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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2:12:35
作者: 唐達天
春天,是金都颳風的季節。一俟三四月份,一場接一場的風沙天氣將北方這座新型的城市攪和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四月中旬,一場特大沙塵暴席捲了西北的好幾個地區,地處西北邊陲的金都自然不會倖免於這場災難。就在這場沙塵暴到來之前,林家偉又正式同他的妻子張桂花談判了一次。
談判的時間是星期天下午三點,地點在林家偉家的書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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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偉說:「我們還是分手吧。我覺得這樣下去對你對我都是一種折磨。」
張桂花說:「我跟你說過,離婚可以,給我交來10萬元錢,就離。」
林家偉說:「你憑什麼讓我繳10萬元錢?我的工資每月不都是給你一大半,我哪有10萬元錢?」
張桂花說:「沒錢你就別再提離婚。」
林家偉說:「你這不是不講理嗎?沒有感情的婚姻就應該結束,這是天經地義的,哪裡還有交錢離婚的說法?」
張桂花的涵養畢竟有限,談到這裡時,她終於忍耐不住了,突然破口大罵了起來:「林家偉,你太卑鄙!太無恥!我眼睛瞎了,竟然跟你這種小人生活了幾十年。當年,你是個啥球東西,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一個十足的鄉里人,還不是我可憐你。現在倒好,你剛剛混了個人樣就嫌棄我,就同我離婚。告訴你,我張桂花不是好欺負的,兔子急了還咬人,你要是把我逼急眼了,我啥事都能幹得出來,我啥事都給你抖出來,看你怎麼做人?」罵著罵著,竟兀自哭了起來。
男人大都從心底里厭惡那些喜歡擺出一副「我是潑婦我怕誰」的女人。相反的,倘若女人顯現出一種陰柔的軟弱,倒能打動男人。男人最怕的是女人的淚水,卻不怕女人的蠻橫與威脅。男人能被女人的淚水所俘虜,卻因女人的蠻橫而疏遠。
而林家偉倒是個例外,他並不怕張桂花的淚水,卻怕張桂花的蠻橫與威脅。因為張桂花的淚水是在她歇斯底里地發泄完了之後號啕出來的,而不是承受不住委屈之後嚶嚶啜泣出來的,因而便失去了一個女人的淚水本身所具有的感染。倒是她的蠻橫與威脅,才使林家偉內心感到懼怕。因為林家偉畢竟不是普普通通的工人,他是一個正在仕途上有所作為的中年男人,他要顧及他的臉面,顧及他的仕途,倘若張桂花豁出一切去鬧騰,勢必會影響他的自尊與仕途。因此,當他聽到張桂花說那些威脅的話時,就對這個女人產生了更深的恐懼和厭惡。他知道,張桂花昏了頭的時候,說得出來就能幹得出來,正因為如此,林家偉才懼怕張桂花把她知道的那件事兒抖摟出來。事實上,林家偉在官場中微妙的人際關係與許多事兒都瞞著不讓張桂花知道,他就害怕哪一天夫妻反目為仇了讓她給捅出去。只有唯一的一件事迫不得已才讓她知道了。那時,他在新聞科當科長,剛剛當了市委宣傳部的陳部長的兒子考上了大學,他想藉機表達一下心意,就與張桂花商量來商量去,從家中的儲蓄中拿出5000元錢表示了他的心意。過後不久,林家偉就從新聞科長上升到了金都日報副總編。此後多年,林家偉每每想起這件事,就懊悔自己不該讓張桂花知道,當初哪怕向朋友們借一點也行,怎麼能讓這樣一個潑婦知道呢?
現在,當他面對著張桂花的威脅,心裡不免有些發虛,但嘴上還是非常強硬,甚至有些發狠地說:「你別老拿那些話來嚇唬我,你想幹啥你就干,誰能攔得住你?你想抖啥事兒你就抖,誰也捂不住你的嘴。但是,有一點我必須給你講清楚,我煩你,就是不想跟你過。」
張桂花突然指著林家偉說:「姓林的,你把這些話再說一遍,你不要以為你當了個球大的官兒就了不起了,告訴你,你買通了陳兆龍,未必買通得彭之強、黃心剛。明天我就要找彭之強、黃心剛,把你干下的卑鄙事兒都抖出來,你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你好死。」林家偉氣得嘴唇發抖,半天接上話茬說:「你告去,你就是告到省委,這個婚我也離定了。我明確地告訴你,你以為你拿上5000元錢就能把陳部長買通?你以為陳部長缺你的5000元錢?人家怕當面甩給你駁了你面子,讓你下不了台,所以他才說就算借你們的,等過後還給你們。實話告訴你,這5000元錢他早就還給我了,我已把它存起來等女兒將來考學用。現在你這麼念念不忘這5000元錢,我可以給你拿出來。不過,就是拿出來,你也只能得2500,還有2500是屬於我的。」林家偉說到這裡,不免為自己的臨場發揮而滿意。當他穩住了陣腳之後,話鋒一轉,咄咄逼向張桂花說:「現在,我才發現,你不僅潑,而且太可怕了。你想想,讓我同這一個可怕的女人繼續生活下去,是多麼恐怖!」
張桂花突然聲音提高了八度,用手指戳著林家偉的鼻尖罵:「林家偉,你不是人!」就在張桂花這一聲叫罵;中,天空突然像坍塌了,頓時狂風大作,風沙瀰漫,屋內頓時暗淡。這就是金都有名的「四·一七」沙塵暴。這時,在隔壁房內寫作業的女兒莎莎大聲喊媽媽,張桂花才急忙打開燈,去看女兒。
沙塵暴從下午一直刮到凌晨1時才減弱。在後來的《金都日報》上是這麼記載的:
沙塵暴突襲我市
本報訊(記者 向濤): 7年前的特大沙塵暴留給金都人可怕的記憶還沒抹去,我市又遭強沙塵暴的襲擊,受東西伯利亞冷空氣東移南下及配合地面冷鋒加壓東移的影響,4月17日下午,一場大風挾裹著數百米高的沙塵,遮天蔽日,自西向東滾滾而來。眨眼之間,狂風大作,飛沙瀰漫,整個市區籠罩在一片昏暗之中,路上,車輛亮燈緩行,行人紛紛止步,樹木花草被颳得東倒西歪,直至凌晨1時許,沙塵變少,風力減弱。
據氣象部門統計,此次強沙塵暴天氣,其瞬間最大風速為26米/秒,風力達10級,最低能見度小於40米。因氣象局於24小時前及大風出現前3小時作了準確預報,使政府部門各生產單位及學校等提前做了防風準備,因而市區內並沒造成多大損失。農村則不然,各鄉村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災害,有關損失情況在進一步的調查之中。
沙塵暴過後的次日早上,林家偉剛剛審閱了這篇稿子,就接到新聞科打來的電話,說是市委、市政府兵分兩路,去東河、西河慰問受災群眾,請報社分別派記者到市委、 市政府大院來坐車下鄉。
林家偉昨天與張桂花大吵完了又冷戰,心情極不好,想下鄉去溜達溜達,就將工作迅速安排下去,隨市委的領導下西河去慰問受災群眾。
市委由彭之強書記帶隊,同去的有副書記、秘書長,各部門負責人一概沒帶,可謂輕車簡從。林家偉來到市委大院,碰巧看到彭書記剛下樓來,林家偉就主動上去招呼說:「彭書記好。」彭書記就伸過手來,輕輕同他握了一下說:「好,你也下去?」
林家偉說:「聽說彭書記要下鄉,我就藉機跟您下去學習學習。」
林家偉的這句話顯然說得很到位,彭書記微微笑了笑說:「搭我的車走吧。」
林家偉不曾想彭書記竟然對他這麼客氣,一時受寵若驚,竟不知怎麼辦才好,待彭書記進了車,司機示意讓他坐到前排時,他才誠惶誠恐地鑽了進去。
林家偉從未同彭書記單獨相處過,因而免不了局促不安。想起數月前跟黃市長下鄉時,新聞界同坐一車,有男有女,高高興興,甚是愉快。搭上領導的車,固然是一次接觸領導的好機會,但這種難挨的尷尬也夠人受的。
車出了市區,彭書記才有了話。
彭書記說:「小林,現在報社裡怎麼樣?」
林家偉心裡一慌,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這話實在問得太抽象了,是指人際關係?工作熱情?還是別的什麼。林家偉略一思忖,就籠統地說:「還行。」
彭書記「哦」了一聲,顯然對他的這種回答不太滿意。林家偉感覺出來之後,又馬上補充說:「尤其是通過這次收報事件,大家吸取了不少經驗教訓,也增長了不少知識,這對搞好今後的新聞宣傳很有益處。」
彭書記說:「北京的那幾位記者再跟你們聯繫過沒有?」
林家偉說:「再沒有聯繫過。」
彭書記慨嘆道:「記者真是無冕之王呀!」
經彭書記這麼一慨嘆,林家偉就再不好意思對話了。便默默地想,彭書記讓我搭他的車就是為問這些話?想想,不覺有些無聊,也許領導根本就無啥意圖,只是無話找話的隨便問問,倒是下面的人揣摸領導的意圖揣摸習慣了,總要從領導的每一句話中領會話外的含義,這真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慰問組先到邊陽縣受災最嚴重的七岔鄉,縣委一班人早已等候在鄉上,見是彭書記帶隊,縣上的領導都顯得畢恭畢敬。市縣領導匯聚一起,共同視察了受災嚴重的蔬菜示範區六溝村。六溝村位於312西線國道,是邊陽縣的蔬菜基地。這次特大沙塵暴給六溝村造成的損失十分慘重,塑料大棚幾乎全部被大風撕裂捲走,大棚內的各種蔬菜架子紛紛坍塌,茄子、辣子、西紅柿、黃瓜,還有早熟的西瓜、甜瓜被狂風蹂躪得一片狼藉,再加之一夜的寒凍,早已蔫了。幾個瓜農、菜農目睹此景,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彭書記每到一處,就寬慰受災群眾說:「大家不要悲痛,要振作起來,棚子被風捲走了,我們要重新搭,菜冷死了,我們重新種,資金不足,我們要共同想辦法克服,你們拿一點,政府補一點,社會各界支持一點,要把這難關渡過去,要把自然災害造成的損失奪回來。」
中午吃飯時間到了,七岔鄉早有安排,縣委的車就在前頭帶路,林家偉仍坐著彭書記的車尾隨其後。驅車來到鄉政府大院,一縷誘人的肉香味和著初春的清新氣味撲鼻而來,林家偉禁不住咽了一口涎水想,七岔鄉的羊肉墊卷子是聞遐邇名的,今日怕是趕上了好口福。五六輛小車一起湧進鄉政府後,可忙壞了鄉上的工作人員,他們泡茶的泡茶,讓煙的讓煙,端著水盆拿著毛巾的又忙著讓領導淨手。一陣忙完後,一大盤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羊肉就端了上來。大家都急於一飽口福,沒想到彭書記卻突然發起火來,直逼邊陽縣王吉維書記說:「王書記,你們這是怎麼搞的,我不是吩咐辦公室給你們打過招呼嘛!一切從簡,不給下面添麻煩,每人一碗燴菜,兩個饅頭就可以了。你這大盤大盤的羊肉上來是搞慶典,還是搞喜宴!」
王書記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囁嚅了半天才說:「這個……這個,我讓政府辦安排了,怎麼搞的?不過,請彭書記別生氣,其實這也很簡單,就這一種飯,再沒別的菜。」
彭書記說:「不是我說你們呀,我們是下來慰問受災群眾的,不是大吃大喝的。剛才,那一幕一幕受災的場面你們都看到了,那一個個哭得傷心的農民你們也看清了,面對災情,面對受災群眾,這羊肉你們怎麼咽呀?」
經彭書記這麼一說,餐廳的空氣頓時像凝固住了,有幾個心急的司機已經拿好了筷子準備夾肉,這時,也不得不悄悄將筷子放回到了原位。
空氣就這麼凝固了一秒、兩秒,可能是十秒,也可能是三十秒,或者一分鐘,大家都不敢動筷子,也不敢說什麼。最後,還是彭書記打破了沉寂。
彭書記說:「對不起,對不起大家,可能剛才我有些激動,既然王書記為我們這樣準備了,我們就吃吧。」說著率先動起了筷子。這時,大家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筷子,故意挑小塊的肉去撿,都裝出一種很斯文的樣子,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品,吃得全無滋味。
林家偉平時很難在小範圍內與彭書記見面,對他的了解幾乎都是聽來的,說這個人正直,廉潔,當然也有另一種講法,就是說他遇事過分小心謹慎。今日目睹此景,就越發覺得老百姓對一個領導幹部的評價不是盲目的,在某種程度上講還是有一定的準確性。
林家偉與老記司機同坐一桌,所以,大家都沒有多少心理上的顧慮。吃了一陣,一個個便都進入了角色,尤其是那幫司機同志們,也不管那邊桌子上的氣氛如何,率先進入狀態,記者們看他們如此,知道作秀毫無意義,很快就調整了情緒,也開始狼吞虎咽般地吃了起來。再看整個一桌子人,不是面露兇相的撕扯著筋骨,就是歪鼻斜眼的大嚼著滿口流油的羊肉。
一陣風捲殘雲,幹完了幾大盤,林家偉乜斜一眼領導的桌子上,一盤還沒吃完,心中暗喜自己坐對了地方,免受了許多痛苦。
有人吃完了,就喊著要餐巾紙,鄉上的工作人員就將散裝的餐巾紙拿來給每桌分了一厚沓。下午,他們又馬不停蹄地視察了幾個鄉鎮,回到邊陽賓館,已是六點一刻了。吃一塹長一智,王書記早已安排好了飯菜,每人一大碗拉麵,一碟青椒炒茄子,簡單得有些寒酸,彭書記卻連連稱好,說這既不鋪張又可口實惠。
因次日還要視察兩個鄉,還要召開經濟協調會,晚上只得留宿下來。林家偉一想起留在邊陽賓館的種種,就想起了與丁雯的一夜風流,與常虹在舞場上的風花雪月,如今,一切都如過眼煙雲,心中一陣悵然。只好一個人散散步,好好清靜清靜。
剛出餐廳,聽到二樓上隱約傳來了薩克斯管樂聲,聲聲都在牽動著他的回憶,他猛然想起縣地毯廠的那個陪舞的小吳姑娘,想她現在是不是仍被廠領導逼迫著來陪舞,還是索性一狠心下了海正式當起了歌廳的小姐。
林家偉邁著四方步剛出賓館大門,看到迎面走來一位婀娜的女子,不由瞅了一眼,一瞅,卻把自己嚇了一跳,剛剛還在念叨小吳,就果真見到了小吳,這預感真是神了。
「你好,小吳。」他主動向她打招呼道。
「你是?」小吳顯然沒有認出他,駐足猶豫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說:「想起來了,你就是林總,是嗎?」
「難得你還記住我。」林家偉說:「你到哪裡去?」
小吳說:「廠里安排晚上讓我們來陪舞,沒想到是你們。」
林家偉說:「可能晚上的舞會取消了,不用你們辛苦了。」正說著,林家偉的傳呼響了,一看後面綴著888三位數,就知是豆豆打來的,頓時一縷暖流湧上心頭,就匆匆同小吳道別,一個人來到草坪深處,才掏出手機同豆豆聊了起來。
自從張桂花搬回家後,林志偉為了不讓對方抓住什麼把柄,以此達到協議離婚的目的,每天晚上都儘量回家來住。這樣做豆豆顯然不能理解,就吵吵著說,既然你回家過得溫暖,過得幸福,你就乾脆同你的老婆過去算了,也別再來找我了。林家偉就耐心地解釋說,親愛的,你別說這些話來刺傷我好不好?我何嘗不願意每時每刻都在陪著你,我何嘗不願意摟著你一同進入幸福的夢鄉?正因為願意我才暫時分離以求將來的永遠。你知道不知道,我要是不回家住,她就會認為我已經找好了,要同她離婚,她就越發拖著不同我離,這樣對我不利。所以,我暫時避避嫌,再抽空跟她認真談一談,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問題解決了。經林家偉這麼一解釋,豆豆才算勉強答應,但卻向林家偉提出要求說,你可以回家住,但絕對不允許你同她做那種事,那樣才能急死她,氣死她。終有一天,等她熬不住了,她會主動向你提出離婚。林家偉就笑著說,你放心,我的精力是有限的,滿足了你,哪還有剩餘的?
過後林家偉每每想起豆豆的這番話,就覺得女人刻薄起來要比男人刻薄得多。不過,他認為豆豆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夫妻之間如果失去了性,就很難存在下去了。過去,他總是處於同情,在性的問題上往往一同情就妥協了,一妥協別的問題也就妥協了。這次,他是吃了秤砣鐵了心,既然已認清了是這樣一個可怕的女人,還有什麼值得再珍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