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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16:34 作者: 唐達天

  轉眼間到了夏天。

  今年的夏天,太陽分外地毒,烤得路上的趟土冒著噝噝的白煙。豬呀雞呀,一個個躲到牆根下去乘涼。熱得無處藏身的老牛,嘴裡扯著長長的黏糊糊的液體,賴得甩一下頭。整個夏天,沒有下過一滴雨,莊稼被太陽曬得耷拉下了枝葉,水渠上裂出了乾涸的大口子。上游沒有一滴水,全憑地下水在維持,機井已打到了一百多米,抽上兩天就沒水了,不要說澆莊稼,人畜飲水都成了困難。很顯然,水的問題已成了至關重要的大問題。紅沙窩村的人開始著急了,沒有水,這不是要人的命嗎?靠莊稼吃飯的農人們早早地就開始發愁了,像這樣的光景,不要說收入什麼,連各種費用都繳不起了。好在有鎖陽的工程隊和天旺食品加工廠做依賴,強壯勞力可以出去掙幾個零花錢,姑娘媳婦們可以在食品廠掙一份工資。否則,還不知道這日子咋過,愁都能把人愁死。

  水荒頻頻告急,縣上組織了專家來考察,專家們考察完了,幾乎得出了相同的結論,土地負擔過重,要適當地疏散人員,減輕土地的負擔。這就意味著說,紅沙窩村要向外移出去一部分人。消息傳來後,紅沙窩村沸騰了,這怎麼行?我們祖祖輩輩生活了多少年,讓我們當移民,這和當討吃有啥區別?不去!不去!金窩窩銀窩窩,不如咱的土窩窩。不去就是不去。不去了,也沒有人強迫。可是這一年的收成卻明顯地不行了,連毛共肚算上,還抵不上交七七八八的費稅,再除去投入,不但沒有獲到一分的利,還在倒賠。這就是說,勞作了一年,不但沒掙,反而賠下了。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這農民呀,有啥當頭?沒當頭了,真的沒有當頭了。但是,你生來就是個農民,你不當,讓誰當?收成成了這樣,日子都過不下去了,有的人就想賴著不交稅,但是,你想賴,也由不得你,鎮上有的是辦法。鎮上讓農村信用社給你放貸款,只要你簽了字就行。貸款當成了稅收,轉到了鎮稅務所的帳上了,貸款你就背上了,今年還不了,明年再還,一年又一年,舊的貸款還沒還完,新的貸款又給你貸上了,而且利息給你越累越多。這日子,越來越沒法過了,真是沒法過了。

  紅沙窩村完了,沒水了,不完也由不了它。水是人類的命脈,也是紅沙窩村的命脈。命脈斷了,想活也活不成了。沙子就想吃她。過去,沙子就想吃,東面的騰格里,西面的巴丹吉林,天上飛過來的沙,地上生出來的沙,都想吃她。那時,紅沙窩還像個村,綠汪汪的一片,樹木旺,水草旺,人氣也旺。村子的周圍,東有柴灣,西北有防護林帶,風沙想吃,卻吃不了。現在不同了,村子枯了,沒水了,祁連山的來水被上游掐斷了,地下的水被人咂幹了,咂到了一百多米深,莊稼不夠吃,人和牲口吃水也成了問題。村子的命脈一斷,村子就完了。樹死了,田枯了,地幹了,沙起了。風一來,天上的沙與地上的沙連成一片,騰格里的沙與巴丹吉林的沙卷到了一起,就揚了來。揚過一次不算啥,揚過兩次也不算啥,揚過幾十次就算啥了,揚過幾百次就更算個啥了。就這樣,村子就被沙給慢慢地吃了。

  本章節來源於𝖻𝖺𝗇𝗑𝗂𝖺𝖻𝖺.𝖼𝗈𝗆

  到了冬閒,縣上鎮上來了工作組,開始給紅沙窩的村民做工作。樹挪死,人挪活,新疆那邊我們已經聯繫好了地方,那可是個富窩窩,不愁沒水,只愁你下苦不下苦,只要下苦了,就能過上好日子。並且,誰要是移民,政府還要發補助金,每一個人二百四十元。如果現在不移,等以後實在過不下去了,你再移,恐怕就沒有這麼好的優惠條件了。縣上來的領導還說,過去,你想移,我們也不讓你移,現在不同了,沒有辦法,地下沒水了,你就得移。你不移,吃啥呢?喝啥呢?總不能活活等死吧?同時,新疆奎屯的接受方也有要求的,不是隨便你想去他們就要。他們要求年齡必須在三十五歲以下,年齡再大的還不要。

  工作組的工作做得很紮實,做完了,人心開始浮動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咋辦。也有欠下稅款多的,就想一走了之。於是大家私下裡一串通,就串通了十多戶。有了這十多戶還不夠,紅沙窩村至少要移走三分之一,這就是說,要移走三十多戶。工作組又開始做工作,走家串戶,一家一家的了解情況,做工作,這麼一做,真的做通了,又增加了二十多戶,算起來,也就是三十多戶了。這三十多戶,就這麼定了,讓他們最後再在紅沙窩村安安穩穩過個年,等過完了年,到開春再移到新疆去。

  這些天來,楊二寶的心裡也很毛躁。他的二娃天盼也報了名,決定要移到新疆去。田大腳每每提起,就哭哭啼啼起來,說一大家人過得好端端的,這一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見上面。田大腳一哭,楊二寶的心就亂了。他何嘗不是這麼想的,何嘗不希望兒孫繞膝?多年前,他雄心勃勃,投資幾百萬,想成為荒漠上的巨人,成為新時代的農場主,甚至還想到了將來怎麼封子蔭孫。可是,世態的變化發展由不得他,美好的夢想,就像肥皂泡一樣,化作了一個個五彩繽紛的氣泡,最終煙消雲散了。前頭的路怎麼走,有些事兒是說不清楚的,真的說不清楚。既然政府讓搬遷,就一定有搬遷的道理,走就走吧,不走,守下又能怎麼樣?他還是同意了天盼的決定,想去闖,就去闖闖也好。但是,一想到從此天各一方,心裡還是免不了難過。想想自己,已經老了,不球中用了,只要兒女們能過得好一些,他就心滿意足了。女兒女婿的生活還算可以,不用他擔心,天旺的廠子雖然沒有被關掉,但是,攬過了他的債務,還是有些吃緊,如果按過去的勢頭發展下去,也不愁還不了那點債,問題是,隨著大環境的變化,將來也很難說得清呀。他最擔心,最牽掛的還是天盼,到了新疆,還要安家,還要種田,人生地不熟的,咋渡過難關呀?

  有些事兒,不能細想,細想了,越想越想不出來個眉目,越想越毛躁。過吧,別人能過去,他們也能過去。這日子,本來就是過出來的,而不是想出來的。

  楊二寶心裡難受,天旺的心裡也同樣難受。只是難受與難受不一樣。作為兄長,他也不想讓弟弟一家三口搬遷走,當聽到天盼報名要遷移後,也曾有過一陣揪心的痛。回想自己,作為兄長,給予弟弟的關愛實在是太少了。天盼小的時候,有媽媽和姐姐庇護著,到大了,由父親庇護著。到後來他辦了廠子,天盼忙在農場裡,兩個人各干各的,來往都很少,更談不上對他的關心。他甚至還在想,他對弟弟的關心還抵不上對小山東一家的關心。去年廠子被法院封了後,他讓小山東走,小山東卻不走,等一切趨於正規後,他想留小山東,小山東卻要走了,說他回去後也想辦個廠子,他只好送走了他。人生中,沒有不散的宴席,來來往往,聚散都在一個緣字。小山東走後,他想讓天盼過來干。可是天盼卻不想到廠里來。天盼說,哥,你為家裡承擔了所有的債務,我什麼忙都沒有幫上,心裡本來就感到慚愧,再給你添麻煩,這讓我的臉往哪裡撂?天旺說,看你說到哪裡去了?我們雖然分了家,畢竟還是親兄弟,怎能說這見外的話?天盼說,你就別為難我了,我還是種我的地吧。天旺一直想不通,天盼為什麼這麼固執,又為什麼對他這麼見外呢?後來他才知道,這都是他爹的意思。爹的主張很明確,生意上的事,最好不要在一塊兒摻雜,摻雜到一起,日子久了,反而會生出許多摩擦,輕則相互怨恨,重則反目成仇。還是各干各的,誰好了,想幫了,給弱的幫一把,還有一份人情在,不想幫了,對方也沒有怨言。攪纏在一起,本來沒有矛盾的,將來也會有矛盾。天旺覺得爹的話也不無道理,既然如此,也就順其自然了。

  現在,情況發生了激劇的變化,天盼一家將要成為生態難民,遷移到遙遠的新疆去。而他的廠子,完全可以容納下弟弟一家三口人,他不得不再一次懇求天盼別走了,來到他的廠里來干吧。天盼說,哥,我已經想好了,還是上新疆去。不知你想過沒有,地種不成了,你的廠子還能辦多久?

  這個問題天旺不是沒有想過,他可能要比任何一個人都想得多,也想得遠。從目前來看,貨源還是很充足的,僅他的廠子,所需的農副產品遠遠滿足不了這裡的生產量,如果真的紅沙窩村滿足不了,他的收購範圍將會逐漸擴大到整個沙鎮,乃至周邊的鄉鎮。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給了天盼後,天盼還是固執地說,我還是去闖闖吧,你不也是一步一步闖出來的麼?老守在這沙窩窩裡,也沒啥意思。天盼的固執,又一次使他想起他當年出去時的堅定,一個人,當他去意已決,硬拉是拉不住的。既然如此,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只有尊重弟弟的選擇了。

  天盼決意要去,擋不住,也罷了,可是,使他沒有想到的是,酸胖也報了名,也決定了要走。這就是說,銀杏和飛兒也得跟了去。這個世界上,他最牽掛的人就是她們母子倆,這一走,還不知哪年哪月再相見,更不知以後道路讓她們怎麼去走。他聽到了她們要走的消息後,幾乎有點粗暴地將銀杏堵截村口說:「你不能走!」

  她說:「為什麼?」

  他說:「到那裡,要開荒種地,你只會放牧,沒有受過農田地里的苦,現在讓你冷不丁地去受,你能受得了嗎?你受不了的,你會被苦壞的。我把你帶到紅沙窩村來,就是為了好照顧你和飛兒,你這一走,讓我怎麼照顧你們?再說了,移民區的教育也不太好,以後對飛兒的培養教育也有影響呀。」

  銀杏聽了,便低了頭,蠅蠅地說:「可是,他要走。我要不走,怎麼辦?」

  天旺說:「你給他說清楚,你受不了那樣的苦,執意不去,他能怎樣?」

  銀杏說:「他說了,他不讓我受苦,他說他一個人受就行了。」

  天旺由不得嘆了一聲說:「這個酸胖,不知是咋想的,我去找他,和他再說說。」

  銀杏突然仰望著他,懇求說:「你別……別去找他,找也沒用。」

  天旺從她的口吻中突然感覺有點不對勁,他似乎覺得銀杏有一種難言之隱,是不是酸胖欺負了她,或者有了他有了小娃後,對飛兒不好了?他的心不由一顫,厲聲說:「你給我講清楚,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銀杏幽幽地說:「沒有,沒有的。」

  從銀杏的語氣中,天旺明顯地感到了一種不祥,再看銀杏,見她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他,而額角上的那塊傷疤,還殘留著一個青青的印記。他記得有一次,銀杏上班來時,額角上掛了一塊血疤,他曾問過她,那是怎麼回事,是不是酸胖打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是她不小心碰的。當時他沒有過多在意,心想酸胖疼都疼不過來,怕是不會動手打銀杏的。現在想來,覺得這其中定有原委。如果真是酸胖動手打了銀杏,他絕對不會輕饒了他。現在,當他又一次看到銀杏的那道傷疤時,不覺有些懷疑,就緊逼銀杏說:「那道傷疤是怎麼一回事?你必須給我說實話。」

  銀杏這才吞吞吐吐地說:「其實,這也怨不得他,要怪,只能怪我。因為……因為……我叫了你的名字。」

  天旺說:「叫了我的名字咋啦?我的名字就是讓人叫的,叫了我的名字就打你,哪有這種道理?」

  銀杏說:「不是的,不是平時叫的,而是……在那種時候叫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就叫了你的名字。他生氣了,說我跟他做事,還想著的是你,就推了我一把,額角碰在了炕沿上,碰破了。他平時,對我挺好的。」

  天旺長吁了一口氣。多情的女人啊,過錯不在於你,也不在於他,一切的罪孽,都是我引起的。你忘不了我,我也同樣忘不了你。我們只能把那份美好的感情永遠的儲藏在心底吧。無論怎樣,一想起你要離開紅沙窩村,要到遙遠的天邊去,我還是不放心。想到這裡,便堅定地對她說:「過去的就過去了,我也不再說什麼,可是,你不能到新疆去,說什麼也不能去。我要當面給酸胖說說,你不能去!」

  銀杏突然央求他說:「你別……別去找他了,我求求你,別去找,找了也沒用,反而……會讓他生疑。」說完,一扭頭,飛跑了去。

  他無奈的長嘆一聲,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一件錯事。原本的想為她遮風擋雨,沒想到風沒遮住,雨沒擋住,反而卻加重了她的痛苦。早知這樣,何必當初?

  三十晚上,楊二寶老兩口早早地煮了一大鍋肉,等著兒子媳婦孫子來裝倉。每年的大年三十,他們都是在他家裡來聚,兒子們要孝敬他,他要給孫子們發壓歲錢。今年的年三十,卻不同了,這是他們的這個大家庭最後的一次的聚餐,聚完了,天盼的一家人也就要遠走天邊了,再聚時,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一想起這些,老兩口都悶悶不樂。

  還不到相聚的時候,天旺一家三口就早早趕來了。天旺自然明白父母的心情不好,就想早早過來寬慰寬慰。

  弟弟一家要走,酸胖一家也要走,村里三十五歲以下的青年人基本上都要走,一走就是三十多戶,一百多口人啊。這給天旺帶來了一次極大的震撼。這種震撼,是來自靈魂深處的,是滌盪心扉的。他又一次強烈地感覺到,生活在嚴酷的自然環境中的人們是多麼的艱難,一代又一代的人,一邊在與風沙做著不懈的鬥爭,一邊又要適應強烈的社會變革和社會轉型帶來的陣痛,當他們從半個多世紀的艱難歷程中,慢慢尋找到了一種新的生產方式和經營方式,試圖從根本上擺脫貧窮時,卻又遭到了大自然的無情的摧殘。這就是東西部的差別,這種地域上的差別,註定了西部農民生存的更為艱難。儘管如此,他絲毫不後悔當初的選擇,也許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在這日益惡化的大自然面前微不足道,但是,他至少盡了一個土地的兒子應盡的拳拳之心,即便有一天,真的被黃沙掩埋了,他也無遺憾。

  父親見他們一家三口來了,臉上一下有了喜色。他看到了父親的喜色中,明顯地少了幾分自然,多了幾分勉強。他知道父親的心病還是在天盼一家上。為了使父親開心,他只好故作輕鬆地說,爹,你別為天盼的事多想了,他要去,就讓他去。去了,實在呆不下去了,他也就死心了,回來就與我一起辦廠算了。父親說,沒想的,沒想的。想啥呢?兒女們大了,誰的路還得誰走,我想也是白想。天旺說,這才是正主意,你和媽的日子過好,兒女們的事,你就少想些,想多了也沒用。父親說,說得對哩,這日子不是想出來的,是過出來的。過吧,日子嘛,就是這麼個過法。正說間,天盼一家也來了,天盼的孩子早已上學了,天盼的媳婦見了人,還是先抿嘴一笑,然後指示他的兒子向爺爺奶奶、大伯大媽問好,在這問好的過程中,她的禮數也就一一地盡到了。

  招呼打過了,好也問過了,一大家的人,再也找不到往年的大年三十的快樂了。誰的心裡都明白,這將是他們這個大家庭的最後一個年三十日,這個年三十一過,也許將會成為永遠的分離。肉上來了,大家悶悶地吃,吃過了肉,婆娘孩子們圍著電視看了起來,他們父子三人喝了些酒,話才慢慢多了起來。楊二寶說,天旺、天盼,爹這輩子,想給你們鋪攤個家業,但是,由不了人,最終不但沒有鋪攤開,反而欠了一屁股的債,讓你們兩個,一個承擔了我的債務,一個又要背井離鄉。想起這些,爹總覺得對不起你們。天旺和天盼聽了,都來勸說,讓他別放在心裡去,他們都很年輕,前頭的路還長著哩,他們會好起來的。說了好一陣,楊二寶的情緒才慢慢地好轉了。田大腳聽到了,就插話說,再別讓你爹喝了,他盛不了酒了,喝上一點點,就由不了他了。楊二寶就說,誰說的?我只是對兒子說說心裡話。田大腳說,大年三十,讓大家高興才是,說上那些有天爺無日頭的話做甚?楊二寶一聽,果然無話了。

  這一年的春節,紅沙窩村的人是帶著心思過的年,過得都不愉快。好多人想到春節一過,就要離開自己的家園,心裡無比難受,一喝上點酒,就上了頭,不是嗚嗚地哭,就是說一些難腸話。其他的人聽了,也就跟了難腸,仿佛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明天的影子,就有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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