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24-10-03 20:48:18 作者: 王松

  張少山尋思的這人,是金永年。

  這個晚上,胡天雷對張少山說,這一陣之所以工作還算順利,可又總覺著順得不太順心,毛病就在於「沒鋪平墊穩」。這話一下說到張少山的心縫兒里了。張少山由此聯想到馬鎮長說過的話。馬鎮長說的是「眉毛鬍子一把抓」,表面看,跟這個「鋪平墊穩」好像風馬牛不相及,其實細想,也是一回事。沒鋪平墊穩也好,眉毛鬍子一把抓也好,究其原因,就是沒找到一個合適的「致富帶頭人」。這個帶頭人倒不一定是在具體的事上帶頭,但就幹勁而言,必須走在全村人的前頭,說標杆兒還不準確,應該是一個有響影力的靈魂人物。

  張少山好容易見著師父,不知不覺聊了半宿。聊到後來,話也就越說越深。胡天雷當年下放時,知道東金旺和西金旺兩村的關係。這個晚上臨睡時,對張少山說,一個人怎麼才叫有本事?得學會借力打力,三國的劉備不是一個人,那是劉關張,光劉關張不不夠,還得再加上個長山趙子龍,你張少山如果耍光杆兒司令,就是有三頭六臂也不夠用。

  張少山聽到這兒,嘿嘿地樂了。

  胡天雷問,你樂什麼?

  張少山點頭說,我覺著,自己挺可樂。

  張少山心裡想的,沒跟師父說出來。他覺著馬鎮長這個中午跟自己說的話,如同是在自己的腦袋上鑿開一個洞,但這個洞上還糊著一層紙,且還不是一般的紙,是牛皮紙。現在師父的這一番話,一下又把這層牛皮紙給捅破了,腦袋裡也就一下子豁亮了,好像所有擇落不清的事,這一下全擇落開了。於是嘴裡不由自主地念叨著,萬相歸春,萬相歸春啊。

  胡天雷問,你叨咕嗎呢?

  張少山發自內心地說,師父今晚的話,也值金子啊。

  說著,看看已是半夜,就趕緊收拾著讓師父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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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張少山讓自己的麻臉女人做了早飯,送到村委會來。爺兒倆吃過早飯,來接胡天雷的車也到了。胡天雷臨走對張少山說,當年江湖上有句話,光說不練是嘴把式,光練不說是傻把式,得又練又說,才是真正的好把式,現在西金旺是光會練,不會說,可你東金旺這邊也是光能鬧,說來說去還是個嘴把式,這麼一比,以後怎麼幹,你也就該明白了吧?

  張少山的心裡這時已經豁然開朗,點頭說,明白了,我得能說能鬧,還得能練。

  張少山送走師父,立刻給金永年打了個電話,約他晚上一塊兒吃飯。金永年一接到張少山的電話有些意外,又聽說晚上要請吃飯,在電話里愣了片刻,顯然是一下劃不開環兒,摸不清張少山的葫蘆里又要賣什麼藥。張少山樂了,說,我最近不能喝酒,就是想一塊兒吃個飯,咱老哥兒倆這交情,一頓飯還過不著嗎?一聽電話里的金永年還悶著聲,不說話,就又說,放心,我張少山現在窮得尿尿都不騷了,就是想擺鴻門宴也擺不起啊!

  金永年又沉了一下,才答應了。

  其實要說起來,金永年和張少山還有一層很深的關係,只是一般人不知道。當年張少山的老太爺在天津拴小班兒時,經常在天津和唐山之間來回跑。小戲班兒雖小,但行頭樂器和道具之類的東西一樣也不能少,走旱路行李笨重不方便,就寧願慢一點也走水路。那時從天津往唐山方向走,最方便的水路就是走煤河,一出天津可以先繞梅姑河,到下游順水汊再繞回煤河。張少山的老太爺路上要回家看看,也就經常從梅姑河這邊走。有一回在船上遇上了水賊。小戲班兒的人都文弱,張少山的老太爺雖然會幾下拳腳,也抵不住水賊人多,眼看就要吃虧的時候,幸好船上的船老大帶著幾個船工出手相助,打跑了水賊,才把這小戲班兒的這夥人救下了。張少山的老太爺是跑江湖的,受人之恩自然要感謝,到了唐山請這船老大吃了一頓飯。兩人喝著酒一聊,才知道這船老大也姓金,叫金洪昌。再一細問,敢情是西金旺村的人。這一下兩人就感覺更近了,再一喝一聊,就成了朋友。

  這個金洪昌,也就是金永年的老太爺。

  這以後,張少山的老太爺再帶戲班兒來回走,也就經常坐金洪昌的船。再後來兩人的關係越走越近,也明白,兩個村這些年不來往,就在暗地裡偷偷結為金蘭兄弟。但這件事只有他兩人知道。後來金洪昌臨死,才把這事告訴了金永年的爺爺。金永年也是後來從他爹的嘴裡才知道的。但金永年和張少山,兩人這些年只是心照不宣,彼此從沒提過這事。

  金永年雖然表面對東金旺不屑,話里話外總說,那邊整天吹拉彈唱也就是窮樂呵兒,其實心裡也眼熱。尤其那次把「肥豬節」搞砸了,後來馬鎮長單獨找他說過幾次。金永年明白馬鎮長的意思,現在西金旺已是遠近知名的富裕村,馬鎮長說話也就比較慎重,不過該說的還是得說。馬鎮長到底是大學畢業生,一句讓人聽著可能不太順耳的話,從他嘴裡拐幾個彎兒說出來,不光就順耳了,聽著還有點兒意思。馬鎮長對金永年說,現在西金旺的經濟搞得好,村民的日子富裕了,村裡的集體經濟也上去了,可也要注意一個問題,腿跑得快當然是好事,但腦袋也得跟上,可別讓自己的腿把自己腦袋甩到後面。馬鎮長這番話說得七拐八拐,金永年雖沒上過大學,但也不傻,聽完想了想就明白了。再想,就覺得馬鎮長到底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年輕領導,確實有水平。這次在縣農交會上出了這件事,金永年的心裡當然最清楚,這是東金旺的金尾巴這小子還記著上次吹白事兒的事,故意帶著他的響器班兒給自己來這麼一下。別管張少山是不是知道這事的底細,事後,馬鎮長沒在公開場合批評過張少山一句,後來反過來還對自己說,少山也不容易,百密還有一疏,這肯定不是他的意思。

  只憑這一點,金永年就在心裡暗暗佩服馬鎮長。

  金永年沒想到張少山會突然請自己吃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這頓飯有點兒莫名其妙。吃飯的地方選在向家集,這一點倒可以理解。既然是張少山請客,自然應該來西金旺,但他又不願來這邊,在東金旺,又沒這道理,所以在向家集也就最合適。不過金永年倒不在意這些,這幾年忙村里大大小小的事,越忙人也就越實際,飯館兒不飯館兒倒無所謂,只要有一口吃的能填飽肚子也就行了。這個晚上,金永年來到向家集街上的飯館兒,張少山已經等在這裡。金永年一坐下就乾笑著說,這不年不節的,怎麼想起請我吃飯?

  張少山也笑笑,不年不節,就不許一塊兒聚一下,說說話兒?

  金永年說,有句戲詞兒怎麼說來著,禮下於人,必有所求,是不?

  張少山搖頭嘆了口氣,你這張嘴啊,唉,算了,不跟你一般見識。

  金永年說,知道你會說相聲,要跟我一般見識,我倆舌頭也頂不過你一個。

  張少山眯眼一笑,你知道就行。

  一見面,飯還沒吃,兩人就先斗上嘴了。張少山看一眼金永年。金永年也看一眼張少山,都撲哧笑了。張少山這才說,上回縣裡農交會的事,一直想跟你說說。

  說著倒了一杯茶,然後端起來。

  又說,沒別的,今天以茶代酒,就算賠個禮吧,這事兒怨我了。

  金永年稍稍愣了一下。

  其實那天的事,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後來馬鎮長知道了這件事的真相,也又氣又笑地對金永年說,俗話說,一報兒還一報兒,是你先不仁,人家才不義,再怎麼說也不能把錢給人家扔在地上啊,虧你還是個村主任,有這麼幹事的嗎,如果這樣,就怪不得別人了,只能說是你自找。可現在,張少山一張嘴卻把責任都攬到自己身上了。金永年一時吃不准,張少山的這話該怎麼接。想了想,乾脆把茶端起來一口喝了,然後一抹嘴說,算了,事兒都過去了,再說這次農交會對別的村作用肯定挺大,可對我西金旺,也無所謂。

  張少山放下茶杯,長出一口氣說,有個事兒,我心裡一直擱著,其實你心裡也擱著,可咱倆都沒提過,當年我的老太爺和你的老太爺,他們老哥兒倆可是過命的交情。

  金永年一聽張少山提這事,就把手裡的茶杯也慢慢放下了。

  金永年摸不准,張少山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突然把這事拿出來說。本來他突然請自己吃飯,如果說是為上次縣裡農交會的事賠禮,這理由還說得過去,可現在突然又把這個陳年老事也翻出來,這就顯然是想跟自己拉近關係了。金永年當然知道張少山的脾氣,他是個腳掉了寧願藏在鞋窠兒里的主兒,從不肯輕易跟人說軟話兒,可這回,這是怎麼了?

  張少山忽然樂了,看了金永年一眼說,你幹嗎這麼看著我?

  金永年沒說話,仍然看著張少山。

  張少山說,我最近忙得上火,嘴裡都爛了,不能喝酒,可這會兒跟你一喝茶,也像喝了酒似的有點兒上頭,暈乎乎的,人一到這時就容易感慨,啥叫父一輩子一輩的交情,當年你老太爺在這梅姑河上使船,我老太爺帶著他的戲班兒坐船,大幾十年一晃就這麼過去了,眼下再看咱這一輩,也都已這個歲數了,再過個大幾十年,不知這梅姑河又會變成啥樣了。

  金永年這時沒心思陪張少山感慨,只是警惕地看著他,等他下面說的話。

  張少山卻不往下說了,又給金永年倒上一杯茶,搖搖頭,如今有句話,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看來還真對,我這會兒好像喝了半斤,已經覺出酒勁兒了。

  金永年實在繃不住了,瞄一眼張少山說,最近,聽說你挺忙啊。

  張少山重重地打個嗨聲,搖頭說,忙也是瞎忙。

  說著又苦起臉,最近二泉回來了,可沒想到,又成了這樣。

  金永年知道二泉,問,他怎麼了?

  張少山就把二泉在廣東打工時右手怎麼出了事,現在回來又怎麼整天只是喝酒,一樣一樣都對金永年說了。然後又搖頭嘆息,我現在,也是騎虎難下了。

  金永年問,怎麼?

  張少山說,他在廣東出事,我不知道,可這回是我把他叫回來的,本以為現在村里能幹事的年輕人都出去了,叫他回來,也能幫幫我,可他現在這樣,我反倒難辦了。

  說著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我不像你,幹啥都順風順水,眼下是真難啊。

  金永年仍沒說話。

  張少山為金永年夾了一筷子木須肉說,算了,不說了,咱吃飯。

  金永年看一眼跟前碟子裡的木須肉,又抬頭看一眼張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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