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024-10-03 20:47:58
作者: 王松
張二迷糊也不是總迷糊,該迷糊的時候迷糊,不該迷糊的時候不光不迷糊,反而比一般人的腦子更清楚。在梅姑河邊,把這種看著迷糊其實並不迷糊的人,叫「賊迷糊」。
東金旺的人都知道,張二迷糊就是個「賊迷糊」。
這些年,張二迷糊的心裡一直有本帳。自從招張少山入贅,細算起來並沒吃虧。當初沒兒子,雖然只有一個閨女,也如同絕戶。老婆不爭氣,生了這閨女沒幾年,娘兒倆一塊兒出痘。結果她沒等再給生個兒子就先走了,給閨女也留下一張麻臉。事後張二迷糊才知道,這不是痘。但至今也沒鬧清,既然不是痘,老婆當初究竟是走在什麼病上。
張二迷糊在東金旺雖是個外姓,但仗著這迷糊脾氣,在村裡的人緣兒還行。沒兒子的絕戶一般都受人欺負,張二迷糊不光沒人欺負,平時有個大事小情,還總有人幫。但這種幫也是幫皮兒幫不了瓤兒,真到裉節兒的事還得靠自己。過去住的是土坯屋,每年開春,雨季到來之前得抹一次屋頂。那時還有生產隊,抹屋頂是隊裡的事,大伙兒一塊兒干,各家輪著抹。可抹屋頂也就是抹屋頂,牆山一年風吹雨淋,也剝落得很厲害,最後抹牆山還得自己干。當年每到這時,張二迷糊帶著麻臉閨女鍘麥秸茬子,拉土和泥,總怕村里人看著是個絕戶,父女倆業障。可自從張少山進門就不一樣了,再抹房,張二迷糊爺兒都不用伸手,張少山一個人就全乾了,而且沒過兩年,又在村南蓋起四間新坯房,過了幾年,就翻蓋成「穿鞋戴帽」的大瓦房。張二迷糊表面總跟張少山耷拉著臉,其實心裡有數,這個耷拉臉是故意耷拉的,對招上門兒的女婿也如同兒媳婦,不能給好臉色,一給好臉色就會登著鼻子上腦門子,得讓他隨時都有緊張感。當然,這種緊張感也得拿捏好分寸,就像畫財神,顏色重了不行,輕了也不行,須有輕有重,該輕的地方輕該重的地方重,這樣畫出來,才像那麼回事。
張二迷糊那天晚飯時跟張少山大吵了一通,還摔了一個粗瓷大碗,事後看著麻臉閨女收拾地上的碗碴兒,心裡心疼了半天。這個粗瓷大碗是自己專門用來喝黏粥的,捧在手裡不光涼得快,喝著也解氣,且是上輩傳下來的東西,現在已沒處去找了。不過張二迷糊想了兩天,又覺著這大碗也摔得值,這一下也就又在張少山的心裡緊了一扣。跟天津那家文化公司合作的事後面到底怎麼辦,這次這一鬧,張少山的心裡也就得好好兒尋思尋思了。
第三天的上午,張二迷糊來鎮文化站找老周。老周不在,說是下村搞文化普查去了。張二迷糊剛要走,見老周急慌慌地回來了,說手機沒電了,回來取充電器。張二迷糊一見老周,就把他拉到一邊,本來想問他,文化公司這事這一步到底怎麼辦。老周卻先笑了,說,張少山已經來找過他了。張二迷糊有些意外,趕緊問,啥時候來的?
老周說,昨天一大早。
張二迷糊又問,他說啥了?
老周說,倒也沒說啥,就是問這家文化公司,到底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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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迷糊一聽說明白了,張少山這是臨去天津之前,特意來找老周,想扒個實底。
老周一聽,張少山找完自己就去天津了,也有些意外,說,他別是去找那家公司了吧?
張二迷糊倒有把握,說,真去找也沒關係,他只會把這事兒往成里說,不會往破里說。
張少山去天津,張二迷糊是聽麻臉閨女說的。現在也就明白了,看來這小子甭管心裡怎麼想,還是打算幫自己把這事兒弄成。老周一聽,也這麼認為,於是對張二迷糊說,這事也不能急於求成,當初給你出的那主意,我後來細想,也不太現實,你女婿的脾氣別說你們村的人,鎮裡也都知道,如果讓他以村委會的名義幫自己老丈人弄這種事,他肯定不干。
張二迷糊哼一聲說,是啊,為這事兒,這不剛又跟他幹了一仗。
老周笑說,你跟他幹仗這事我聽說了,要說,也是一半聰明一半糊塗。
張二迷糊問,咋說?
老周沒接他的茬兒,說,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你這事兒,他也希望趕緊弄成。
張二迷糊把兩個小眼睛眨巴了眨巴,問,你咋這麼肯定?
老周就笑了,湊近張二迷糊,把頭些天鎮裡召開各村主任聯席會,張少山和西金旺的金永年在會上幹起來的事,小聲對張二迷糊說了一遍,最後問,明白了?
張二迷糊的小眼睛慢慢睜大了,看著老周問,你咋知道的這麼清楚?
老周說,當時我在場啊。
老周雖是鎮文化站的文化幹部,但也被抽調到鎮政府的「扶貧辦」,在這邊還兼著一攤工作,所以鎮裡每次開這方面的會,都要過來參加,有時還要負責記錄。這時,他又對張二迷糊說,當時你是沒看見,他倆也真有本事,話要多損有多損,可還都是樂著說的。
張二迷糊點頭哼一聲,這倒像那人幹的事兒!
老周說,是啊,你自己的女婿,你應該最知道脾氣,他這人好面子,別管心裡怎麼上火,臉上不帶出來,這回肯定是急眼了,恨不能一口氣兒就把你們東金旺的經濟吹起來,誰都知道,產業致富最有效,也最可靠,眼下有這現成的好事兒,你想想,他能輕易放過嗎?
這時,張二迷糊心裡的氣已經完全消了,想了想,問老周,你看,下面咋辦?
老周笑笑說,既然大家想的一樣,這事兒就好辦了,等他回來,先看他怎麼說吧。
張二迷糊一聽,心裡有了底,扭頭就回來了。
張少山這次回來,臉上果然已恢復正常了,但張二迷糊等著他說這事,他卻一直閉口不提。既然前面已為這事吵過架,張二迷糊也不好主動提,只能先在心裡憋著。
就在這時,張二迷糊又得到一個消息,再過幾天,縣裡要舉辦農貿交易會,各鄉鎮都去參加。而且縣裡要求,每個鄉鎮都要在這次交易會上推介自己的農副產品。張二迷糊是從金毛兒嘴裡知道這事的。一天下午,金毛兒來找張二迷糊。金毛兒自從上一次和金毛巴那伙人在南大閘的底下淘魚,把水閘破壞了,後來聽說讓村長張少山代他們受罰,去河堤上溜了幾夜,這以後再見張少山老遠就躲開了。金毛兒雖然在金尾巴的響器班兒里吹笙,平時也跟這夥人攪在一塊兒,其實跟張二迷糊還有一層關係,只是一般的人不知道。
金毛兒沒有金尾巴的腦子靈,但愛琢磨事兒。愛琢磨事兒的人也就有心計。金毛兒早已看出來,金尾巴這夥人整天遊手好閒,吃喝玩兒樂一點正經事沒有,可這樣下去到哪天才是個頭兒?這一想,平時響器班兒有事,該跟他們摻和還摻和,自己心裡也就另有了打算。金毛兒的爺爺當年是干牲口牙子的。所謂「牙子」,也就是倒騰牲口的經濟人,也叫「掮客」,誰想買牲口或賣牲口,都來找牙子,牙子乾的也就是一手托兩家的事。到關外,把這行也叫「拼縫兒」。不懂局的看著以為這行挺容易,其實這碗飯也不好吃,買的賣的看走眼,也就是賠一頭牲口,牙子看走眼,也許就得把家都賠上。金毛兒的奶奶是給人跑媒拉縴兒的,說白了也就是媒婆兒,站在媒姑河的大堤上往下看,哪村都有說成的親事,走到哪兒也都有人叫姥姥。干牙行兒和跑媒拉縴兒有個共同特點,都是憑的一張嘴。金毛兒也隨他的爺爺奶奶,嘴好使。金毛兒當然不干牙子,也不跑媒拉縴兒,但每次跟著金尾巴的響器班兒出去吹白事兒,就多留了一個心眼兒。哪家辦白事,來的人自然都多,金毛兒一邊吹笙,閒下來喘口氣時,就跟來的人閒聊,聊著聊著就聊到東金旺村的張二迷糊,接著也就聊到他畫的門神和財神。張二迷糊的門神和財神一到金毛兒嘴裡就不是一般的門神和財神了,他可以舉出很多事例,譬如張伍村的一戶人家,生了孩子總是大哭不止,自從請了張二迷糊畫的門神回去,往兩個門板上一貼,孩子立刻就不哭了,從此夜夜睡得很安穩。又譬如駱家灣的一戶人家,兒子和兒媳是種大棚蔬菜的,可這幾年小兩口兒種啥啥賠,自從請了張二迷糊的財神回去,往大棚一貼,就一天比一天好,好得幾乎爆了棚。但金毛兒聊天也有自己的方式,他並不往迷信上說,而是有科學的合理解釋,他說,這張二迷糊畫的門神和財神,獨特之處就在於,有一種祥和的安靜之氣,這也就是氣場,只要貼在家裡,能給人一種心理暗示,讓人覺著心裡踏實,一踏實,再做什麼事自然也就可以做好。金毛兒是兩隻大眼,撲閃撲閃的像個女孩兒,還水汪汪的,一說話睜得挺大,又像個中學生,透出誠實的清純,也就由不得你不信。金毛兒這樣到處替張二迷糊宣揚,起初並沒告訴張二迷糊。張二迷糊也就不知道。但後來發現,來找自己買門神和財神的人越來越多,尤其每逢農曆的初一或十五,還有遠道兒特意過來的。仔細一問,來的人才說,也是口耳相傳聽人說的。再一問,才知道,都是聽這東金旺村響器班兒里一個吹笙的年輕人說的。張二迷糊這才明白了,金尾巴的響器班兒里只有一個吹笙的,就是金毛兒,看來是金毛兒說的。有一回一個南堂鎮的人過來,一口氣要買50幅門神和50幅財神。張二迷糊在家裡忙了半個多月,趕著把這批活兒畫出來了,小小的掙了一筆。完事之後,就特意去鎮上買了一小罐蝦醬,讓麻臉閨女又摻了點香椿芽兒,打幾個雞蛋炒了一大盤,去村里把金毛兒叫來喝酒。金毛兒一來就明白了,張二迷糊這是要謝承自己。其實金毛兒這麼幹,是有自己的想法兒。金毛兒當然沒想到民俗文化這一層,他想的是,張二迷糊畫的這門神和財神確實挺生色,如果在梅姑鎮這一帶有人認,拿別處去就應該也有人認,倘果真如此,以後就可以讓張二迷糊為自己畫,從他這兒一次躉一批,拿到外面去,說不定也是個能賺錢的道兒。於是這次來張二迷糊家,兩人一邊喝著酒就達成一個口頭協議,以後在這梅姑鎮一帶,張二迷糊自己該怎麼賣還怎麼賣,同時金毛兒也拿到外面去賣。
但讓金毛兒沒想到的是,這事兒還沒正式干,就讓別人搶了先。金毛兒在響器班兒不光吹笙,有時也吹管子。這幾天管子的嘴子壞了,金尾巴的手裡也沒了,就去鎮文化站找老周要。去了跟老周閒聊時,無意中聽說,鎮裡已經把張二迷糊的門神和財神命名為「梅姑彩畫」,要正式向外推介,而且天津的一家文化公司已經看上了,正在洽淡合作的事。
金毛兒一聽就意識到,看來自己謀劃的事幹不成了。
金毛兒在這個下午來找張二迷糊,是為另一件事。這幾天張少山已跟張伍村的村主任張大成說好了,讓他給介紹一個種槿麻的專業戶,東金旺這邊讓金尾巴帶幾個人過去,先學習槿麻的種植技術,等將來種出來,再進一步學習加工,爭取在東金旺這邊也能發展成產業。張大成一聽挺高興,對張少山說,沒問題,這就太好了,他不擔心培養競爭對手,現在槿麻製品不是多,而是太少了,市場一直供不應求,梅姑河沿岸的土壤最適合種槿麻,真把這個產業發展壯大起來,形成規模,再進一步擴大影響,將來對大家都有好處,現在做產業有一句話,不怕大,就怕「蠟」。張少山聽了不懂,問這個「蠟」是啥意思。張大成說,「蠟」是俗話說的「坐蠟」,也就是說,怕的是原地動不了勁兒,沒發展,就像融化的蠟汁兒又凝住了。張少山一聽笑著說,跟你又學了一手兒!張少山這邊跟張大成商量好,回來跟金尾巴一說,金尾巴倒也沒說別的,第二天上午就帶著幾個人去了張伍村。可不到中午,張大成的電話就打過來。張大成在電話里說,你們村來的這都是啥人啊,我特意找了一個種槿麻最有經驗的專業戶,槿麻加工也搞得最好,人家還特意準備了一下,可你村的這幾個人來了就像蘸油蘸醋,只呆了一下就都跑了,害得我們的人白白耽誤了半天兒工。張少山一聽就明白了,立刻來找金尾巴。果然,這夥人正聚在金尾巴的家裡玩兒「鬥地主」,臉上都畫著小王八兒。張少山進來一看,氣得瞪著眼半天沒說出話來。金尾巴知道張少山的脾氣,他這會兒越不說話,心裡的火兒肯定越大。於是趕緊出溜下炕,一溜煙兒地躲出去了。另幾個人一見金尾巴溜了,也都訕訕地走了。這個下午,金毛兒來找張二迷糊,是想問一問,種槿麻這事兒到底有譜沒譜兒。張少山上午剛來找金毛兒,對他說,他早看出來了,金毛兒跟金尾巴那幫子人不一樣,應該還想干點正經事。又問他,到底想不想種槿麻,接著又給他講了種槿麻的前景,將來如何有發展。金毛兒想,張二迷糊是張少山的老丈人,這事應該最知根知底,自己跟張二迷糊又有交情,他不會不對自己說實話。如果這事真有譜兒,他還真想干,況且這幾天縣裡要搞農交會,聽說張伍村這次宣傳的主打就是槿麻製品,也正好可以搭上他們的順風車。
張二迷糊這時才知道,張少山這些天一直在村里忙,敢情是在跑種槿麻的事。接著一聽金毛兒說,再過些天,縣裡要舉辦農貿交易全,小眼睛立刻亮起來。這個農貿交易會雖然交易的是農副產品,但既然讓各鎮村宣傳自己的東西,眼下東金旺又沒有別的好宣傳,把自己這「梅姑彩畫」拿去宣傳一下,不是也一樣嗎,用金毛兒的話說,正好搭這個順風車。
這一想,就在心裡打定主意。
金毛兒關心的是種槿麻,這時又追問,這事兒到底保牢不保牢。
張二迷糊點頭嗯一聲,肯定地說,保牢,肯定保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