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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16:37
作者: 唐達天
春節一過,搬遷戶就忙了起來,有的忙於處理牲口農具,有的忙於變賣家財,還有的拆房賣木料,整個村子,亂成了一鍋粥。忙過了,縣上也安排好了,抽調的兩輛大轎車,六輛大卡車,在說定的日子裡,一下開進了紅沙窩村。車一到,村里就亂了。大人喊,小孩叫,人聲鼎沸,雞鳴狗叫。雖說事先排好了名單,六戶為一車,東西裝卡車,人上大轎車。可是,車一來,大家都急著裝,生怕把自己的東西落下。這樣一來,就亂了套。亂就亂吧,不亂又能怎麼樣?
太陽不知啥時從雲里冒了出來,像個大圓盤,掛在了蘇武山的山頂頂上,一下子將整個村莊染成了血紅色。遠處的沙樑上,有一個黑點,被太陽的紅暈籠罩了起來,就像只鷹。但是那肯定不是鷹,這地方,慢慢地,成了絕境,鷹渴死,狼絕跡,人外逃。所以,那黑點不是鷹,更不是狼,而是人。這個人,就是老奎。老奎本來想給搬遷的人幫幫忙,搬搬東西,最後,再道聲別。但是,他心裡難受,實在太難受了,不能看,不忍看那分別的場面,這才一個人,來到了這沙梁樑上。過去,他也常到這裡來,心一煩,就想到這裡來。來了,就和胡老大喧。喧上一會兒,心裡也就展拓了。胡老大走了,沒有人再陪了,他就一個人定定地坐著。坐著也好,比看著那撕心裂肺的分別場面要好。看不著,就當他們是出遠門去了,去了,還會回來。看到了,就不一樣,就像烙鐵烙在了心裡,永遠也消除不掉了。
他沒有想到,真的沒有想到,辛辛苦苦幾十年,治沙造林,打井抗旱,到頭來,人還是被黃沙趕走了。這是天意?還是人為?想起小的時候,村子東頭有一條河,河的對岸,是柴灣。每到春天,河水流了來,一直流到冬灌結束。夏日裡,割麥子的男人們一收工,就一個個來到河邊,脫得光溜溜的,撲通撲通地跳到河裡,感到透心的舒服。河對岸的柴灣里,生長著紅柳,甘草,白茨,香蒿,綠汪汪地連成一片,風一拂,各種香味匯聚到一起,卷了過來,一下香透了人的心。看柴灣的朱老漢,一年四季守在那裡,把個柴灣舞弄得就像他的自留地,他把每一根柳條,每一片甘草秧,都看成了他的命根子,誰要侵犯了他的柴灣,他就跟誰過不去。那時候,水很淺,穿過柴灣,進了沙窩,人要渴了,隨便用鐵杴挖幾下,甘甜的水就從沙子中滲了出來,用手掬上喝了,滋潤得不得了。可是,這一切,慢慢地消失了。先是上游的水,時斷時續,後來,就乾脆斷了。那柴灣,自從朱老漢離開後,沒人經管了,也就漸漸地枯了,後來又被楊二寶開荒種了田,最終又成了一片撂荒地了。才十幾年的光景,一切都變了,變得面目全非了。村北的那片防護林,是他親自帶著紅沙窩的父老鄉親們栽的。栽那些樹真不容易。樹長起來了,遠遠看去,一個黑罩罩兒。沒想到地下水被人咂幹了,樹木也就乾枯了,早被人拾來當柴火燒了。村子原是充滿了活氣的,炊煙裊繞,雞鳴狗叫,孩子們互相追逐,大人們互相調笑。村子就像個村子。現在成了啥了?沒有了水,就沒有了生機,也沒有了活力。周圍的柴灣、樹木都被毀完了,搬遷戶的房子也被拆賣了,豁嘴露牙的,一副敗相。不能看了,也不能想了。看了就難腸,難腸死了。
春節,天順來了。天順本來想接他到涼州去,可是,他不想去。他還是那句老話,金窩窩,銀窩窩,不如咱的土窩窩。呆慣了,呆了一輩子了,哪裡都不想去。天順說,爹、媽,村子裡能搬遷的,都搬走了,你們孤零零地呆在這裡,吃水都很困難,我的心上總是過不去,好像沒有盡到孝道一樣。知道你們秉性的,是你們不想離開這沙窩窩,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當兒子的不孝順,只知自己享福,不管自己的娘老子。再說了,你們苦了一輩子,也該享享清福了。他說,天順,你的心意爹媽都領了,你就安生回去,好好工作。你爹這輩子,生來就是這個命。生,是紅沙窩村的人,死,也是紅沙窩村的鬼。哪怕有一天,村子的人都走光了,我還是不搬走的,守在這裡,心裡踏實呀。天順說,爹,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要真的不想搬,我也不強求你,就隨了你老人家的意。但是,有一點,你得聽兒子的,那些地,你就別種了。澆不上水,種也是白種。白受那些苦做啥?吃糧不夠,我給你買。他聽著兒子的話,心裡暖烘烘的,就點了點頭,算做應承了兒子。他表面雖是應承了,可他的心裡,還在擰著一股子勁,總覺得紅沙窩村不會這麼完的,還有救,肯定會有救的。直到村人真的要搬走時,他才真正覺得紅沙窩村不行了。
蹲在沙梁樑上,向下看去,村子就像在沙窩窩的懷抱里,沙窩窩要是使勁一攬,就會把整個村子全埋了。老奎在很小的時候,就聽老人們說過,這裡來過一個風水先生,說紅沙窩是一塊風水寶地,要出貴人的。小則是個州官,大則會是宰相。大家聽了,半信半疑,誰也不去認真理會。多少年過去了,也沒有出過什麼達官貴人,人們也不再提及風水先生的話。直到他的兒子開順當了官,村裡的老人們才又提起來了那個風水先生的話,說那位算命先生真的神,幾十年前,他就料定了紅沙窩村會出貴人的,現在果真出了。他聽了,就笑笑。心裡自是高興,嘴上卻說,他哪裡是大人物呀?他還不是風水先生說的那個大人物。那人就問他,你說開順不是風水先生說的大人物,誰又是大人物?老奎無言地笑了笑,過了半天才說,誰知道以後還會出什麼人?說過了,笑過了,那事兒卻長久地在他的心裡甜蜜著。現在,這塊養育了他們祖祖輩輩的風水寶地,眼看著就要被黃沙掩埋了,那種痛,是鑽心的。
他不想看到村人離別的場面,但是,又忍不住遠遠地瞅了一眼。就這一眼,他看到了一縷輕揚在村子上空的浮塵,縹縹緲緲的,如煙似霧。當這縷浮塵,像雲一樣飄飄裊裊地進入到他的視野里時,又被不知覺地溢滿在他眼窩裡的淚水浸淹過,便幻化成了滾滾的紅浪,向他席捲了來。仿佛地,他又看到了當年逃荒的人流,像浪一樣向他卷了來。他禁不住打了個寒噤,由不得閉上了雙目。他已經無法想像出,當年他是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勇氣,將龐大的人群擋了回去?那時候,只知道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只知道人進沙退,只要守住這個沙窩窩,風沙就別想吃掉他們。沒想到,守了幾十年,與風沙鬥了幾十年,人還是沒有斗過風沙,人最終還是被風沙趕走了。
隱隱約約的,他聽到了漂浮在上空的人聲,有大人的叫喊聲,還有小孩子的哭鬧聲,與那飄蕩在村子上空的浮塵匯聚在一起,就有了厚重的感覺。
村里幾乎所有的人都出來了,手腳利索的,就幫著搬東西,裝行李,老人們幫不上忙,就一個個站在村口,翹首觀望著,眼裡垂著渾濁的老淚,在太陽的照射下,明晃晃的耀眼。不知誰的車上的音響里,有一個聲音在聲嘶力竭地吼了起來——「我愛你,我的家,我的故鄉,我的天堂……」歌聲仿佛穿透天宇,直逼到每個人的心靈深處。他們也有愛,也愛家,也愛故鄉,但是,故鄉卻像一艘正在漸漸沉沒的船,迫使他們不得不離開這片養育了他們的故土,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謀生,這輩子,恐怕再也回不來了。故鄉、家,將會成了一個遙遠的影子,永遠地留在他們的記憶深處,留在了他們的魂牽夢縈里。心,仿佛被什麼東西揪住了,淚水就在眼裡打起了轉轉。直到東西裝好了,要告別的時候,才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車上的哭,車下的哭,男人哭,女人哭,有的無語凝咽,有的放聲大嚎。想到了前路迢迢,想到了生別死離,就哭成了一團。縣上、鎮上來的幹部,也忍不住背過身去,悄悄地抹起了淚水。
天旺也在這些送行的人群中,他的目光在車窗中逡巡著,逡巡著他要找的人兒。其實,那個人兒也在尋找著他,當他們的目光相撞時,那目光中,已經裝滿了太多太多的內容,即便是一顆淚珠,也包含了訴不盡的千言萬語。她在他的眸子裡,看到的是一種痛苦,一種痛惜,一種牽腸掛肚的不忍。親愛的人兒,當年我從八個家草原遷徙到後山時,仿佛丟失了什麼寶貴的物品,今天,我從紅沙窩村遷徙時,我的心卻丟在了這裡,如果還有來世,我依然會等著你!她看到了,他的淚,終於被她的目光碰破了。「如果我是你的眼淚,我會順著你的臉頰流到你的嘴裡,因為我想吻你;如果你是我的眼淚,我將不再哭泣,因為我怕失去你。」但是,她還是沒有控制住,那淚水,順著她的鼻翼流淌了下來。既然今生已經失去了你,就沒有道理不讓我哭泣。淚水便一下模糊了她的雙眼,也模糊了他的雙眼。他從她的眸子裡,看到了生活的無奈,看到了對愛的眷念和不舍,還看到了,一縷漂泊天涯的滄桑。親愛的人兒,錯過了你,是我一生的痛。我知道,今生今世已經無力挽回,我只有把這種美好,永遠藏在心底,等我老了,動彈不得了,再想起,依然會滋潤著我生命的根須。
車開了,車下的,牽著車上人的手,哭訴著不肯放手,車上的,搖動著手臂,撕心裂肺地嚎。車緩緩地走動了,車一走,後面就盪起了一層嗆人的塵土,將送行的人和車上的人分隔開來。
她向他招了招手,他也向她招了手。淚眼朦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飄蕩在雪原上的那抹紅。漸漸的,這抹紅便脹滿了他的眼帘,目光所及處,成了一片紅,一片紅色的雲霧,正滾動著,向遙遠的地平線移動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