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024-10-03 20:48:29 作者: 王松

  張少山想起一句老話,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這次帶著二泉去對岸的西金旺找金桐,本以為自己事先都已鋪平墊穩,這事兒肯定十拿九穩了,可沒想到,二泉一露面兒,金桐立刻變卦了。張少山這才意識到,看來自己還是把這事想簡單了。但二泉心裡的這把火好容易點起來,總不能讓這一瓢冷水又澆滅了。

  

  這兩天,正為這事兒發愁,老丈人張二迷糊這邊又有事了。

  張少山這天來鎮裡辦事,碰見文化站的老周。老周一見就把他拉到個沒人的地方說,我正要給你打電話,你老丈人那事,怕是要黃。張少山聽了心裡一緊,忙問,怎麼回事。老周這才說,前一陣子,天津的那家公司三天兩頭催,問他們要求的財神形象搞得怎麼樣了,可這一陣子再也沒動靜了。其實這段時間,張二迷糊悶在家裡一直跟憋寶似地想來想去,但好容易想出一個方案,老周一看就給否了,都是換湯不換藥,基本還沒脫出原來的坯子。這一下,也就越弄越沒心氣兒了。老周對張少山說,他一見張二迷糊心氣兒不高了,怕把這事兒撂黃了,這天上午就主動給這家公司打了個電話,想穩住對方。可對方一聽主動就說,這也不是著急的事,現在流傳在民間的門神和財神,都是經過成百上千年的文化積澱才一點一點形成的,要想搞出新意,確實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別急,先慢慢設計吧。

  老周對張少山說,你看,聽他們說話這意思,這事兒怕是要涼了。

  張少山一聽就明白了。天津這家文化公司,他上次去看師父胡天雷時,曾經去過,還跟這公司一個叫徐岩的業務經理見過一面,從這家公司的規模就能看出來,他們指不定同時抓著多少個項目,這個「梅姑彩畫」只不過是這些項目中的一個,恐怕還不一定是重點項目,這段時間遲遲沒進展,人家不可能一直這樣等著,自然就去抓別的項目了。不過老周這一說,張少山才意識到,難怪這幾天回去,老丈人張二迷糊的臉又像門帘子似地耷拉下來,看來是嫌自己對他的事不上心,又故意給臉子看。不過張少山進張家門兒三十多年了,已經有一套對付張二迷糊的辦法。張二迷糊是軟硬不吃,就吃唬弄。你跟他來軟的,他反倒逮理了,更得理不饒人,來硬的,他比你還硬,能拉開一付潑命的架勢。唯獨拿話填擱他,反倒怎麼說他怎麼信。張少山想到這兒,就掏出手機,給張三寶打了個電話。

  張三寶顯然正排練,電話里挺亂,一接電話問,有什麼事。

  張少山說,你先出來一下,有幾句話跟你說。

  張三寶就出來了,電話里一下靜下來。張少山這才把張二迷糊要跟天津一家文化公司合作的事,對張三寶說了。張三寶一聽就說,這事兒我知道,那家公司還讓我二叔再設計一個有梅姑河民俗文化風格的財神,我二叔一直為這事兒犯愁呢。張少山說,我說的也就是這事兒,你在劇團,老戲都熟,對各種人物和臉譜兒也都清楚,你也幫你二叔想想吧,哪怕出個點子也行。張三寶一聽就樂了,說,姐夫你這一說,還真靠譜兒,我琢磨琢磨吧。

  張少山又說了幾句閒話,就把電話掛了。

  張少山讓張三寶幫著出點子,其實並不是真讓他出點子,真正的目的就是打了這個電話。這天傍晚,張少山回到家,吃飯時張二迷糊還耷拉著臉。張少山只當沒看見,一直跟麻臉女人說讓女兒買藥的事。張少山跟老丈人張二迷糊一樣,麻臉女人只給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叫張歡。這個女兒本來在縣一小當老師,幾年前報名去甘肅支教,又在那邊和一個一起支教的男老師談了朋友,就一直沒回來。張少山對麻臉女人說,甘肅靠近內蒙那邊出一種特殊的中藥材,叫肉蓯蓉,可以補腎陽,還能潤腸通便,對老人很好,他已經用微信告訴歡歡了,在那邊給姥爺寫一點,能寄就寄,如果不能寄,就等回來時再帶回來。

  張少山說這話時看著麻臉女人,可其實,是說給老丈人張二迷糊聽的。說完就站起來,往外走了兩步好像忽然想起來,又回頭對張二迷糊說,下午剛給張三寶打了個電話,他在縣劇團,知道老戲多,讓他也幫著想想,看能不能把哪出老戲裡的人物形像,改成財神的樣子。

  說完不等張二迷糊說話,就去村里了。

  張少山的心裡很清楚,不管自己在外面怎麼忙,家裡的後院兒不能起火。否則累一天了,回到家連個安生飯也吃不了,再整天給老丈人扛臉子,這日子就沒法兒過了。

  其實張二迷糊跟天津這家文化公司合作的事成與不成,張少山倒並不在意,就算不成,他大不了接著自己畫,自己賣,這些年一直也是這麼過來的,無所謂。問題是二泉的事,這回出師不利,讓張少山的心裡挺犯愁。張少山知道,二泉雖然不愛說話,但心裡是個爭強好勝的人,這次從外面回來,人更悶了,不光更不愛說話,也挺消沉,就因為這才整天跟金尾巴那伙人攪在一塊兒喝酒。這次好容易打起精神,決心要好好兒干一場了,卻又碰上這麼個裉節兒。當然,張少山也明白,這事兒說來說去還是怨自己,本想借二泉辦豬場這事打開一個突破口,看能不能讓他當村裡的致富帶頭人,可自己還是操之過急了,還不光是操之過急,也把這事想簡單了。張少山這才意識到,自己也是打年輕時過來的,就算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年輕人搞對象哪能像自來水的龍頭,說來一擰就有,說不要一關就沒了,感情是個很複雜的事,況且是今天的年輕人。但不管怎麼說,事情既然已進展到這一步,總得想個辦法,不能還沒幹就這麼黃了。現在看,解鈴還須繫鈴人,如果二泉能去找金桐當面談一下,當然最好不過,人跟人就怕見面,天大的事,見面一說一談,滿天的烏雲也就散了。但這顯然不現實。憑二泉的脾氣,這事兒他寧可不干,也不會去跟金桐說這種軟話。

  張少山尋思來尋思去,最後一咬牙想,只能再去找金永年。

  張少山想,這回也不跟這老滑頭再說繞脖子話了,索性挑明了,讓他幫著勸勸金桐,看他怎麼說。這樣想好了,就給金永年打了個電話,問他這會兒在哪兒。金永年一接張少山的電話,好像並不意外,說自己在村委會。張少山說,你等一下,我這就過去。

  說完就徑直過河,來到西金旺的村委會。

  金永年已經等在村委會門口,一見張少山就笑著說,你可是稀客。

  張少山說,是啊,我替你說吧,我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一邊說著就走進來。

  金永年跟在後頭說,好啊,我聽聽,你這夜貓子今天有啥事。

  西金旺村委會的辦公室裝修得很豪華,陳設也講究,看著比馬鎮長的辦公室氣派多了。張少山在牆邊的實木大沙發上一坐,就把來意對金永年說了。金永年聽得很仔細,中間只拿出煙,遞給張少山一支,一直沒插話。等張少山說完了,才抽著煙哦了一聲。

  張少山看著他,等他往下說。

  金永年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嗨聲。張少山一聽他這嗨聲,就知道他要說什麼了。果然,金永年說,我這個村主任,現在看著是個主任,其實也就這麼回事了,如同那廟裡的佛像,人家拿你當回事呢,是個菩薩,不當回事,也就是個泥胎,眼下養豬場都是個人的,村集體沒參股,也就沒說話的地方,尤其金桐這丫頭,死倔,我真去跟她說,只怕也是白饒一面兒。

  張少山仍不死心,看著他,你這西金旺的大主任,還不如我?

  金永年搖搖頭,都說窮家難當,其實富家也有富家的難處啊。

  張少山知道是碰了軟釘子,得見好兒就收,否則這軟釘子只會越來越硬。心裡也明白,這金永年是個蒸不熟煮不爛的主兒,油鹽不進,再說什麼也是白說。

  這一想,也就只好起身告辭了。

  金永年讓張少山碰了軟釘子,倒不是因為賭氣,其實還另有原因。金永年有個兒子,叫金長勝,在鎮裡的獸醫站當獸醫。這金長勝好像得了先人遺傳,天生對獸醫這行感興趣,這些年干別的不行,唯獨一沾給牲畜治病的事,一門兒靈。鎮獸醫站一共有5個獸醫,三個年輕的兩個上歲數的,但頂數金長勝醫術好,也最認真負責,全鎮各村的牲畜情況都在心裡裝著,哪個村的哪個養殖場牲畜該打防疫針了,不用跟獸醫站打招呼,到時候他就主動去了。

  金長勝從上初中時就暗暗喜歡金桐,但後來中考時,沒考上縣一中,覺著自己的學習不如人家,有點兒自卑,也就一直沒敢向人家表白。後來在鎮裡的獸醫站當了獸醫,金桐也辦起這個「順心養豬場」,而且她這養豬場越辦規模越大,金長勝也就有了經常跟金桐接觸的機會,對她的養豬場也格外上心,平時有事沒事總往這邊跑。金永年雖然沒問過兒子,但早都看在眼裡,心裡也就有數。幾天前的那個上午,張少山帶著二泉來金桐養豬場的事,金永年當天下午就知道了。這一下也就明白了,張少山在前幾天的那個晚上為什麼突然請自己吃飯,又給自己陪禮,還翻騰出當初祖輩拜把子的陳年老事,看來目的就是不想讓自己插手這件事。可事情往往不是人安排的,是老天安排的,人算不如天算,誰會想到,這個二泉和金桐當年在縣裡上學時,還有過那麼一段兒。據說這二泉那時仗著學習好,又會吹拉彈唱,在學校很牛,金桐這樣的女孩兒上趕著追他都不放在眼裡。這回好了,六月債,還得快,該著這二泉一還一報兒,又犯在金桐手裡了。這可就怨不得別人了,自己種的果子,酸的甜的苦的辣的都得自己吃。現在張少山一看金桐是這個態度,又反過來想讓自己去勸金桐。

  金永年想,就沖自己的兒子長勝,也不能管這事。

  其實金永年並不知道,張少山在來西金旺找他之前,已經去鎮裡的獸醫站找過金長勝了。張少山當然不知道金長勝也喜歡金桐。他想的是,金長勝是鎮裡獸醫站的獸醫,自然是金桐養豬場求得著的人,況且金長勝也是西金旺人,在金桐面前說話也就應該有分量,如果讓他去說說,也許金桐會給面子。可張少山哪裡知道,這一下也就等於把金長勝架到了火上。金長勝是個心胸寬闊的人,倒沒有那麼多拐彎兒抹角的小心眼兒。但心胸再寬闊,讓他去幹這種事,心裡也不太情願。可一看張少山說得這樣鄭重其事,又言辭懇切,也就只好答應了。

  金長勝既然決定來跟金桐說,也就不是走過場,而是說得真心實意。他對金桐說,金水泉是我初中同學,高中跟你又一個學校,說起來大家都是老同學,現在他剛創業就遇上這樣的難處,況且這種難處咱誰都有過,如果能伸手幫一把,就幫他一把。金桐的養豬場確實一直得到金長勝的關照,村里別的養豬戶都開玩笑說,金長勝已經快成了「順心養豬場」的專職獸醫。這時一見金長勝來跟自己說這事,而且說得這樣認真,就說,你先告訴我,這事兒你是怎麼知道的?金長勝一聽臉就紅了,又不會撒謊,只好老老實實地說,是東金旺的村主任張少山來找過他。金桐聽了點點頭,嗯一聲說,既然張少山去找過你,這事兒具體是怎麼回事,你也就應該都知道了,話是這麼說,如果是金水泉去找你,是一回事,張少山去找你,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說我也沒不幫他,我的杜洛克豬仔,市場價格平均16塊錢一斤,而且每一頭都得精確到兩,可給他金水泉是什麼價兒,張少山應該告訴你了。金長勝想說,但你事先答應過人家呀,先免費提供豬仔,最後出欄再一塊兒算。可話到嘴邊轉了轉,又咽回去。金長勝當然也知道金桐的脾氣,她說的話,一般是輕易不會收回去的。其實金桐這樣的態度,金長勝的心裡反倒暗暗高興。但還是很真誠地說,你再考慮一下吧。

  金桐笑笑說,你來之前,麗春姐剛來過,我跟她說的也是這話。

  金桐說的麗春姐,叫金麗春,是馬鎮長的老婆,當初在鎮政府辦公室,是合同制的辦事員,跟馬鎮長結婚以後,覺得再在鎮裡工作不太合適,就主動辭職回來了。平時在村里很低調,從不去人多的地方,去了也不太說話,偶爾有誰想通過她給馬鎮長遞個話兒,她就笑笑說,我倆從結婚那天就有個約定,我在家裡的事,他不問,他在鎮上的事,我也不問。但金麗春這回也來找金桐。金麗春來,也是因為剛見到張少山。張少山倒不是特意來找金麗春,是在鎮裡的街上無意中碰見的。張少山也知道金麗春的脾氣,並沒明確託付她,只是把帶著二泉來找金桐這事的前後大致說了一下,最後又說,這個事,他正打算去跟馬鎮長匯報,現在是一點招兒都沒有了,只能向領導求助了。說完,又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就匆匆走了。

  金麗春來找金桐,一開始金桐以為她只是來豬場串門。但說了一會兒話,金桐就聽出來了,好像不對,金麗春的話頭兒總往對岸的東金旺那邊引,有幾次還有意無意地提到二泉。這一下,金桐臉上的笑就有點兒幹了。這時金麗春又說,其實她這人,一般不太問別人的事,問多了也不好。金桐一聽就把話接過來說,是啊,麗春姐這麼做就對了,所以你從來沒遇上過尷尬的事。金麗春一聽金桐這話茬兒,也笑了,又說了幾句閒話就知趣地走了。

  這時,金桐又把這番話對金長勝說了一遍。

  金長勝一聽,心裡也就明白了。

  這個下午,金永年送走張少山,再仔細想想又覺著不對。這事兒自己還不能不管。這就像一輛車,如果任由它這麼下去,後面再想剎車恐怕就剎不住了。所以,還不能讓它失控。

  金永年這一想,當天晚上就來找金桐。

  金永年自己也知道,要論心眼兒,自己確實比張少山多,可心眼兒是長在心裡,沒長在嘴上,就像茶壺裡的餃子,肚裡滿,卻倒不出來。張少山倒不是心眼兒少,而是心實,心實的人也就不愛動心眼兒。但他畢竟學過說相聲,說相聲的人當然都會說,可以把一句話換幾個說法兒轉著圈兒地說出來。這樣一算,如果金永年有八個心眼兒,只能說出兩個,而張少山有四個心眼兒,卻能把這四個都說出來,里外一比,金永年也就還是不如張少山。

  但這個晚上,金永年來「順心養豬場」找金桐,卻發揮出很好的口才。金桐正和養豬場的兩個工人準備豬飼料,一見金永年來了,知道他有事,就和他來到外面。

  金永年一上來就說,你現在,可給咱西金旺爭臉了。

  金桐聽了看看金永年,不知他怎麼冒出這麼一句。

  金永年說,我聽說了,頭幾天張少山帶人來了。

  他故意說「帶人來」,卻不提二泉。

  金桐聽了笑笑,沒說話。

  金永年說,眼下用馬鎮長的話說,咱西金旺可是全鎮的一面旗幟啊。

  金桐問,您到底要說什麼?

  金永年哦一聲說,我的意思是說,咱要有大將風度,該發揚風格的就發揚風格,帶領大家一塊兒奔小康嘛,一個都不能少嘛。說著看一眼金桐,不過話又說回來,咱辦的是養豬場,不是開粥場,做事兒也得留餘地,我已經聽說了,你這次處理這事,就處理得挺好。

  這時金桐就眯起眼,看著金永年。

  金永年又說,有句俗話,叫顧己不為偏,凡事都有個度,該說的話就說,別不好意思。

  金桐忽然撲哧笑了。

  金永年看出來了,金桐這笑不像好笑,臉一下漲紅了,問,你笑啥?

  金桐說,我在考慮,我這順心養豬場,是不是該請您這村主任當個名譽場長啊?

  金永年聽了一愣。金桐已經轉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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