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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安詳或那種神聖永恆

2024-10-03 21:28:53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展示出安詳的狀態,這也許是所有的藝術家最無法抗拒的召喚,也是最可靠地檢驗藝術手法是否傑出的試金石;然而,這也是最難在物質身上進行明確定義或闡述的一種狀態。不過,我相信讀者們會毫不猶豫地承認我們對它的本能的喜愛以及這種喜愛的根源(儘管與前面的論述相同,這裡我強調的只是事實,不是解釋)[115]。與激情、變化、充實或辛勤勞作相反,安詳是區分永恆的思維和力量的特殊特點。它是造物主「我是…」的安詳狀態,與眾生「我要成為…」的忙碌狀態截然相反;它象徵著不會驚詫失色的全知全能,不用嘔心瀝血的無所不能,不會變化無常的意志超能;它是永恆的房間內安詳的光柱默默地撫慰著滿是傷痕的各種生靈。我們在前面已經探討過,作為一種神聖特徵的無限性此時會帶來另一種美好,會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回應我們囚禁的希望,給我們失落無為的存在帶來種種期待。所以,這第三種神性特徵對生命短暫的眾生來說,似乎更有吸引力,因為它們自天堂墮落之時,曾被施下了詛咒,人生變成了無盡的勞碌;這種勞碌本不是與生俱來的,直到今天它仍令眾生痛不欲生;所以內心中渴望休憩既不是肉體的渴望,也不是無病呻吟,而是一種對重生的渴望,一種希望逃離現世來到可以通過自我完善而得到永恆的世界的渴望,因為現世的每個階段都僅是為另一個同樣稍縱即逝的階段的前期準備。因此,耶穌對人類的強大召喚總是伴隨著對休憩的承諾[116],而聖奧古斯丁也把這種召喚視為基督教希望最根本的表現;而耶穌向人類承諾的死亡就是安寧。

  

  物質形態中的安詳要麼簡單地表現為永恆和平靜之態,比如一座山脈或一個石頭的巨大形態,伴隨著人人都能感覺到但卻無人能夠解釋的催人慾睡的宏偉景觀和聲響,(如果更容易解釋,其神聖性則大打折扣,)

  山峰和峽谷都在沉睡。[117]

  要麼表現出徹底的安詳,是那種擁有活力和運動能力的事物的靜止不動,而這種運動能力既可以是實際的能力,也可以是想像的能力:對這些事物尚未發生的動作越否定,這些動作的幅度越大,越崇高,所能表現出的安詳就越強烈。因此,我們不說石頭是安詳的,因為石頭的運動中既沒有能量也沒有活力可言,其安詳也不是穩定的安詳。我們一旦看過巨石從山腰上翻滾而下的情景之後,再看到它穩穩地嵌入苔蘚中,我們對石頭的安詳會產生一種崇高的感覺。因此,想像力經常賦予充滿運動氣息的物體一種想像的安詳,或賦予充滿穩固之狀的物體一種想像的運動或活力,通過它們來創造崇高的感覺,因為想像力最大的樂趣莫過於強化所有安詳的特徵。因此,華茲華斯在談到出於自身的目的而變幻莫測的雲彩,說道:

  「每當狂風呼嘯而過時,它們充耳不聞,

  不動則已,動則全動。」

  同樣,在孩子們身上,如果除去兒童的躁動不安,想像力會將他們描繪為根植於土壤中的花朵,

  「如紫羅蘭般,躺在灰白老橡樹下。」

  而另一方面,散落的石塊本身並沒有足夠的安詳力量,但是卻被生動的想像賦予了一種天然的安詳:它們

  「如一群羔羊,蜷縮著身體伏在我們身旁。」

  因此,正如我們看到統一必須通過乍看起來它的反面——多樣性——才能表現一樣,安詳也要求通過暗示與它相反的力量——活力——才能表現,即使是石塊、石頭和樹木中較低等的安詳,也不例外。同樣是一棵枝繁葉茂、生命力旺盛的大樹上的樹枝,只要比較一下兩種情況,一是它在我們腦海中靜靜地沉浸在夏日中的樣子,另一則是它被坎成長條用作門檻或門楣的樣子,那麼讀者們立刻就會看到活力與安詳之間的關係,看到它們同在美中扮演的角色[118]。

  有一種品質,它通過讓無生命的物質看似有了生命,從而使無生命的物質變得高貴;同樣,它通過使俗世的活力升華為神聖的活力,使感官的生活升華為信仰的生活,從而使高級的生物更加高貴:這種信仰,我們可以將其視為捍衛人類真正靈魂和生活的盾牌,永生永世檢驗著我們對信念的執著、對法則的服從和對誓言的堅定,也可將其視為對上帝的存在、仁愛和教誨更加虔誠的信任,以表明我們對神意的領悟。因為,不管是道路已被選擇、命運已被決定的人的忠誠——他們像舍茅普利之戰中斯巴達人那樣,服從並接受這條道路和這個命運,還是一種更令人快樂的忠誠——就像紅海岸邊「只管站住,看耶和華今天向你們所要施行的救恩」[119]的人們那樣,像孩子般忠誠於父輩善意的饋贈,或臣民般忠誠於君主善意的管理,不管哪種形式的信仰,其中都有安詳與寧靜,兩者都「只管站住」,都是坦然決定的行為,不畏不懼,不驚不恐,不急不迫。即使僅僅基於世間萬物一如既往的自製和沉著,鍥而不捨的高尚品格或無欲無求的愛,它們也是無限美好的[120]。當這種安詳源自謙卑而非傲慢,這種信任源自虔誠而非決定時,它們更加美好。

  因此,我認為和所有訓練有素的大腦在自然萬物中尋找安詳的跡象那種渴望相比,沒有一種渴望更加強烈,更加高尚。此外,如果說在談到無限性時,我還有所保留的話,如今則可以毫無保留地用在安詳上——缺少了這一特性,任何藝術作品都無法成為偉大的作品,且所有的藝術作品其偉大的程度都取決於這種特質的表現程度[121]。它是檢驗美最為可靠的標準,無論是物質的美或動感的美;只要擁有它,任何事物都不會平庸粗俗;一旦沒有了它,任何事物都會存在缺陷;其在作品中的表現程度完全對應畫家思想的高尚程度。即使不考慮其它的特性,我們也可以僅以它作為證據;僅僅通過對這一特性的尋找,我們就會逐漸學會摒棄所有低級的東西,接受所有美好而偉大的事物,因為通向智慧的每一條道路都是寧靜與安詳。通過它的指引,我們會看到三個巨大的身影,他們洋溢著強大的安詳之光,肩並肩赫然屹立在塵世的地平線上。這三個巨大的身影就是菲迪亞斯、米開朗基羅和但丁。緊隨其後是荷馬和莎士比亞,他們因為稍欠徹底和真誠的信念而屈居其後。沿著這個順序拾階而下,我們會看到每個時代中的偉大人物,並欣慰地發現對躁動與努力的每一種表現都無一例外地失去了原來的光澤,直到最後一絲真實的靈感也在不堪一擊的裝腔作勢或備受折磨的精神錯亂中消失不見。任何一種藝術,任何一項研究,僅僅通過安詳的檢驗,就良莠立現。安詳讓一切邪惡的東西無所遁形,將它們清除一空——閃爍的、混亂的或刺眼的色彩,前後矛盾的意圖;牽強的表達,糟糕的選題,多餘的素材,嬌柔做作,過度的修飾,或過細的分割,全都會被清除一空。在建築中,在音樂中,在表演中,在舞蹈中,在所有藝術形式中,無論偉大的還是低級的,都免不了出現這些邪惡的東西,因此,事物偉大與否,有多麼偉大,有時候完全取決於其中蘊含的安詳這一種特性。

  目前沒有必要特別舉例,這樣做只會是不恰當的。之所以說沒有必要,是因為我想每一位讀者的藝術經驗不管多麼有限,都可以親自找到很多例子;之所以說不恰當,是因為不管找到多少例子,都無法完整地說明安詳的影響力到底如何。不過,我想如果將拉奧孔群雕的騷亂之狀與愛爾琴的大理石忒修斯雕像的鎮靜自若作一番比較,我們就可以對這種影響力有一個大致的概念——兩座雕像就其藝術造詣來看難分伯仲,但這並不等於說拉奧孔群雕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與忒修斯雕像相提並論,前者缺少這種影響力,後者則擁有這種影響力;我認為其它任何群雕都不能像拉奧孔群雕那樣,對藝術產生如此毀滅性的影響;一個蹩腳的題材,簡單平庸的構思,不自然的表現手法,但是卻備受推崇,被後人反覆模仿,後人的模仿之作只不過在精細和技巧方面各不相同罷了[122]。

  在基督教藝術中,我們不妨將中世紀的紀念碑與米開朗基羅之後的任何紀念性雕像作品,尤其是魯比萊克和卡諾瓦的作品,作一番比較,前者給人的感覺顯然更加細膩。

  在盧卡大教堂靠近北翼入口處,有一座雅各伯·德·奎厄爾西亞建造的紀念碑,為的劑量保羅·吉尼基的妻子以拉麗婭·德·卡萊托。我之所以提到它,不是因為它比同時代的其它紀念碑更加美麗或完美[123],而是因為它很好地體現了早期紀念性肖像人物僵硬、簡陋的畫法與當代流行的畫法[124]之間一種準確而又恰當的折衷,而後者熱衷於對生活病態的模仿,或取睡眠之姿、或取死亡之態。畫中的以拉麗婭躺在一張簡單的睡椅上,腳邊是一條小獵犬;不是側臉而臥,而是伸直脖子隨意枕著一個硬枕頭,說枕頭硬,只因為即便我們再怎麼仔細看,也找不出頭部在枕頭上留下壓痕的模仿。你知道那應該是一個枕頭,但又顯然不是枕頭。頭髮紮成一根平滑的直辮,鬆散地搭在潔白的前額上[125],甜美的雙眸已經合上,呈現彎彎的拱形,柔軟而充滿愛意的雙唇已經閉上,安詳而平靜;整幅肖像透露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既不是死亡,也不是睡眠,而是兩者完美的象徵。雙手沒有舉起作祈禱狀,也沒有交疊,伸直的雙臂鬆鬆地搭在身上,下垂的雙手自然地交叉在一起。肖像身上的衣物遮住了雙腳,雙腿的形狀也無以得見,但肢體的溫軟柔潤卻透過衣物流露出來。

  如果我們當中有人在此墓碑旁駐足片刻後,倘若透過朦朧的淚眼,能夠發現這座墳墓中阻礙真情的種種虛榮和無情的一種表現,——在當今這個虛偽而無情的年代,裝模作樣的痛苦逐步升級為愚蠢的驕傲並在墓碑上表露無疑——,那麼我相信,他必然會受到一次真正的愛的教育,令再冷酷的心也無法抵抗,再愚昧的人也無法忘卻,再傲慢的態度也無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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