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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16:30
作者: 唐達天
事情的發展正如富生想像的那樣,只要開順出面協調,肯定能成功。果不其然,經開順與縣上的領導協調後,銀行痛快地答應了讓天旺貸款還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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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問題解決後,天旺心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天旺非常感激開順,更感激奎叔和嬸子。那天他和石頭匆匆趕到紅沙窩村奎叔家,沒想到的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向開順講明事情的原委,開順就一口答應了。開順說:「石頭哥,天旺家的事我爹剛才已經給我說了,爹媽也要我想想辦法,與縣上協調協調,幫著度過這個難關。你們放心好了,我會盡力而為的。」
一席話,說得天旺和石頭感慨萬端。
石頭高興地對天旺說:「你看咋樣?我說奎叔和開順的境界就是與別人不一樣,不會見死不救的,這會你該信了吧?奎叔、嬸子,我代表紅沙窩村的父老鄉親先向你們說一聲謝了,也向開順表示感謝!」
天旺也止不住激動地說:「奎叔、嬸子,你們真是好人,大好人!我天旺欠你們的情真是太多了,我不知道怎麼報答才好。」然後又對開順說,「開順,勞你費心了。你雖然當了官,還沒有把當年的那個天旺忘了,這讓我非常感激。要是好說,你就幫我說說,讓我度了這個難關,要是不好說,也不要為難,我能理解……」話沒說完,一串長淚早已不知不覺地掛在了臉上。他既感到十分的激動,又感到深深地慚愧。開順依然把他當作過去的天旺,依然這麼對他好,奎叔和嬸子還是那麼善良,那麼通情達理,還是把他當做兒子一樣看待。可是,他們一家給予對方的又是什麼呢?是心靈上的傷害,是人格上的侮辱。這是多麼的不公呀!他為此感到深深地自責,感到萬分地慚愧。
開順說:「石頭哥、天旺哥,看你們說到哪去了,小時候的情義,我什麼時候都不會忘的。只要不違反政策規定,我都會盡力而為。」
奎叔看到天旺動情的樣子,也由不得動了情,便說,天旺,不瞞你說,奎叔和你的爹媽有隔閡,但是,隔閡歸隔閡,事情歸事情,你爹媽是你的爹媽,你是你,你為村子辦了好事,大家都知道,奎叔也知道。人人心裡有一桿秤,一桿公正的秤,為大家辦了好事的人,紅沙窩村是不會忘記的。你爹老了,我也老了,我們會遲早離開人世的,石頭、你、鎖陽還很年輕,你們才是紅沙窩村的未來,是紅沙窩村的希望。」
天旺點了點頭,抬起微紅的眼睛,看了奎叔一眼,才說:「奎叔,我會記住你今天的話,永遠會記住。」其實,在他很小的時候,他也和別的小孩一樣非常懼怕奎叔,一樣的敬而遠之。可就是在這種懼怕中,也在學著他的樣子,在慢慢地塑造著自己的性格。在那個沒有英雄的時代,他心目中的英雄就是奎叔這樣子,跺一下腳,能讓紅沙窩村抖落下一層土。後來漸漸地長大了,有了文化後,他才從奎叔的身上看到了被他威嚴的外表包裹著的,還有一種堅忍不拔的毅力,一種西部硬漢的特質,一顆博大善良的心。他不能否認,在他的心靈成長和精神成長的過程中,或多或少的,有了奎叔的潛質。奎叔對他的影響,遠遠超過了他爹對他的影響。他的個性的生成中,有對奎叔刻意模仿的痕跡,也有自然生成的某種相似。自從葉葉離開人世之後,他就覺得他欠下了奎叔家一份永遠也償還不完的心債。致使他後來回到紅沙窩村後,每每見到奎叔和嬸子,總覺得對不起他們,總覺得欠著他們的什麼,甚至,在這種複雜的感覺中,還隱隱地摻雜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情。正因為有了這麼多的情感因素,才使得他也有了一種兒子似的責任。有時看到他們在忙什麼,也會過去幫一幫,幫完了,也不多說什麼,點點頭就走了。
廠子的死而復生,對天旺的觸動真是太大了。這使他想到了很多很多,想到了上一代人,又想到了他們這一代人,正因為有了上一代的那種博大的胸懷,那種勤勞善良的優秀品格和吃苦耐勞的人格精神,才影響了像開順、富生這樣優秀人才的脫穎而出,也催生了像石頭、鎖陽這樣新一代優秀農民的成長。正是靠這一代又一代的不懈努力和追求,才推動了我們這個時代的進步和社會的發展。也正是這一代又一代人的繼承和揚棄,才使我們中華民族日益復興。他仿佛看到了奔騰不息的黃河,滾滾向東流去。那洶湧澎湃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氣勢磅礴,永不停息!
楊二寶聽到天旺的廠子開工的消息後,來了,來看熱鬧來了。楊二寶倒背著一雙手,臉上掛滿了抑制不住的喜色,看到天旺後,終於長舒了一口氣說,這下就好了,壓在我心上的那塊石頭終於搬開了。他說,爹,我說過,你不要擔心,你把你的心放寬,只要你健康,我們比什麼都高興。楊二寶就笑了說,看著你的廠子被封起來了,我能不擔心嗎?那些天,我成夜成夜睡不著覺,把人都惆悵壞了。這次就放心了,真的是放心了。天旺說,這次,多虧了奎叔和嬸子,要不是他們讓開順出面幫忙,這廠子怕是真完了。楊二寶聽了,過了半天才說,他是個好人呀,是個好人,比我大度多了。是我,錯怪了他。說完,默默地背了手,剛轉過身要走,又回緩緩回過頭來說,天旺,開順不在他們的身邊,你就替代開順,多去照顧照顧你的奎叔和嬸子。我們家,欠下他們的情,真是太多了,你就替我,多還一點。說著,轉過頭,蹣跚著離去了。
天旺的心不由得強烈地震顫了一下,內心裡不知是高興,還是酸澀。這句話,他等了十多年,終於才從父親的口中等了出來。他分明的,從父親的話中聽到了他的痛苦,也聽到了他的懺悔。如果這句話再早說十多年,那花朵一般的生命也不會夭折,他的人生道路也許是另一種情景。為什麼,一場歷史的誤會,需要用一生的時間來消除,甚至還得付出沉重的代價才能了結?看著父親遠去的背影,他的心不由得一陣陣地酸楚,酸楚中,還有一種莫名的高興。儘管這句話說得有些晚了,但總歸是說了出來。
廠子一復工,村人都很高興,因為這畢竟關係到了大家的利益。村人都知道了,這件棘手的事兒,最終還是老奎讓開順出面擺平的。知道了,就十分感慨,都說老奎是個好人,是個大好人。老支書不愧是老支書,風格高,肚量大,站得高,也看得遠。誇過了老奎,又誇起了開順,說開順自小就像個當大官的料,愛學習,愛勞動,聽他爹媽的話,從不與別的孩子廝打鬥毆。長大了,就果然地端了國家的鐵飯碗。現在當了大官了,還沒有忘記給家鄉人辦好事。紅沙窩村出了這樣的大官,真是紅沙窩村的福。
大家的議論自然也傳到了老奎的耳朵里,傳來後,老奎的心裡就喜滋滋的,人也就越發的精神了。他又一次覺得他當初的抉擇是正確的。人,還是寬宏一些,多做一些好事,多做一些善事。不求留名千古,只求心底無憾。有時候,在善與惡之間,就是一念之差。朝上一邁,就成了善,稍為一滑,就陷入到了惡。現在想來,都有些懸啊,如果當時心裡稍稍地往下滑一下,天旺的廠子也就完蛋了。如果真的完蛋了,給他心裡,將會留下終身的遺憾。說來說去,還是兒子好。兒子畢竟是當大領導的,看問題就是比我們苕農民看得高,看得遠。他名義上是與我商量,實際上是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求得心理上的平順。兒子,你真是一個好兒子。
這一天,他沒事做了,就拎了一個糞筐去拾大糞。過去大集體時,化肥緊缺,莊稼都靠土肥雍。土肥有一個好處,不傷地,壅出來的麥子吃起來香。現在化肥的品種也很多,用了它,產量能成倍成倍的往上漲。人們為了增產量,只注重化肥,不在乎土肥,更沒有人到溝溝坎坎中去拾大糞了。這幾年,他又撿起了過去的老習慣,自己吃的麥子專門用土肥壅。麥子打下後,加工成面,再給兒子送過去,兒子、媳婦、孫子都說好吃,要比糧店的精粉還要好吃。化肥雍出來的麥子能打一千斤,土肥壅最多打四百斤,咋能不好吃哩?只要他們愛吃,就高興,腿肚子上就更來了勁,就開始年年種,年年讓他們吃上不用化肥的糧食。
走到馬踏泉旁,他不由自主地蹲在一邊,看著泉眼抽起了老條煙。過去,泉眼裡的水一直汩汩地流著,現在地下水枯竭了,泉眼裡不再汩汩了,只是滴著水豆兒。一會兒,吧唧滴下一豆兒,一會兒吧唧地滴下一豆兒,看得讓人心難受。這水呀,真成了大問題了,再不解決,怕這紅沙窩村是完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說過,水是農業的命脈。沒有水,就沒有命脈了。沒有命脈了,不就都完了?他相信政府會採取措施的,不會眼看著紅沙窩村就這麼被風沙吃掉。
他一邊抽著煙,一邊天馬行空地亂想著,想了一陣,突然地抬了頭,就遠遠地看到一個人背著大包小包地朝他這邊走來了。他思謀著這是誰呀?看背著那麼多的東西,像個出門人,看走姿,倒有點像楊二寶。不會是他吧?他背那麼多的東西做甚?待那人走得近了,再一細看,才看出那人果然是楊二寶。一看到他,封存了幾十年的一個畫面又不覺出現在了他的腦海。就在這馬踏泉旁,他從公社開完會回來,看到了剛剛被釋放回來的楊二寶,四目相對後,各自踏上了各自的道,一走,就是二十多年。現在,這個畫面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眼前,所不同的是,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個位置,他蹲在了泉邊,他卻從羊腸道上緩緩地向他走了來。時間過得真快呀,一晃,二十多年就過去了。都老了,都沒有了先前的銳氣,各自的內心裡,都裝滿了無限的滄桑。
他扭過了頭去,不想再看他了。沒想到到楊二寶放下了背在身上的花花綠綠的塑膠袋,朝他說:「支書,你一個人蹲在這裡做啥哩?」
他將身子扭轉過來,蹲正了,對他說:「拾糞去了,來到這裡,就坐下來抽袋煙。你背上這麼多的東西做啥?」
楊二寶笑了一下說:「開了個小雜貨店,又到鎮上的商店進了點貨。」
他說:「咋沒讓天旺的車拉呀?」
楊二寶說:「不多,就這幾樣,看著多著哩,其實很輕。自己能做的,就自己做吧,也不麻煩他了,他也很忙。」
他勉強地應付了幾句,也就不想再說什麼了,就繼續抽他的煙。
他卻說:「支書,我欠下你的情,怕是這輩子還不完了。」
他的心猛然震顫了一下,緩緩抬起頭,看到他的眼裡,載滿了無限的悔恨和悽愴。他知道,這句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是多麼的不容易啊。也知道,他又變了,變成了另外一個楊二寶。
他緩緩地說:「過去的,都過去了,還說啥呀。」
他又說:「今生還不了了,我就到來世,給你還吧!」說完,又背起那些花花綠綠的塑膠袋,步履蹣跚地走了。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老奎的心又一次收緊了。他突然地站起了身子,朝著他的背影大喊了一聲:「老倒灶,想開一點吧!別把自己悶出了病!」說完,才發覺自己的眼裡,也早已盛滿了淚。
楊二寶回了一下頭,向他笑了一下,然後,大聲向他應了一聲,又掉頭緩緩地去了。
老奎的心裡漸漸湧起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想想,他也是個苦命的人,辛辛苦苦辦了個農場,賠球光了,老了,也不安閒,還在折騰著。漸漸地,楊二寶的影兒便越來越小了,小得就像一個小小的羊糞蛋兒,在慢慢滾動著,越滾越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