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24-10-03 20:48:22 作者: 王松

  東金旺和西金旺雖然只隔一條河,但這些年,河上一直沒修橋。兩邊的人偶爾過河,就用擺渡。當年東金旺的羊倌兒「金嗓子」一邊在河坡上放羊,也在渡口看擺渡,到了晚上就住在河邊。後來「金嗓子」死了,他這一間半土屋就扔在堤坡上。二泉回來以後,不想住在家裡,看看這閒著的土屋還能住,就收拾出來,平時一個人住在河堤上。

  這次在向家集又和金尾巴這夥人喝大了,回來時還在南大渠出了事,如果不是遇上張少山,自己雖然有水性,後果也不敢想。二泉這時才意識到,其實喝酒也並不是總能讓人忘了眼前的事。當年高中快畢業時,有一次學校搞模擬考試,班裡的高建明和二泉考了個並列第五。二泉對這個成績並不滿意,但高建明很高興。他平時在班裡都是排在第六或第七,這次不僅闖入前五,還和二泉並列,於是就拉二泉和幾個同學一塊兒去街上吃飯。那是二泉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喝酒。二泉之所以後來再也不喝酒了,也是因為那次。他發現喝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喝的時候是放縱的興奮,也越喝越興奮。但酒醒之後,卻又有一種失落,這失落里還有一些茫然,讓人感到一種可怕的沮喪。

  也就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喝酒了。

  二泉這次掉進南大渠,讓張少山背回河邊的土屋,在土炕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又躺了一天一夜,這種失落和沮喪的感覺就又像烏雲一樣黑壓壓地籠罩在心裡。這中間醒過幾次眼,看見眼前的炕上放著幾個饅頭,幾塊烀白薯,旁邊的搪瓷盆兒里還有大半盆水。顯然,張少山又來過了,吃的東西都是他送來的,搪瓷盆兒里的水也是他給燒的。但這時胃裡雖是空的,卻沒有一點食慾。他只喝了幾口水,一翻身就又睡了。

  二泉分不清是夢境還是腦子裡想的,好像又回到在廣東打工時的那個城市。車間裡的機器聲,廠區裡的汽車聲,夜晚的街上五顏六色的燈光和商店裡傳出的音樂聲……二泉睜開眼,眼前是一片漆黑。身邊沒有任何聲音,屋外只有蛤蟆偶爾跳進河裡的聲音。這時,二泉又想起當年上高中時,班主任老師說過的話,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後來二泉才知道,這幾句話是出自《孫子兵法》,但後面還有話,原話是,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求其下,必敗。二泉想,自己這次從廣東回來,是不是就是求其下了呢,也許就因為求其下,自己現在才敗成這樣。可是,如果不回來,哪怕求其中,這個中又是什麼呢?

  第三天上午,張少山來了。這時二泉已經起了,正坐在門口的河邊發呆。張少山從河坡上下來,走到他身後站了站,說,到底還是起來了?

  二泉像沒聽見,仍然看著河水。

  

  張少山說,洗把臉,跟我走。

  二泉問,去哪兒。

  張少山說,過河。

  說完就朝渡口去了。

  二泉在河邊洗了把臉,回來端起搪瓷盆兒喝了幾口涼水,穿上衣裳,就跟著來到渡口。

  渡口有一根兩指多粗的棕繩,橫在河上,兩頭用木頭橛子固定在岸邊。擺渡時,船上的人只要拽著這根棕繩就可以過河。自從羊倌兒「金嗓子」死了,渡口的擺渡船就沒人看了,偶爾有過河的人,只能自己拽著繩子過去。二泉在這個上午把渡船拽到對岸。一上大堤,張少山並沒沿著堤上的公路走,而是徑直下了河坡。二泉這才明白,是要去西金旺。

  二泉這些年很少來西金旺。過去上學時,這邊也有同學,但大家似乎有默契,在學校該怎麼來往怎麼來往,一回來就很少聯繫了。這時跟在張少山的身後,不知來這邊要幹什麼。

  過了一個小橋,前面是一條水泥的上坡路。上了坡,水泥路一直通到街里。雖然只是一河之隔,但看得出來,西金旺這邊的條件遠比東金旺要好,不光村裡的道路平整,房子也整齊,很多人家已經蓋起小樓。這時張少山站住了,轉身對二泉說,讓你見個人。

  二泉看看張少山,覺得他臉上的神情有點怪,就問,見誰?

  張少山說,話先說頭裡,見,也就是個見,見完之後怎麼著,看你自己。

  說完一轉身,就接著又往前走了。

  二泉站著沒動,說,你不說清了,我不見。

  張少山這才站住了,轉身回來說,這西金旺有個養豬能手,讓你認識認識。說著,見二泉好像還沒明白,就又說,這是最好的一個養豬場,在天津都有人知道,讓你認識,是跟人家取經,要是你想干,也覺著能幹,咱就想想辦法,也辦個養豬場行不行?

  二泉一聽,覺著這倒是個好事,自己的右手雖還不太方便,但養豬還行。心想,早怎麼沒想到,頓時就有些興奮。接著才意識到,看來張少山真為自己下了一番苦心,心裡就有些感激。張少山看出他的心思,哼一聲說,不光為你,你真開了頭,也是咱全村的事。

  西金旺本來就比東金旺大,人口也多,這幾年又蓋了不少新房。誰家蓋新房,都想在村邊蓋,這樣不僅豁亮,想干點什麼事,地方也寬綽。但這樣一來,村子也就像攤大餅,向四周蔓延著越鋪越大,看著已像個小鎮了。二泉跟著張少山往村南走,這時發現,有的人家大門上貼著財神。財神一般是貼在屋裡,外面的大門應該貼門神。但西金旺不是,這麼貼,讓人看著就挺新鮮。二泉曾看過張二迷糊畫的「東西南北一個中」的九路財神,這時看,這些人家貼的財神也是一邊一個,卻並不是傳統的「文財神」和「武財神」,雖也頭戴烏紗,手持笏板抱在胸前,樣子卻有些奇怪。再細一看才看出來,這個頭戴烏紗的竟然是豬八戒。二泉覺著有意思,這些年也走過一些地方,卻還從沒見過哪裡有把豬八戒當財神爺的。這時來到村南的一個院子。這院子的院牆不太高,也不顯眼,院門是鐵的,虛掩著。張少山在鐵門上敲了兩下,喊了一聲,有人嗎?一邊說著就推門走進院子。二泉剛要跟進去,張少山又折身出來了,說,家裡沒人,去豬場看看吧,大概在那邊。

  說著,就頭前朝村外走去。

  出了村又往東走了一陣,就看見一片一片整齊的豬舍。二泉雖沒養過豬,但也知道,現在養豬場的豬舍已跟過去的豬圈完全不是一回事了。過去的豬圈就是個圈,壘起半人多高的土牆,棚上一半草泥頂子,裡邊再墊了黃土,豬拉屎撒尿,一邊踩著滾來滾去,也就滾成了爛泥塘。到一定的時候,把這爛泥豬屎起出來,拉到地里也就是農家肥,傳統的說法叫「起豬圈」。所以過去,家家的豬圈都跟茅房連在一塊兒。現在的豬舍已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了,住的地方像人一樣乾淨,不光豬舍乾淨,吃的喝的也很講衛生。張少山一邊走,指著這遠遠近近連成片的豬舍羨慕地說,你看看,人家西金旺現在已成了這樣,能不富嗎。

  二泉朝這片豬舍看看,又回頭看一眼張少山。

  張少山搖頭說,誰能想到,現在這豬,成了西金旺的財神爺啊!

  二泉一聽,想起剛才看見有的人家門上貼的財神是豬八戒,這才明白了。

  正說著,就見一個女孩兒拎著個空編織袋子朝這邊走過來。這女孩兒穿一件暗紅的牛仔褲,上身是淺色襯衣,挽著袖子,把兩個前襟系在腰上,看著挺颯利。她老遠一見張少山就笑著招呼說,不是說好十點來嗎,這才九點半剛過啊,太早了!

  張少山迎上去,也笑著說,又不是開會,哪有這麼準時。

  女孩兒說,我約了人,還要談事兒呢。

  說著一回頭,看見二泉,突然愣住了。

  這時二泉也愣了。他認出來,這女孩兒竟然是金桐。金桐比上學時黑了,也不是黑,是黑里透紅。上學時皮膚白皙,有些弱,這時一黑一紅,看著不光健康,也顯得結實了。

  張少山沒告訴任何人,就在前一天晚上,他剛來這邊找過金桐。張少山和金桐並不熟,只在鎮裡的經驗交流會上見過幾次,對這女孩兒的印象很好。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就能幹成這麼大的事,辦起一個這樣規模的養豬場,而且還幅射帶動了村裡的很多養豬戶,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張少山也是尋思了些日子,前一天晚上才硬撞著來的。金桐當然知道張少山是河那邊東金旺的村主任,也很爽快,一見面就說,您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只管說吧,只要我能幫忙的,一定盡力。張少山來的時候本來心裡還有些嘀咕,擔心這女孩兒真一撥愣腦袋,把自己駁了,自己這張老臉就沒處擱了。沒想到女孩兒這麼痛快,心裡才稍稍踏實了一點。於是就把來意說了,現在金桐的養豬場搞成這樣的規模,能不能幫一下東金旺的人。但張少山先聲明,就是幫,也不能讓金桐吃虧,這個幫一定是要有回報的,只不過這回報在後頭,等東金旺這邊的養豬業真發展起來了,該怎麼算再怎麼算。金桐一聽就明白了,笑著說,將來有回報更好,沒回報也無所謂,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先商量,看怎麼把這事做起來吧。說著又看看張少山,似乎還有什麼話,又不好說出來。張少山領會錯了,趕緊又說,他這次來,請金桐幫一下東金旺,已跟這邊的村主任金永年打過招呼了,雖然沒明說,但金永年這麼聰明的人,應該也明白了,所以他不會反對。金桐一聽就笑了,說,他就是真反對也無所謂,這西金旺別人怕他,我不怕,他越是反對的事,我偏要干。

  然後才說,我想說的是,養豬可不是簡單的事,很麻煩啊!

  張少山笑笑說,都是莊稼人出身,這我當然明白。

  金桐說,行,我明天上午有時間,您領人過來吧。

  但張少山並沒說,他想讓金桐幫的這人是誰。張少山在這件事上耍了個小聰明。二泉當年在縣一中上學時,金桐曾對他有意,但被二泉拒絕了。這事張少山早就聽說過。所以這回想出這麼個主意,一開始還挺得意,覺著這是個一舉兩得的事,如果金桐真同意幫一下二泉,二泉也就能把這事兒幹起來,同時一邊幹著,也許兩人當年的情分又能重新接上,可以再續前緣,這豈不是兩全其美的好事。所以,張少山這個晚上臨走時,就想把這事再往實里說一說。他告訴金桐,眼下東金旺這邊的狀況,金桐應該也知道一些,是白手起家,一切都從零開始,要經驗沒經驗,要資金也沒資金。金桐聽了想想說,這樣吧,如果您那邊的人真打算干,就先從我的豬場拉去20頭豬仔,等將來養大了,死了活了最後再一塊兒算。張少山聽了一下睜大眼,看看金桐問,你不要錢?金桐笑了,說,不是不要,是現在不要,以後等出欄時,咱再算總帳。張少山到了這時索性就厚起臉皮,又問,萬一這20頭豬仔都沒養成呢?金桐說,這種情況不太可能,不過要真這樣,就算我替你們交學費了。

  張少山一聽,這才徹底踏實了。

  但這時,張少山一看金桐見了二泉,臉上的反應,就預感到這事有些不妙。於是趕緊打著諢說,這是我們村的二泉,你倆當初都在縣一中,應該認識,這回二泉可是慕名來的。接著又說,這次的事就全仰仗金桐場長了,技術支持的事後面再具體商量,先說豬仔吧。

  金桐哦了一聲,笑笑說,豬仔的事簡單啊。

  張少山立刻說,行行,那我就先替二泉謝謝金場長了。

  金桐仍不看二泉,對張少山說,謝倒不用,只要將來都能順利出欄,就行了。

  張少山故意回頭對二泉說,你聽見了嗎,不能大意啊,這養豬可不是簡單的事!

  二泉悶著頭,沒吭聲。

  金桐又說,現在西金旺這邊的品種都是杜洛克,可我的杜洛克跟他們別人家的還不一樣,優勢現在先不說了,我的豬仔給別人,一般都是16塊錢一斤,既然您少山主任出面,就算10塊吧,現在的豬仔都已長到30多斤,也一律按30斤算,先20頭,夠了吧?

  張少山一聽,愣住了。

  金桐又說,我豬場的豬仔都是現成的,你們要用,還得儘快,眼下正是瘋長的時候,一天一個樣兒,再過幾天就40斤了。說著又一笑,真到40斤,我可就不能再按30斤算了。

  張少山只好點頭說,行,我們回去商量一下,儘快給回話兒。

  這時,二泉已經轉身走了。

  回來的路上,二泉一直不說話。張少山在旁邊走著,也不說話。過了河,來到岸上,二泉才說,我知道你是好意,可這麼大的事,該先跟我商量一下。

  張少山說,我也沒想到啊,這丫頭怎麼會出爾反爾呢。

  二泉問,她怎麼出爾反爾了?

  張少山這才把前一天晚上曾去西金旺找過金桐,而且已經說好,她先免費提供20頭豬仔,活了死了最後再一塊兒算,怎麼來怎麼去都對二泉說了。二泉一聽就明白了,金桐在前一天晚上答應這事,是因為張少山說,請她幫一下東金旺的人。但她幫東金旺的別人行,幫自己,就是另一回事了。金桐畢竟是個女孩兒,不能說記仇,至少當初的事不會輕易忘了。二泉後來才聽說,當年那次的事,確實把金桐傷得很厲害。金桐的自尊心很強,也清高,不僅長得漂亮,在班裡也一直是學習尖子。可那次的事以後,有一段時間,她的學習成績一下就下來了。其實這些年,二泉偶爾想起這事,一直覺得對金桐有些愧疚。可再想,自己當時也只能這樣選擇,況且後來又發生了這一系列的事,可見那時這樣做,的確是對的。

  但人這一輩子,走的路看著挺寬,其實也拐來拐去,沒想到這回又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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