受這種幸福的喜悅中,將那些最為幸福的視為最為美好的[144],這一點我們馬上就會探討;二、令我們用公正的道德觀來分析它們意在向我們傳遞的信息,不管傳遞的是警告還是教訓,不管令人沉湎還是令人激昂,並按照這些信息的等級和性質將它們的價值和美劃歸不同的層次;——總而言之,就是令我們正確的接受和解讀所有這一切;在論述象徵美時,我已經部分證明了其在我們本性中的地位,但這種地位只有通過探討本質美才能徹底得到鞏固。
因此,從本質美的角度來看,理論抽象能力的第一種完美形式就是內心仁愛和不含私念的充實之感,它從世間萬物的幸福中獲得最大快樂。這種幸福在很大程度上是人類內心本身所無法擁有的;我們也無法知道或想像天使們在看到在俗世間遊走的萬物時,在播灑上帝的仁愛時,內心會涌動怎樣強烈的喜悅:只有當我們一步一步地靠近上帝,只有當我們在某種程度上變成上帝的樣子,我們的仁愛之心才會漸漸加強,但是只有上帝才能擁有全部仁愛。儘管如此,這種仁愛正常發揮作用卻暗含一個前提,那就是整個道德境界必須在某種程度上是正確的,健康的,而仁愛若要發揮的淋漓盡致,則必須達到基督教品質的至真至善、至臻至純,因為,一個不愛上帝之人,不愛手足之人,也無法熱愛腳下的草地[145],對自己不需要的宇宙空間,不能為其所用的任何生靈,也無法生出愛心;如果一切生靈在其低層次的和諧中,更加真實地演繹自己的角色[146],那麼凡是心愛上帝之人,心愛其人類手足之人,則必然會熱愛聖父所摯愛的一切生靈,像對待手足一樣尊敬它們,或許還會視它們比自己更有價值。仁愛謙遜的阿斯希的聖弗朗西斯在談到鳥雀或鳴蟬甚至豺狼和猛獸時,都稱其為兄弟手足,我們讀到這些,都不由得心生感動;因此,我們發現,一切仁慈而偉大的人,他們的頭腦中都會涌動著如同我們從柯勒律茲的古舟子身上得到的那番感動,不過在「鹿跳井」中得到的教益卻更加正確、公正,
「永遠莫將我們的快樂,或者我們自尊,
與最低級的生靈感受的痛苦混為一談;」
在「賴爾斯通」中,對這一教益又有所補充,即我們自身的痛苦——
「被同情之心所調合,所沖淡,
它上達崇高之境,下至卑微之界,
甚至容納蠅營狗苟之類。」
因此,據我所知,沒有任何一種活動比那些該受詛咒的狩獵活動更能摧毀人類一切理論抽象能力了,更不用說基督精神和人類智慧了[147]。在這些活動中,人類令自己集貓、虎、蛇、野豬及鱷魚的劣性於一身;為了自己的娛樂,將野獸在與同類的爭鬥中迫於無奈才萬般謹慎、偶然一用的所有武器,變成自己延續殘酷暴行的種種手段。
本章節來源於𝓫𝓪𝓷𝔁𝓲𝓪𝓫𝓪.𝓬𝓸𝓶
下面,我們將離開那些可以明確地知道其幸福和痛苦的事物,轉而討論幸福和痛苦無法確定或只是表面現象的事物,比如說各種植物(儘管我會很樂意相信「每一朵鮮花都為自己呼吸的空氣而歡欣雀躍」),不過,我們對於它們的感覺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同情,因為它們給予我們的快樂比我們給予它們的要多得多;而愛在我看來則主要萌生於給予[148],至少它的本質是一種樂於幫助或給予幸福的強烈願望。儘管如此,異常善感的人其同情之心通常遍及萬物,甚至在植物中也能感受生命的存在,繼而萌生愛意,比如莎士比亞就永遠如此,他通過奧菲利亞和波迪泰甜美的聲音向我們傳達著這個信息,華茲華斯也此心常在,他這樣讚美著黃水仙和白屈菜:
「它不留戀陣陣的雨水,也不期盼寒冷的降臨。
並非出於勇氣,也非有意選擇
而是歷經生命之秋的必然。」
所有偉大的詩人皆是如此[149];同樣,我不相信任何人,不管何等麻木粗糙,面對無聲無息的事物時絲毫感覺不到或拒不承認其擁有的那份喜悅,很顯然,面對這份喜悅,沒有人不會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
我們很容易證明[150],如果將象徵美的特徵拋在一邊,那麼每一種有機形態提供給我們的愉悅都與它們表現出來的健康活力成比例。比如一株玫瑰花樹,拋開其花朵中層層遞進的暈紅色和重重疊疊的美好輪廓(這些特徵雲彩或積雪同樣擁有),我們發現所有這一切都呈現出某種令人愉快的跡象,使人欣然贊同它們是這株植物生命與力量的象徵。每一片葉子,每一個莖稈,都讓人感覺到它的作用,這種作用永不停歇,從表面上看,仿佛僅僅是為了植物本身的健康和快樂。的確,我們經過沉思才明白,植物並不僅僅為了自己而存在,其生命源自某種恩惠,它在接受恩賜的同時,也在施與;但這種想法絲毫不會影響我們對其美好外形的感受。這些形態對於植物的健康是必不可少的;對稱的葉片,光滑的莖稈,新芽的嫩綠,在我們眼中,象徵著植物自身的快樂與完美;但對我們而言,這些形態卻毫無用處,唯一一個例外就是:當我們去感受植物的快樂時,它們能夠帶給我們快樂。看到一片葉子乾枯了,萎縮了,被蟲子侵蝕了,我們會說蟲子很難看,並感覺心痛,不是因為它傷害了我們,而是因為它好像傷害了這棵植物,將其生命中痛苦、疾病和失敗的信息傳達給我們。
我們獲得的愉悅程度與植物表現出來的活力與敏感程度完全成正比,要證明這一點,只需觀察表現最為薄弱的那些植物對於我們的作用即可,比如任何一種花期已過的仙人掌。它們的植株笨重而單一,生長緩慢;它們的各個組成部分,如果有分杈的話,一個嫁接在另一個上面,仿佛不是自然生長出來的,而是被搭扣扣在一起或是被釘子釘在一起的;果實仿佛被安裝在整個植株的頂端,看起來像一個囊腫或病瘤。這些不幸的形態同時存在,令整棵植物毫無一絲活力的跡象,看著它們,我們獲得的不是美感,而是痛苦,然而即便如此,其身上突兀的線條或各個稜角,尖刺的對稱分布和力度,植株的強勁甚至顏色,都被我們由衷地視為健康的象徵;倘若缺少它們,我們的痛苦會加深;如果黑色的斑點或其他腐爛的跡象赫然出現於這棵植物仿佛僅有的一線生命中,我們的痛苦則會無比深重。
在動物界,同樣獨特的特徵存在於龍蝦、螃蟹、蠍子和甲殼類等動物的身上,並在很大程度上使它們喪失了更高級的動物所具有的美;因此,我們無法在動物的身體上尋找整體的美,而不得不在其中的某一個部分或骨架中尋找局部的美。
現在,我格外希望讀者能夠認同,對於植物的這些美好的感覺全都是源於我們毫無私心地感受著它們的幸福,而非源於我們發現它們具有任何為我所用的性質,也非源於我們承認它們的精神狀態超出了單純的幸福。這種認同屬於理論抽象能力的第二層作用[151],而不屬於我們目前正在探討的同情心問題。因此我們發現,即使在這個意義上,一旦我們開始將任何生物視為從屬於讓我們從某種程度上獲利這一目的,它們本身所具有的美無形中就會減少。因此,當聽到別人說植物的葉子一直在分解碳酸為我們生產氧氣時,我們便開始對它產生某種漠然,如同看待一個煤氣表一樣。它變成了一台機器;我們從它身上所感受到的一絲幸福感就沒有了;它從內心散發的活力不再純潔。在瀑布之上的微風中輕輕搖曳的彎曲樹幹之所以很美,是因為它很快樂,儘管對我們毫無用處[152]。同樣一棵樹幹,如果被砍斷,橫臥在溪水之上,就喪失了其美麗。它變成了一座橋,——它被利用了;它的美也就消失了,或者說它餘下的僅僅是些共性的東西,美不再取決於它的功用,而取決於它的線條和顏色。把它鋸成木板,儘管此時它的利用價值永存,它的美卻永遠地消失了,只有當腐爛和衰敗再次使它失去利用價值,任憑其上長滿自然賦予的絨絨青苔和各式地衣,令其內在的幸福再次流露,令其遭受侵蝕的表面點綴著深淺不一的生命之光,只有此時,它的美才會重新顯現。
我認為,理論抽象能力的這種無私性,這種對一切犧牲萬家幸福成就一家福利的行徑的憎惡,它帶給我們的是某種異乎尋常的美和啟發,因為它樂於看到順應兩種生物的本質和活力而提供的服務,如同岩石被青草所覆蓋,而青草又由溪水所滋養。
然而,如果要更清楚地證明我們首次看到有機形態時的愉悅之情的確源自它們流露出來的幸福之感,我們就必須分析自己對動物身體結構的看法:首先一點就是,沒有任何東西會比那些讓動物看起來不舒適或不健康的疤痕、傷口、異形或缺陷更醜陋,更令人痛苦;儘管在植物界,因為這種痛苦感並不直接,所以贅生物或不規則的形狀不那麼令我們反感,有時看到它們時,如同孩子看到櫟樹上的蟲癭,甚至會感到一絲愉快或喜愛,有時甚至還會認為它們比健康的部分更加有趣,比如樹上生出木節或木瘤的枝幹,但是在動物身上,春藥存在任何類似的東西,都會令人感到極端厭惡,其傳達出的只能是痛苦感。
第二點就是,每當我們解剖動物的身體結構,或想像解剖後的樣子,並在我們的頭腦中用巧妙的機械裝置替代動物原來的愉快時;一旦我們將快樂歸結為精巧的設計,將意志歸結為的槓桿作用,就在這剎那間,所有的美都終結了。以鴕鳥雙腿的動作為例,只要我們看見它們在沙漠之上快速地抬起,沿著一行馬蹄印輕盈地前奔,留下對馬和騎馬者的輕蔑與嘲笑,它們就是美的,但如果我們把它們視為彈跳韌帶在跗關節的節結上交替著來回扯動,這種美給人的感覺會大打折扣。再以鯊魚家族的背鰭魚為例[153]。只要我們注視著整個軀體始終如一的均衡運動,尾鰭的拍打,身體的跳躍,還有轉向時為避免水的阻力同時彎下的背脊,就會強烈地感覺到生命的力與美。一旦我們把它解剖,發現其卓而不凡的鰭刺是由基部凹槽內的一個栓形物固定住的,並且,當魚鰭彎下時,這個栓形物要抽出來,而抬起時,則要把它放回去;儘管此時我們對這個精巧的機械構造驚嘆不已,所有的美感卻全部消失,直到我們再次看到背鰭在魚的身上時隱時現,好像僅僅出於自己的意志,而整個鰭刺也流動著生命的活力時,我們才能重新找回這種美感。這是造物者留下的一道美好的旨令:儘管隨時可以一探究竟,但是所有這些機械構造都要位於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而在所有我們肉眼可見的事物表面,我們看到的只有上帝的身影,而不是他的技藝,是生命神秘的氣息,而不是物質的組合與調整[154]。
因此,如果說我們從有機形態中首先希望獲得的是幸福之感,而且我想所有的證據也都表明了這一點,那麼,最能充分展示力量並似乎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激起最為快樂的感覺的那些形狀,將是最美好的(請注意,這裡始終不涉及象徵美)。由此,從大象和犀牛令人費解而緩慢的移動,從禿鷲的骯髒工作,從蠕蟲竄泥爬縫的艱辛,到飛蛾的絢爛,到鳥兒的歡快,到人類的睿智與高貴的感情,我們發現了不同層次的美好。
至此,理論抽象能力涉及的都是動物的幸福,而它的運用也僅僅取決於情感的培養。下面,讓我們審視一下它與動物的道德功能有何關係,並在多大程度依賴於每一種道德感的培養。從其存在的歷史及習性來看,有機生物無一例外,都通過事例向我們證明其具有一定的道德美或道德缺陷,或受到上帝某種神聖的支配,而這些都是我們所必須了解的。因此,動物的功能和命運是分配給它們的,其多樣性向我們展示了幾乎每一種感情、每一個行為都有其尊嚴和結果:有的骯髒而懶惰,憔悴而不幸;有的貪婪、躁動而殘酷;有的永遠認真而勤勞,但面對無盡的勞動,我卻認為毫無幸福可言,比如蜜蜂,累積豐厚的財富卻不知誰將享用,還有其他忙忙碌碌的生靈,比如天使,永遠行使關愛與讚美之責。在它們當中,當思維清晰時,其發揮的作用越崇高,我們就認為它越美,哪怕有時這種作用僅是活力上的或是道德上的。因此,看到懶惰者的罪惡,毒蛇的陰險,鬣狗的狂暴,我們心生憎惡;而勤勤懇懇的螞蟻和不知疲倦的蜜蜂卻因其可能擁有的智慧而獲得我們的敬意;但對於色彩斑斕的各色羽禽及合唱團般的百種聲音,我們卻充分感受到其神聖的功能[155]。於是,我們此生能從這些攀爬遊走、奔波忙碌的萬物身上學習的一課,就是通過那位大地之王傳授給我們的,他使得白銀在耶路撒冷如同石頭一樣毫無價值(但也從此在上帝眼中少了一分財富)[156]。天國之王雖然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卻把我們應該從那些更高級的生物身上學習的一課教給了我們——這些生物不耕耘,也不收穫,也不屯谷入倉,因為它們的天父賜予它們食糧。
許多障礙阻撓著我們公正平等地對待各種動物的道德功能,因為象徵美的特徵各自獨立,又互相矛盾,在動物身上的分布具有很大的隨意性——最兇狠而殘忍的生物卻常常身披最斑斕的色彩,兼具最高貴的形態。就我所知,只有下面這一條例外,即任何一種懶惰的動物都不具有高尚的美。即使是被獵食的動物,它們的特徵也比四處遊蕩、伺機追捕的動物要高貴百倍,並同樣優越於那些狡猾而靜靜地伏於蘆葦深處,柵欄之後的動物。不過我卻認為,有時我們不僅要遏制因想到動物的毀壞力或溫順馴良而產生的反感之情或同情之心,而且要遏制那些我認為因為動物的力量與我們的力量相似而產生的那些更為低級的喜愛或厭惡,從而將尋找象徵美的快樂一直延續到鱷魚的鱗片上,毒蛇盤繞的身軀上以及甲蟲的各個關節上。另一方面,我們有時又要忽略對象徵美的感覺,從大小動物身上學到更為重要的一課,通過了解其在整個創造中的位置,是受難者還是懲戒者,是卑賤者還是支配者,是滿身惡習還是目標遠大;並從世間萬物闡釋或同有的幾種美德中,獲得勇氣、毅力、勤奮或智慧,還有更高尚的情愛、耐心、忠誠、歡樂以及永不疲倦的讚美。這些道德美德所帶來的美與其表現的程度完全成正比,對這一點最好的證明就是比較動物身上或多或少能夠表現這些美德的那些特徵,比如眼睛——那些毫無表情或毫無生氣可言,如同死屍一般空洞的眼神,或(在某些方面)如同貓頭鷹或貓科動物一般毫無任何意義的虎視眈眈,讓我們感覺最為醜陋;大部分昆蟲以及所有眼睛看起來更似外在的視覺工具而非身體上表達情感與精神之美的器官[157]的生物[尤其是安樂蜥],也會讓我們倍覺醜陋,因為動物如果看上缺少敏感和活力,那將是最糟糕的缺陷。比這種稍漂亮一點的眼睛雖然充滿活力,卻流露出凶光,如毒蛇和鱷魚的眼睛;再漂亮一點的眼睛雖流露凶光,卻附帶狡猾與敏銳,如山貓與獵鷹的眼睛;接下來,隨著兇惡的減少,理解力和果斷性的增強,我們看到了獅子和銀鷹的眼睛;最後,隨著兇惡的完全消失,我們看到了食草動物的眼睛,此時,美的等級主要取決於可愛和溫和的程度,比如瞪羚、駱駝[158]和公牛的眼睛;然後再加上幾分聰慧,就有了馬和狗的眼睛,最後,既溫和又聰慧的就是人類的眼睛。同樣,以表現的另一個渠道——嘴為例,沒有嘴的動物讓我們感覺最為醜陋,比如大部分魚類;同樣醜陋的是不但不能增加多少表情反而變為可怕的毀滅性工具的嘴,比如鱷魚的嘴;然後,稍微多出一些表情,我們看到了鳥喙,由於其位於下顎骨上的方式不同因而呈現出種種美麗(試比較鴨子的嘴和銀鷹的嘴),此後就是食肉動物的嘴上演化出來的精巧的上下唇(儘管在咆哮或撕咬時會喪失其美麗),再往後嘴的形狀越發溫和敏感,因此也更加美麗,比如馬、駱駝和小鹿的嘴,直到上升為人類的嘴。這一法則在低等動物的嘴上卻很難應用,因為低等動物的表現力微乎其微,嘴主要是作為工具,且功能也很低級。人類的嘴作為表現手段的作用最明白無誤,遠遠超出並凌駕於那些低級功能之上。(參見查爾斯·貝爾爵士在他的《論表現力》一文中關於這個問題的評述;並將他所給出的一個黑人頭像上的嘴(第三版,第28頁)與拉斐爾畫中的聖凱薩琳的嘴作一比較。)下文中我將深入闡述這個問題,通過給出奧卡格納的作品《地獄》中一個門牙爆凸的魔鬼的嘴和一條魚和一頭豬的嘴,將它們與純粹的食草動物和人類的嘴作一對比[159];不過此刻我的目的只是要讀者堅信下面這條一條偉大法則,亦即只要具有表現力且不受象徵美的特徵的干擾(一說到嘴,這些特徵極其容易使這個問題混亂不堪,因為食肉動物的嘴唇所具有的象徵美是在較大的程度之上的,而鳥類的嘴在很小的程度上也具有這種美);我是說,只要這些因素不會干擾,動物的形狀美就與其表現出來的道德或智慧的美德完全成正比;並且,只要美存在,我們都可以將它歸結為某種美德,比如獅子眼神的高貴並非源自兇悍,而是源自莊重與聰明相,獅子嘴唇的威嚴也非源自撕咬強勁的牙齒,或盛怒時皺起的可怕形狀,而是源自力量與敏感。更進一步,在智慧和道德這兩種美德中,道德這種美德伴隨著最大程度的美。因此,瞪羚溫順的眼神會比人類更加犀利的目光更加美好,如果後者充滿冷酷的話。
說到這種表現對於植物所產生的相同作用,沒有多少內容需要關注,因為一談到這個問題,讀者的腦海中馬上會浮現出無數個例子。唯有一點除外,那就是,正如我們知道的那樣,植物因為缺乏享受的能力,較難感受到我們的同情之心,所以它們因為沒有自己的意志,也較難感受到基於表現道德美德的各種情感的影響。因此,即使看到它們當中那些致命的或無情的植物,我們也能滿懷喜悅,甚至是更加強烈的喜悅,因為它們產生的邪惡作用無法通過其外表得到表現,只有通過我們的經驗才能了解。有鑑於此,凡是具有外在的傾向及表現的植物,其延展的枝幹,其緊緊纏繞的卷鬚,其抵抗的力量,其對痛苦的忍耐,其充滿仁愛的相互遮蓋與庇護,其帶給我們的芬芳氣息和果實(因為說到它們的療效,不管對我們而言多麼重要,卻全都沒有任何外在的感覺或表現,就如同道德或危險的性質得不到任何表現一樣),幾乎全都流露出某種程度的美德,如謙卑,質樸,對所在環境和身邊事物的熱愛,並因此顯得美麗可愛。
最後,我們再次放眼整個有機世界,發現能否將美盡收眼底首先取決於我們自身是否敏感,其次取決於我們的內心對於道德的判斷是否準確與堅定。因此,我們必須好好地愛護一切生靈,不僅如此,還要根據上帝的法則賦予它們的地位,而不是根據我們人類自身的感情和偏愛,尊重它們。不要試圖尋找敏捷,力量和狡猾,而要尋找耐心與善良;不能樂於看到它們之間的相互仇恨與暴虐;如果可以避免,不能以任何方式干涉自然的運作;也不能對動物或植物不健康的狀況妄下斷語,尤其當這種狀況的起因是我們橫加干涉,從而使它們為我所用時。這是因為,我們每一天都會看到有一些人對某種動物感興趣,他們一般的鑑賞能力遭到了破壞,很樂於看到自己的教化在動物身上產生的效果,出於虛榮而過於緊繃的好奇心意圖製造大自然不曾設計的新奇形態。比如,那些兔子和鴿子玩賞家認真尋找的各式人造品種[160],在馬的身上,也往往用不健康地提高某一種力量來代替這個自由的動物真正均衡的美,比如賽馬速度的提高就在某種程度上犧牲了這個動物的健康狀況和勻稱的體態。同樣,園藝家也以損壞植物為樂。所以,無論在哪種情況下,任何觀點只要和人類的驕傲掛上鉤,甚至只要和任何與我們有理想關係的事物掛上鉤,我們就要小心提防;讓我們的思想毫無牽絆,讓我們超越自己,滿懷謙卑,卻永遠穩居凌駕於其它有形生物之上的高貴位置,比它們更接近上帝。這個位置由上帝所賜,我們從此向下俯視,目睹上帝的仁愛之光拂煦著下界萬物,目睹上帝的神聖法則各司其責,相得益彰,令劫掠永遠伴隨仁慈,憤怒永遠伴隨信仰。目睹這一切,我們心生快樂,這種快樂是否深遠,是否徹底,是否永恆可以檢驗我們精神視野的清澈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