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2024-10-03 20:47:54 作者: 王松

  二泉上高中時,確實是學校的文藝骨幹,還不僅是骨幹,可以說是靈魂人物。海州縣一中有一個傳統,每屆新生入學,畢業生離校,或逢節日,都要搞一次大型的文藝演出。這樣雖然占用了學生的學習時間,但磨刀不誤砍柴功,可以激發起全校師生的鬥志,也能振奮起大家的精神。二泉從小在村里受薰染,吹拉彈唱都能來幾下,雖然跟專業水平比還差一截子,但畢竟也是特長,每到學校有文藝活動,就幫著一塊兒策劃,自己也經常登台。後來他無意中發現,張少山的家裡有一把大三弦。這三弦還是當年胡天雷那幾個演員下放時,臨走留下的。但張少山不會彈,村里也沒人會,就一直掛在家裡的牆上。二泉覺著這三弦有點意思,村里會吹拉彈唱的人很多,用張少山的話說,帶眼兒的就能吹,帶弦兒的就能拉,可唯獨這大三弦,還真沒人會彈。二泉就把這三弦要過來,帶到學校。這時張三寶已在縣評劇團當琴師。張三寶偶爾來找二泉,讓他回村時給張二迷糊捎點東西。一次來學校,見二泉帶來這樣一把大三弦,就隨口說了一句,這可是把好弦子,一看就是行里人用過的東西。二泉立刻問,你會彈?張三寶一聽樂了,說當然會。說著就轉著弦軸調好弦,彈了個曲子。二泉一見,從這時起,就摽上張三寶了,非要跟他學彈三弦。張三寶一見二泉認真了,才對他說,樂器里,頂數這大三弦不受人戴見,為嗎笙管笛簫琵琶胡琴都有人會,唯獨這大三弦兒,很少有人學,就因為這東西是「三難」,難學,難會,也難用,一般的器樂演奏用不著它,而且真要學,下幾年的工夫也不一定怎麼樣,練基本功就更枯燥了,彈來彈來就那幾個音兒,光倒把換位就能把人練瘋了。二泉一聽卻說,既然要學,當然要練基本功,別人瘋,我不會瘋。後來乾脆又把張少山搬來,讓他替自己說情。張三寶一見實在駁不開了,就想了個辦法,故意難為他。彈三弦有個技巧,行話叫「搓兒」,也就是用戴了假指甲的手指捻著輪奏,張三寶對二泉說,好吧,那你就先練這個「搓兒」吧。當時正是冬天,張三寶先把這「搓兒」的技法給他演示了一遍,然後說,練這「搓兒」,得先把手泡在冰水裡,趕上下雪更好,把手插到雪裡,等手指凍僵了,再練,直到用這「搓兒」再把手指練熱了。

  二泉認實,回去真這樣照著練。一個冬天過來,張三寶再看,他這「搓兒」還真練得有點兒意思了,於是不由得讚嘆說,難怪你在學校是尖子生。這以後,才正式教他。後來二泉快畢業時,雖然一門心思準備高考,但學校有文藝演出,他的三弦就已能上台獨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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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少山回到村里時,已是下午。一進村,迎面看見金友成。金友成是村委會副主任,雖比張少山大兩歲,但從金姓這邊論,還是張少山的本家侄子,這時一見就說,二泉回來了。

  張少山忙問,啥時回來的?

  金友成說,頭天下午就回來了,一來就找你。

  張少山想了想,轉身往村委會走,一邊走著對金友成說,你去叫他來。

  張少山剛到村委會,二泉就來了。張少山走得口乾舌燥,先抓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幾口涼茶,這才顧上跟二泉說話,先問,這次回來,不走了?

  二泉說,不走了。

  二泉的聲音不大,臉色也不太好看。這張少山倒沒太在意。二泉當初打工走時,脾氣就已經變了。上學時,雖也不太愛說笑,但趕上村裡有吹拉彈唱的事,只要在家,也常來湊個熱鬧。但自從他爹突然一走,又放棄高考回來,人就悶了,直到臨走,也沒說幾句話。這時,張少山只是覺著二泉白了,就笑著說,廣東那邊熱啊,怎麼沒曬黑,反倒白了?

  二泉沒吭聲。

  張少山又點頭嗯一聲,也難怪,那邊整天在廠子裡幹活兒,悶也悶白了。

  說著掏出煙,抽出一支朝二泉遞過來問,學會了?

  二泉伸手推了一下說,不會。

  就在這時,張少山盯住二泉右手的手腕。這手腕上有一圈疤痕,看上去像系了一根線繩。再看這隻手,皮膚的顏色跟手腕也不太一樣,好像更深一點。

  張少山盯住這隻手看了看,又抬頭看看二泉。

  二泉說,是,斷了,又接上的。

  張少山的嘴一下張大了,瞪著眼說,接上?這手有接著玩兒的嗎?

  二泉把手攥了攥,活動了幾下說,干一般的事,只要別太吃勁,還行。

  張少山問,這到底是咋回事?

  二泉淡淡地說,廠里幹活兒,出工傷了。

  張少山這才明白了,看來二泉這次回來,並不完全是因為自己叫他回來這麼簡單。接著就想起來,眼前縣農交會還有一檔子事,於是趕緊對二泉說了。張少山畢竟是看著二泉長起來的,這時已看出他的心思,知道在這個時候,跟他說什麼也是白說,也就故意把所有的事情都淡化,只是說,農交會這事兒是鎮上布置下來的,死活也得接,以後的事,咱慢慢再商量吧。這麼說著,見二泉並沒反應,又問,你這手,還能上台嗎?

  二泉說,使笨勁兒行,樂器這種事,肯定不行了。

  張少山一聽就急了,中午在馬鎮長面前已答應得好好的,現在二泉這裡一不行,不光一下塌了半個台,金尾巴那伙人沒人管束,指不定又得作出什麼妖來。這些還都在其次,關鍵是那個金永年,肯定又得往歪處想,本來在鎮裡已經定好的事,現在一回來突然變卦了,他肯定又得跑到馬鎮長的跟前告狀,說自己陽奉陰違,成心扯出這麼個理由,還是不想干。

  這一想,就擰起眉頭,自言自語地嘟囔,這可咋辦。

  二泉悶聲說,愛咋辦咋辦吧。

  二泉這時也正一腦門子官司,沉了一下,問張少山,認不認識一個叫馮么子的人。

  張少山一愣說,認識啊,向家集村北的,馮么子咋了?

  這馮么子是張少山一個拐著彎兒的親戚。張少山的老丈人張二迷糊有個表外甥,這馮么子是這表外甥的表妹夫。但張少山不喜歡這個人,平時很少來往,只聽說他整天在外面跑,不知在折騰什麼買賣。這時見二泉問,就知道,大概又有什麼事。

  二泉在這個下午剛去見了這馮么子。

  二泉出去打工這幾年,家裡欠的債已基本還清了。但這次回來一看,母親的心臟病還時好時壞,三泉和水霞一個臨近高中畢業,一個臨近初中畢業。二泉早已下定決心,自己就是再難,也要咬著牙掙錢,絕不讓三泉和水霞再走自己的路。這次回來,才知道家裡的狀況,地荒著沒人種,已經租出去了,每年能有一點租金,另外家裡還有低保,三泉和水霞上學,國家也給一些補貼。但二泉想,既然回來了,總得先有點事做。聽說向家集那邊有一個「環太平洋倉儲中心」。這個倉儲中心叫的名號挺大,其實就是把一塊不長莊稼的鹽鹼荒地圈起來,用彩鋼和瓦楞板蓋了幾個大棚,租給外面的企業存放貨物。二泉想,自己手雖有毛病,但並不影響腿腳,況且年輕,還有膀子力氣,跟這個中心說說給他們看夜兒,應該沒問題。於是這天下午,就來到這個倉儲中心。裡面出來的是一個端著肩膀歪著腦袋的年輕人。二泉認出這個人,知道他叫馮么子,曾來村里找過張二迷糊。但馮么子並不認識二泉,上下看看他,問有什麼事。二泉就把來意說了,當然是實話實說,自己的右手有點毛病,不過問題不大,估計乾重活兒先幹不了,但看個夜兒還行。馮么子一聽就樂了,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只是走過來,拿起二泉的這隻右手,像要買豬蹄兒似地翻過來掉過去地看了一會兒。

  二泉讓他看得心裡有些竄火,但還是強忍著,只是喘了口粗氣。

  馮么子看完了,就問,真來個偷東西的,你追得上嗎?

  二泉說,我腿腳還行,能追上。

  馮么子又問,追上之後呢,你把他咋辦?

  這一下把二泉問住了。他這才明白馮么子這麼問的意思。他是說,這隻手已經這樣,如果真有人來偷東西,就是把他抓住了,恐怕也弄不住。二泉心裡的一股火兒一下就頂了腦門子。其實來這裡之前,心裡已經想了也許會碰釘子,但釘子沒有這麼碰的,這就像做買賣,一個買一個賣,成就成不成就算,況且這招人雖然跟買牲口不是一回事,其實也是一個道理,誰都不願花錢買一頭瘸驢或病騾子。可這個馮么子這麼說話就有點兒過分了,你不答應說不答應的,何必成心刮鋼繞脖子,說這種轉軸兒的蔫損話。

  這一想,沒再搭理這馮么子,扭頭就走了。

  這時,張少山一聽就樂了,說,那小子我知道,就是不會說人話。接著又想說,不過要細想,他說的也有道理。但是看看二泉陰著的臉,知道他這會兒還憋著火兒,別再火上澆油,就把這後面的話又咽回去。接著再想眼前的事,就更發愁了。剛才,本來是愁一件事,已經答應馬鎮長,在這次的縣農交會上為梅姑鎮的展台出一台節目,可現在二泉的手成了這樣,不光上不了台,他恐怕連去也不肯去了;眼下又多了一件更愁的事,二泉在廣東那邊出了這樣事,本來已經猶豫著想回來,結果自己一個電話,卻成了把人家叫回來的。既然叫人家回來,就得對人家負責,可眼下村裡的事還掰不開櫱,這個責,自己又怎麼負呢?

  二泉見張少山一臉愁容,以為他想的是縣農交會的事,就說,不是還有金尾巴那伙人嗎,聽說他們現在到處去吹白事,已經吹得有點意思。張少山一聽連連搖頭,苦著臉說,你剛回來,還不知村裡的情況,這些日子,這夥人給我惹的禍是一個接一個,用句天津話說,就是一幫胡臭兒,要是沒一個能降住他們的人,這麼大的事,哪敢指望啊。說著瞥一眼二泉,見他悶著頭,不吭聲,就又說,我是接受教訓了,這回縣農交會這事兒,我寧願在馬鎮長那兒說話不算話,落個拉了屎又坐回去,只要沒把握,寧肯不讓他們去。

  二泉抬起頭說,我去。

  張少山一聽高興了,立刻連聲說,你要是去了,我就放一百個心了,他們肯定不敢再出嬌蛾子!然後又感慨地嘆口氣,我就說麼,你這一回來,我就省大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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