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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未受訓練的感官不易覺察的大自然的真理

2024-10-03 21:26:29 作者: [英]約翰·羅斯金著;張璘等譯

  讀者也許會問,而且問得似乎很有道理,為什麼我會認為有必要用專門的章節分別闡述藝術真理呢?「難道說我們就不能親眼觀察大自然?」公眾會問,「難道我們自己就發現不了大自然像什麼?」在我們進行進一步討論之前,我們最好先解決這一問題,因為這個問題解決了,有關藝術問題也就不需要批評和教育了。

  我剛剛說過,只要用心費時,人人都可以對藝術家對自然的忠實程度進行正確評判。這樣做既不需要特殊的才智,也不需要對特殊情感的同情,不需要常人身上所欠缺的任何東西,比如觀察力、智力這些可以通過培養可以達到完美和犀利的能力。不過在培養完成之前,在這些錘鍊過的工具被用來觀察之前,就假裝對藝術真理作出判斷,這不止是大膽,更是荒謬。所以,我的首要任務和常見的錯誤信仰作鬥爭,和那些沒思想、也不愛反省的人所犯的錯誤作鬥爭。這種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曉得自然是什麼,就不曉得自然像什麼,能夠通過本能來發現真理,思想純潔得如威尼斯的玻璃,對一切背叛都感到震驚。我必須向他們證明,天上地下有著比他們夢想的還要多的東西,大自然的真理只是上帝的真理中的一部分,對那些不去追尋真理的人來說,只有茫茫黑暗,而對那些追求真理的人來說,有的卻是無限可能。

  這種人的第一大錯誤就是自以為只要事物擺在他們眼前,他們就一定會看得見。他們忘記了洛克(第二卷第九章第3小節)告訴他們的那條偉大真理:「有一點是肯定無疑的:無論身體發生何種變化,假如大腦沒有變化;無論外部留下何種印象,假如沒有得到內部認可,就談不上感知。除非傳到了大腦,在大腦中產生灼熱的感覺或疼痛的概念,形成真正的感知,否則火也許會燒傷身體,但是其產生的效果和木棒沒什麼不一樣。人們不是常常發現:當大腦專注於某些事物、好奇地打量那裡的思想時,大腦並沒有注意發聲物體在聽覺器官上留下的印象,並沒有對它投以產生聲音概念所需要的注意力?器官上也許得到了足夠的刺激,但是不被大腦察覺,就沒有感知:產生聲音概念的動作哪怕就發生在耳朵中,也什麼都聽不到。」這些道理人人都可以通過自己的經驗來證明,不過與其它感覺相比,在視覺上則更加明顯,更加不言自明,其原因如下:耳朵不習慣於時時刻刻都使用其聽的功能,而是習慣於寧靜,任何聲音都會引起注意,從而根據聲音的響度產生感知,然而眼睛在我們醒著的時候,卻時時刻刻都在發揮看的功能,那是它的習慣;就眼睛這一人體器官而言,我們總是在看,而且既不多看,也不少看,所以,除非是奇景,任何景象對眼睛來說,都不過是它必要動作狀態的持續,不會引起任何注意。所以,除非大腦被特地導向某種印象,物體將永遠從眼前溜過而不會向大腦傳遞任何印象;眼睛對溜過的物體視而不見,不僅僅是沒有注意到,而是不折不扣地沒有看見。很多人都樂於描述,而他們的描述實際上和真正的印象卻毫無關係。他們從大自然中感受到的無外乎藍、紅、黑、光亮等感覺,除了少數特殊時刻,僅此而已。

  所以,很多人對外部特性究竟有多無知,這部分取決於大腦本該留心的對象的數目和特徵,部分取決於他們對外部事物形態美等其它特徵的天生麻木程度。我從來不認為眼睛會天生缺乏能力,無法分辨某些形狀或色彩,無法從中獲得快樂,就像有些人據說無法辨認音符一樣,不過就感知形狀真理、從中獲得快樂而言,必然有些人更愚鈍些,有些人更敏銳些。儘管我相信通過培養,即使最差的天賦也能夠幾乎得到無限的擴展,但是所獲得的快樂卻不值所花費的辛勞,於是追求被放棄。在那些天生就感覺敏銳生動的人當中,外部特性的召喚非常強烈,必須聽從,而且越接近物體,這種召喚聲音越響;在那些天生就感覺愚鈍的人當中,這種召喚立刻就被雜念淹沒,本就弱小的天賦因為得不到運用而逐漸消亡。和對色彩和形狀的敏感緊緊聯繫在一起的,還有一種更高級的敏感,它是一切偉人的主要特質之一,是真正詩歌的主要源泉,因而受到我們的尊敬。我認為這種敏感可以完全融入我所說的敏感中,和愛緊密聯繫起來;談到愛,我的意思是指具有無限的神聖功能的愛,它包含神、人、野獸的一切智慧,通過聯想、感激、尊重以及其它具有道德性質的純粹的感情,使得對外部事物的物理感知變得神聖。儘管發現真理本身完全是一個智力過程,憑藉的僅僅我們的物理感知和抽象才智的力量,完全不依賴於道德,但是這些工具(感知和判斷)卻非常鋒利,非常明亮,在被道德能量和激情驅動起來後,使用起來更加迅捷,也更加有效——愛使得感知速度加快,尊敬使得判斷得到鍛鍊,因此,實際上,凡是道德上不敏銳的,在感知真理方面也總是很遲鈍,所以,儘管他不知疲倦的進行搜索,但是大自然中卻有千萬種最高級、最神聖的真理藏了起來,讓他怎麼看不到。因此,我們越尋找,可以用來作為真理的裁判的人就越少,就越會發現因為發現不了或者感受不了真理而半殘的人數有多麼龐大!

  繼敏感之後,對事實進行感知所不可或缺的是反省和記憶,沒有它們,就不能在心中留住事實,弄清其相似之處。凡是人都可以接受一個又一個印象,而且生動而快樂地接受它們,但是假如他不去琢磨這些印象,不去追根溯源,那麼他對產生這些印象的事實仍然會一無所知;不,他甚至會張冠李戴,把這些印象和無關的事實聯繫起來,生造杜撰一些起因來。一個人越敏感,想像力越豐富,也就越容易犯錯,於是乎他想看見什麼就會看見什麼,就會用心而不是眼睛去欣賞,去判斷。很多人都被讚美義大利靜謐天空的詩歌誤導,以為義大利的天空必定比北方的天空更藍,以為自己眼中看到的的確如此,而實際上義大利天空的色彩和北方的相比,更單調,更灰,只不過其光線的強烈的寧靜之感讓它脫穎而出。這一點得到了本維奴托·切利尼的肯定,此人一踏上法國國土,就被法國晴朗的天空吸引,因為它和義大利霧蒙蒙的天空形成鮮明的對比。更奇怪的是,當人們在繪畫中為自己的印象找到源頭時,儘管並沒有從畫中獲得印象,卻斷言畫得很真實。因此,儘管日復一日,他們也許對義大利天空的色調和溫暖印象深刻,但是卻從未對此追根溯源,而是想當然地認為給自己留下印象的是天空的藍色,因此他們很樂意指證某幅油畫中的藍天畫得很真實,排斥如實再現義大利天空那種寒冷或單調的畫作。人類有一個特點從未改變,那就是認為凡是看得見的,都是自己了解的,以及反過來,凡是看不見的,都是自己不了解的,想像對感官的這種影響在這個特點中尤其顯著。因此,假如要求某個孩子把房屋的一角畫出來,那麼他就會畫出一個丁字形的東西。他壓根就不明白,為什麼屋頂上有兩根線明明是平行的,在他眼中,卻是一個斜坡呢?只有通過很多次仔細觀察,他才能了解真相,才會感到他在紙上的線條畫錯了。中國人在各個方面都很幼稚,他們認為優秀的透視圖畫不真實,就像我們認為他們的扁平圖案不真實一樣;他們對匯聚到一點的建築感到奇怪。[52]無論是國家還是個人,早期的作品都不懂得明暗,這也顯示在追求真理時,倘若得不到知識的指導,眼睛是多麼不可靠。印第安人的眼睛很善於發現敵人或獵物的蹤跡,甚至可以從被踩過的葉子的不自然翻轉中找出蹤跡,但是對明暗對比卻很遲鈍,就是這一點曾讓卡特琳先生命垂一線。卡特琳先生說他曾經為人畫過一幅肖像,半邊臉受光,這然那些不明所以的印第安人覺得畫的就是半張臉。巴利在第六次講演中,注意到早期義大利畫家也同樣缺少眼力。「早期藝術的模仿就像兒戲,」他說,「除非以前了解或追求過,否則從我們眼前的景色中什麼也看不到;無知時代和知識時代之間存在無數的明顯差異,這些差異告訴我們,視域的收縮或擴張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其它考慮,而不是自然光線的反射。」這樣的欺騙會對我們的判斷產生極大的影響,讓我們難以對大自然的那些更複雜、更難以捉摸的真理做出正確判斷。我們總是假定只能看到經驗告訴過或者能夠告訴我們的東西,從而對我們事先不知道能夠看得見的那些東西,一直都視而不見:在某種程度上,畫家一生都很容易犯下一種錯誤,那就是只畫存在的,而不畫看得見的。我在後文中將更全面地把這一錯誤的範圍給指出來。

  另外還請注意,即使大自然的真理千古不變,不斷地被重複,呈現在我們面前,上述這些困難仍然會成為攔路之虎。不過大自然的真理卻可以一言以蔽之:不斷變化,變化無窮。在地球上,從沒有哪一叢灌木會與別的一模一樣;在森林中,從沒有哪兩棵樹的樹枝能彎成同樣的網;在樹上,從沒有哪兩片葉子會無法區分;在大海中,也從沒有哪兩個波浪能完全一樣。紛繁複雜卻又和諧,在這樣的美當中,只用通過長時間的觀察,才能把理想形狀概念烙印在想像中,成為其真理標準。理想形狀從來都沒有變化,雖則所有事物都有所暗示,但是卻無一能夠擁有。

  所以,在大自然的真理完全展現在眼前時,大多人卻壓根就不能欣賞——這一點並不奇怪,也不可恥。然而讓這些人相信自己並不具有這樣的欣賞力,卻是那麼難!這件事卻是既奇怪,又可恥。找一個在歐洲各地亂串的藝術愛好者,問一問他榆樹的葉子是什麼形狀,他答不出來的可能性幾乎是百分之百。儘管如此,對畫中的風景,從德雷斯頓到馬德里,他卻能夠口若懸河,大言鑿鑿,告訴畫得像與不像。在西斯廷教堂里,找一個吐沫四濺正說得起勁的人,問一問他有多少根肋骨,他肯定答不出來,但是很可能你還沒走出教堂的門,他就會告訴你他認為某某肖像畫得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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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不出不代表就認不出,不知真理為何物不代表感受不到什麼是真的,倘若沒有這個萬能的答案,也許上述這樣的幾個問題即使不能說服廣大旁觀者,也能夠使他們相信自己的無能。在某種程度上,這個萬能的答案並沒有錯。儘管單獨問時,一個人也許答不出朋友的鼻子是什麼形狀,額頭有多高,但是他卻能夠認出朋友的肖像;另外,人人都能區分大自然本身和對她的模仿。於是人們不禁要問:為什麼不能把與大自然相似的事物和與大自然不似的事物區分開來?原因很簡單:我們總是用最微不足道的特徵去辨認事物,而且只用很少的特徵,因此假如這些特徵沒有得到模仿,哪怕有千萬種其它更高級、更有價值的特徵被模仿,只要我們習慣上用來辨認物體的特徵沒被模仿,或者沒有模仿到位,我們就會認為不像;而另一方面,假如有了這些特徵,即使少了一切偉大、重要、有價值的特徵,我們也會相像。辨認得出不足以證明內在的相似。一本書根本的特點全在書裡面,但是我們卻能夠從裝幀上認出自己的書來。對於同一個人,狗通過氣味認出他來,裁縫通過其外套認出他來,朋友通過微笑認出他來:無論是狗還是人,大家都能認出他來,但是有幾個是依據其聰明才智認出他的呢?一個人的真正特點只有上帝才了解。一幅肖像也許在外貌上畢肖,但是卻沒有任何表情;借用那些被討好的人誇張這類肖像的一句話,它就像「能夠瞪眼睛似的。」每個人,甚至連他的貓,都曉得這一點。另一幅肖像對外貌有所忽視,或者說沒畫準確,但是卻把只有在最激動時才會出現的眼中神采和唇上光澤畫了出來。這一些只有他的朋友才知道。還有一幅沒有描繪他的一般表情,只描繪他一生最激動的哪一刻的表情,他的一切隱秘的激情和最偉大的力量都同時迸發出來。只有親歷過的人才能認出這一切。哪一幅才是這個人最真實的肖像呢?第一幅肖像畫出了肉體特徵——氣候、食物和時間都會對它們產生作用——腐敗已經隱藏在其中,蛀蟲在等待著。第二幅畫出了心靈在肉體上的烙印,但是這一心靈卻具有和很多人相同的情感,並非他的本質特徵——是習慣、教育和偶然事件的結果——是有意或無意的掩飾,和隱藏在大腦深處的真實情況也許恰恰相反。第三幅則在一切虛偽和習慣,一切渺小和稍縱即逝的感情——這些不朽之河上冰塊、河岸和泡沫——都在內在力量的覺醒過程中顫慄、崩潰和被吞噬時;在精神無法召喚、意識無法理解的那些潛伏的力量和感情,那些只有上帝才能理解,也只有上帝才能喚醒的力量和感情,被某種神聖的動機呼喚,成了某種看得見的東西時,捕捉到的一切最強大、最深藏不露的事物的蹤跡,是他最隱秘、最與眾不同的特點。外部世界也是如此:她有人一樣的肉體和靈魂,不過她的靈魂是神。只表現肉體,而不表現精神,是可能的;對於那些只能認出肉體的人來說,這就是相似。通過普通低劣的表徵來表現精神,是可能的;對那些沒有見證力量展示的那一刻的人來說,這就是相似。通過精神的秘密而偉大的行動來表現精神,是可能的;只有對那些曾經親歷那個過程的人來說,這才是相似。這一切全都是真理,但是畫家的力量——裁判的公正性,卻和畫家所能表現或感受到的真理的尊嚴相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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