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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源(下)

2024-10-03 20:05:31 作者: 劉明瓊

  本來,我與海源的分居問題在1978年便可解決。因為我1978年參加了高考並上了錄取分數線,他那時在成都,我填志願時填一個成都的院校就可以與他團聚了。但當時他偏偏去聯繫了廣西藝術學院,要離開成都捲菸廠到廣西藝院去。本來,他是學美術的,在捲菸廠搞設計也算專業對口,但廣西藝院的確要更對路一些。這就要看是以家庭為重,還是以事業為重。一般的人會選擇讓我填成都的院校,從而使家庭團聚,因為我們結婚兩年多已經有了孩子,但是卻連一個窩都沒有。之前我這個當妻當媽的已經為兩地分居吃盡了苦頭,小孩也是放在別人家裡帶。而且,我上大學後離父母及帶小孩的那家非常遠,不可能像過去那樣每天放學後就去看小治,他這個當父親的就應該先顧及家庭,不要再更進一步地「遠走高飛」了。但是,海源是背著我去聯繫調動的。他根本不顧我的勸說,執意調廣西。當年廣西沒有任何一所院校在重慶招生,他從成都調走就是飛得更遠了,留下我一個傻大姐自己背個背篼把娃兒放在裡面打鞦韆!

  在廣西藝術學院大門前

  我哪裡犟得過海源!他進入「藝術的殿堂」,遠在天邊。我只好更加緊密地與我的父母和帶娃兒的那一家相結合,走那「藝術家夫人」坎坷不平的、風蕭蕭的道路。我要感謝我的爸媽,尤其是我媽媽為我和小治付出的辛勞。如果沒有他們的支持和幫助,我是不可能讀完大學的。後來,因爸爸吐血,媽媽只能全力照顧爸,小治被送到廣西,海源將他母親從柳州接到南寧,在海源那裡帶了一段時間。再後來,婆婆生病不得不回柳州,海源又要出差不能照顧小治,我又把小治接回重慶,跟我一塊兒「讀大學」(見《帶著兒子讀大學》一文)。海治就這樣被我們送過去接過來的過「流亡生活」,我心疼,但有什麼法呢?

  所以,當我讀大學的時候聽說西師美術系可以進老師,我就拿出吃奶的力氣,四處托人幫忙,八方奔波通關係,下定決心要把他調到西師來。這是僅次於我「死馬當活馬醫」從農村掙扎出來的又一次「艱苦卓絕」的戰鬥,因為我一個學生要把愛人調到西師談何容易!我千方百計地去尋找可幫忙的線索,後來,是我的好友放歌給我牽線遲孃孃,遲孃孃的丈夫劉老師是西師美術系的教授,他奮力幫我,這樣才把海源調到西師,我們一家總算團圓在一起了。

  1982年的下半年,在我上大學的最後一年,海源終於回到重慶。在這前半年多,我帶著海治跟我住學生宿舍同睡一床,上課把他帶到課堂安置在教室後邊座位,拿一張紙一支筆讓他亂畫,其中有不少喜劇。後來偶爾到幼兒園,遇見同情我母子倆的好老師、好園長,將海治收下,並由「偏份坐成了正房子」,成了幼兒園的小朋友。於是,我們一家真的順當起來了。海源當老師,我當學生讀書,海治上幼兒園,我的心裡真是樂開了花!

  

  1982年我大學畢業,既沒照顧我留校,又被人說我「傲氣」而被離西師很近的一所中學拒收。我被分配到離家來回要走兩個多小時又無公交車可坐的重慶兼善中學。我傷心透了,「貓兒毛」脾氣也出來了。我不去報到,對海源說我不工作了,叫他養我。海源一口說「要得!」我也毫不懷疑他的話,他本來就是那種認為女人應該在家做家務,帶娃兒的人。如果他有足夠多的錢,才巴心不得我當個家庭婦女吔!生娃兒也是多多益善,他不但持有中國的傳統觀念,而且還有回族人(海源是回族)的想生一大堆仔仔的遺傳基因。但是,他的那點工資哪裡養得起我們三口人?不過是說起好聽讓我悅耳,但他是真心的,這件事情是讓我心生感動的。

  但是我這個「想精想怪」的人總是會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都是臨近開學的前幾天了,有一天天氣好,他勸我去兼善中學看一看是什麼樣子。那天的確陽光明媚,我的心情也還不錯,就答允了他。誰知我倆一路走去,剛走到兼善中學的圍牆還沒走到大門,我就突發奇想地一個念頭鑽進腦海:「我要從這裡出國」。我立即對海源說:「我就在這裡工作了!」海源被我弄得莫名其妙,我也不告訴他原因。他說,走都走攏了,還是進校門去看一看吧,我依他的。但在我心裡,看不看都無所謂了。

  他來西師後,我們才真正過起了油鹽柴米的正常日子。開始,我們住在海源在學校分到的一個單間裡,廚房是走廊上放的一個蜂窩煤爐子,廁所自然是公共廁所。房間雖小,但可以放一張大床,一張桌子,幾個凳子,一個小柜子和一個書架。我們一家三口一同擠在那張大床上睡覺,雖然擁擠但卻覺得十分溫暖。在那個房間,是我們一家三口過得最親密的日子。

  我依照當時一般家庭的經濟生活方式,把自己得到的全部工資都放在一個抽屜里,海源說他也把他的工資放在那個抽屜,但是要把他買煙的錢拿出來。我當然沒有意見哦,我雖然不喜歡他吸菸,但也從來沒有反對過。他很自覺,知道我不喜歡煙味,所以從來是在屋子外面吸。

  北碚當年是一個十分寧靜、乾淨的小城。街道兩旁長著粗壯蔥綠的法國梧桐樹,店鋪、住房整齊乾淨地立在兩旁,青翠的縉雲山脈將小城環繞。有時,山中雲霧繚繞,好似一幅水墨畫,嘉陵江水環繞著北碚城潺潺流過。這座小城裡有梅花山,在那裡埋著張自忠將軍的遺骸。小城裡還有著名的北溫泉、著名愛國實業家盧作孚創辦的中國西部科學院舊址、世界佛學苑漢藏教理院舊址、老舍故居等……

  我們居住的西南師範學院環境也是說不出的優美。它雖然是一個學院,但校園奇大無比。園內樹木成蔭,花草叢生,蝶飛鳥鳴,鶯歌燕舞……校內的建築也是古香古色,梅園、杏園、桃園……一聽這些名字,就讓人心生閒逸之情。那些曲徑通幽、小橋流水、亭苑樓廓更是讓人如進大觀園。多麼美好的環境,多麼美麗的校園啊!我今生今世也忘不了這個讓我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那裡灑下過我勤奮學習的汗水、與海源在一起的嬉笑怒罵、與兒子在一起的親密溫馨、與朋友同事在一起的歡聲笑語……我的北碚,我的西師啊!我的情、我的夢、我的心、我最美好溫馨的歲月!遺落在那布滿秋葉的草坪上,遺落在我們小屋的池塘邊,遺落在江邊、在樹林、在陽光中、在寒風裡、它們就那樣悄無聲息地飄走了!我再也拾不回來!

  媽媽,我知道這是什麼!

  生活安定下來後,在我緊張工作之餘的星期天和節假日,海源帶著我和海治到北碚風景優美的地方玩。我們很喜歡到江邊去。嘉陵江邊布滿形狀各異的岩石,鵝卵石鋪滿江岸。海源帶我們爬上岩石,眺望江上的船帆。他打「水飄飄」讓我和海治看他的技術,他的「水飄飄」可以飄很遠很遠。我也來打,但一打就打進江里去了,連泡都不起一個。我們也到北溫泉公園去玩,不管春夏秋冬,北溫泉公園都花開不斷,溫泉水熱氣騰騰,似乎在招呼人們跳進溫泉池裡去享受個痛快。

  在單間宿舍住了不久後,海源分到一套一小室一小廳的房子,那廳外面還有一個小小的可放飯桌的地方。我們第一次有了一個像模像樣的住處,我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了!我們在那一室放了一間大床,那廳靠牆的地方放了一張小木床,那是海源從前唯一的家當。廳靠窗的一方放著海源的畫桌,那是最大、最主要的家具。靠另一邊牆還放著一個書架,但書架上不是放的書,而是放著一家三口的衣物。海源那麼多的書畫紙張放在什麼地方?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們沒有衣櫃,只好把衣物堆在書架上。我當時覺得買一個衣櫃太必需了,衣物、床上用品都需要一個柜子放。既然有了一套房,我就想把家弄得像模像樣,不願再像以前那樣混日子。於是我向海源提議去買一個木衣櫃。但是海源不買!他說,「放在書架上不是好好的嗎?買什麼柜子?我們畫畫的背個畫夾就可以到處走了!」

  這就是我找了一個學畫畫的老公的結果。沒有辦法,我只好自己在趕場天跑到北碚天星橋的農民集市去打望,終於物色到一個價廉物美的木衣櫃,好像是花了三十塊錢,再去找了一個板板車,自己把柜子拉回家來。在有了一個家之後,我在添制家庭用品方面也是充滿艱難,跟海源爭執不斷。比如,八十年代時,許多城市家庭有了洗衣機。在西師,洗衣機幾乎都普及了,但我們家沒有。我向海源提議買一個,他說:「買啥子洗衣機喲!女的不就是洗衣服的嗎?」這種鄉下人對老婆的觀念和態度,在西師那樣的高等學府找得出幾個人有!

  而且,他在做家務活上也是與我斤斤計較。他在西師,課程少,又居家,一天過得很輕鬆。而我在中學,課多,事多,勞累不堪,每天清晨六點鐘就得出門,走一個多小時路程去趕上七點多的早自習。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只能由他買菜煮飯,晚上快七點我才能回到家中吃晚飯。但是家裡的打掃清潔、洗被子床單洗衣服全是我干。但海源認為只有買菜煮飯才是家務事,我做的那些全部事情都不算家務事,可有可無,還經常給我冷眼看。我簡直被他這一套有關家務事的邏輯弄得氣憤無比。

  後來,我小弟媳弄到一張買日本進口洗衣機的票,我決定抓住這個機會買下。錢不夠,我就向媽媽借錢,然後慢慢地一點一點地還。我買的一個小冰箱也是釆用的這個辦法。我媽多年後還在說,「你那時借錢,借了一點一點地還,把我的整錢都變成了零錢。」真的是這樣,所以,我後來給媽媽的任何錢都應該是在還她老人家的債。無意中,我當時還釆取了後來普及的並遍地開花的「先買先用,分期付款」的先進方法。

  海源對我的這一套冷眼相待,我買了大件,連拉貨回家他都不管。拉冰箱回家那一次,我好不容易聯繫到司機,但海源磨蹭許久都還沒來兼善中學與我一起打點上貨並給司機指路。結果司機等得不耐煩,把車開走了,我當時氣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放聲大哭。後來,還是我校的周書記好言相慰,又給我聯繫了一輛貨車。

  海源的有違常情常理的事情是層出不窮的,但為了海治,我一律忍了。好在我那時是個「馬大哈」,而且又患有「健忘症」,本來讓我十分冒火生氣的事情,過了之後我又自行修復,又要去找他說話。他的「沉默是金」的性格,沒有人能比得上,我不找他說話他可以一直不說話。我怎麼受得住這招?我是不說話就要憋死的人,我肯定要去找他說。而且沒過多久,我的氣肯定煙消雲散,這種可笑的性情完全是從我媽鄭菊賢那裡遺傳來的。

  海源是個老輩子,這種感覺一直持續著,我從高中生變成了大學生,年齡也增長了,但這個感覺並沒隨之有所變化。海治肯定感覺到了這點,所以他認為我跟他是一輩的,爸爸是高一輩的。他不敢跟「老漢」犟,但是可以跟我犟。

  我的錢全部放在抽屜里,實際上就是放在海源的手上。他在管伙食,管生活開支。偶爾,我去拉開抽屜,看到裡面沒有幾個錢。我對海源說:「啷個才發工資不久,錢就沒得了呢?我們不就是只吃了幾次排骨湯嗎?」海源回答我:「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啷個曉得開支嘛!」我的確是稀里糊塗的,搞不清楚錢是怎麼用的。除了買那幾個大件最後好歹從他那裡拿到錢,還有就是在學校吃中餐買飯票的錢之外,我基本上不用什麼錢,身上也不裝幾個錢。有一次,好像是過「五一節」,我們三個上北碚街上玩。那時,我非常喜歡吃的零食是牛肉乾和果應子。但平時基本不買來吃,因為比較貴。那天,我不知怎麼的,非常想吃牛肉乾。我對海源說:「海源,給我們買點牛肉乾嘛,我嘿想吃!」「你就是嘴饞,牛肉乾這麼貴,吃啥子牛肉乾!」求他兩次他不買,我生氣了,馬上想出一句回應他的話:「你啷個抽菸就可以,我們吃點牛肉乾就不可以!今天是過節,我們兩個(我和海治)還不可以吃點牛肉乾呀?那你把煙戒了嘛!」這下,他無話可說,去給我們買了牛肉乾。

  但是,在飯桌上,海源還是挺照顧我母子倆的。他從不喊我們吃菜,也從不夾菜給我們;但是,好一點的菜,他自己不太動筷子,默默地讓我和海治吃。而且,海源弄的菜好吃,我和海治甚至我爸媽弟妹來做客都喜歡吃海源弄的飯菜。有句話說「女人要拴住男人就是要拴住他的胃」,我認為這句話十分正確。那時,由於我的工作情況,我不可能在家掌廚,所以,那時是海源拴著我的胃。我再氣再惱,吃了他弄的飯菜,我也就煙消雲散了。何況,我沒得房子,只有「巴倒」他住。還有我的兒子,我是一天都離不得的。因此,那時我從沒想過要與他分開。我覺得跟他住在一起後我的生活能力都被大大削弱了,一想到要自己買菜煮飯我腦売都大。尤其是買肉,我見那些肉玄嗒嗒、血淋淋的,摸都不敢摸,那裡還想買。我只能「巴倒」他,哪怕受點氣也要得。

  在海源的母親沒來之前,我倆雖然磕磕碰碰,但也還過得下去,還算是一般正常的家庭生活。我那時在兼善中學的工作已經初有成績,我帶的班級本是成績很差的班,但卻被我的鼓勵教育法從差變好。另一個好的班就更加突飛猛進了。學校時不時地讓我上公開課,西南師範學院的學生也經常來兼善中學實習,聽我上課。兼善中學的領導表揚我,同事們喜歡我,學生更是歡迎我,我那時成了兼善的「紅人」。

  我非常懷念那段平靜的時光,晚上,我在燈下備課,海治畫他的亂畫或看小人書,海源讀他的書或寫文章。我們的宿舍緊靠西師大禮堂,所以,有好看的電影,我倆就帶著海治去看一場。有時遇到學校舉行文娛晚會,我們那個地方更是鬧熱,我們早早地吃了晚飯就趕到禮堂去看表演。什麼是幸福?一家人團團圓圓地在一起,還有這麼好的居住環境和大學濃郁的文化氛圍,哪怕二人之間有磕磕碰碰,也是難得的幸福啊!我唯願這種日子永遠地繼續下去。

  但是,婆子媽來了。她在另外的兒女那裡受了氣,於是就說要跟我們住在一起。婆子媽來了真的有點像「熊家婆來了」或者是「狼來了」。婆婆原本是工廠的女工,沒有文化,而且腦子裡裝的全是舊的那一套。但我感念她過去吃了許多苦,於是心甘情願地將就她。我把我們在裡屋的大床讓給她老人家睡,把最好的一床被子給她蓋,我用衣櫃當隔斷,在另一半邊屋鋪了一個木板床我和海治睡,讓海源睡客廳里的小床。

  開始,婆子媽還新鮮滿意,但時間稍長,矛盾就出來了。我上班的地方太遠,回家晚,弄飯自然是海源的活路,這本來已成為「約定俗成」。但他媽見海源做飯就不高興了,她認為應該是女人做飯、做清潔、帶娃兒、全包,就像她曾經過的日子那樣。她見我回家吃「現成飯」,心裡非常不高興,就給我臉色看。吃飯時,他見海源不怎麼夾肉,更是一臉怒氣。於是,一吃飯,她就不斷地給海源和海治夾菜,一邊喊:「勝生,多吃些,勝生吃,吃!」把我晾在一邊。沒過多久,我就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外人,他們三個才是一屋的。

  我和海治在西師校園

  更可笑又可惡的是,她還見不得海源與我一同出門。偶爾,我跑到海源床上去湊湊暖和,她也拿臉色給我看,有一次還丟下一句難聽的話。那時我們有一台小的黑白電視機,她每天晚上都要看電視,把聲音弄得震天響,我根本不能像從前那樣備課。印象深刻難忘的是有一次,我第二天有堂公開課,頭天晚上必須好好準備。剛好那天西師禮堂演電影,於是我早早地買了兩張電影票,讓海源帶她媽和海治去看電影,我好在家備課。誰知電影一完,她剛到家就叫海源打開電視機,她要看。我慌了,因為剛清靜了一個多鐘頭,我的課完全沒有備好。我求她不要看,但她非看不可。我急得把插頭抜掉,但她又叫海源插上。海源一貫將就他媽,也不管我是處於什麼情況。我倆就一個插一個扯的搞了幾個來回。最後,我終究不是婆子媽的對手,只好搬個高板凳和一個小板凳到屋外走廊昏暗的路燈下備我的公開課。

  我們本來還算平靜的生活完全被婆婆攪亂了,我和海源分床睡覺,為了不讓他媽不高興,海源也不跟我單獨出門,出門總是把老娘帶在身邊,和她走在一起。連小小的海治有一次都對我說:「媽媽,現在爸爸和奶奶是一頭的喲!你是一個人了喲!」小小的他還體貼地說,「你乾脆和爸爸奶奶分開住嘛。」我心裡難過極了,我對兒子說,「分開了你怎麼辦?媽媽又沒得房子,分開了媽媽住哪裡呢?」

  我和海源的矛盾激化發生在一件買泡菜罈子的小事上。

  那是夏天,正逢暑假,家裡很需要一個泡菜罈子,我們就叫海源去買。海源出門去買泡菜罈,但過了一陣之後,他扛著一個大水缸進了家門。我被這一情景驚呆了,情不自禁地大聲說:「叫你買個泡菜罈子你啷個買了個水缸喲!」他媽也不住地埋怨他:「勝生,你連泡菜罈子都認不到呀?」天氣本就炎熱,加之海源吭哧吭哧地把一個大水缸從街上菜市場扛回來,一身大汗,本來就鬼火冒,回家後見兩個女人都在埋怨,他火焰衝起老高。他不會跟他媽對嘴,於是一腔怒火沖我而來,一拳頭打在我的身上,差點把我打翻在地。我氣慘了!我這輩子最痛恨哪個動手打我,而且打得如此的重!他那一老拳打得我火星子直冒!我一下子衝到他的書桌前,把地上堆起的畫拿起就撕。他慌了,趕緊過來搶救他的寶貝。我撕了兩三張,撕不到其餘的了,於是又轉向他的衣褲。我把他的內褲、棉毛褲全部把檔剪開,一邊剪一邊喊:「你只配穿叉叉褲!你只配穿叉叉褲!」我一陣雷霆大發,把個海神仙和他老娘鎮住了。然後,我拿了個口袋,裝了兩件衣服,衝出門走逑了!

  我到兼善中學那間十分狹小,只放了一張單人床的房間住起不回家了!後來,兼善中學和西師美術系的領導都來做雙方的工作。我對領導們說,海源必須當著兩邊的領導向我道歉,並保證今後不再動手打人,才可把我接回去。這事就如此解決了。我拿出威懾力,制止住了他的打人風。不然,誰知道他今後會不會再動手?這種事,有了第一回就難保沒有第二回。

  婆婆已在我們這裡住了一年多,見我兩口子愈過愈冷眉冷眼,似乎也意識到她在中間把我倆半分居不是個事。於是,她主動提出回廣西柳州老家。後來她還叫人代寫了一信對我說扯皮的事不要去想了,叫我們去柳州玩,我完全原諒了我的婆子媽。想想她也可憐,想跟兒女住在一起,但住到哪家都是一本爛帳。中國的老年人是悲催的,他們沒有西方國家老人的達觀,總把自己拴在兒女的身上。而他們的那一套陳腐觀念,又去打亂兒女們的正常生活,結果是自己、兒女都沒得到好處。老年問題是一個極大的社會問題,是非常難以解決的。

  婆婆走後不久,海源運氣好,又分到一套兩室一廳的宿舍,而且這個房子還帶廚房和衛生間,這簡直是進入「小康」和「現代化」了!在這裡,我們開始用上天燃氣,再也不要天天伺候那個蜂窩煤爐子了。伺候蜂窩煤爐子是海源的事情,我現在想起他多年伺候那個爐子:晚上,要小心加蜂窩煤,不要在半夜讓火熄了。白天也要及時換蜂窩煤,免得煮飯炒菜時火力不行。這是多麼麻煩的事情啊!他守護著那個爐子其實就是在守護著我們三口人的飯食生計。他雖然觀念陳舊,有些想法做法不合常理,但他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他有他的那份責任心。他認為買冰箱洗衣機不重要,衣物也可堆在書架上,做清潔洗衣服也不重要,但天天那三頓飯很重要。他天天買菜煮飯,煮了這麼多年,我的確是天天在吃他煮的飯喲!

  寫到這裡,我的淚水不住地流!

  我們新搬的家在「桃花村」,這個名字很有點梁山水泊的味道。之所以叫桃花村,是因為那塊地方種了許多桃樹。我們住在樓房的一樓,站在窗前就可以看到屋子外面的一排桃樹。春天的時候,桃花開得洋洋灑灑,微風一吹,地面便鋪上一片粉色。

  屋子附近有兩個很大的池塘,池塘里飄著零星的荷根和浮萍。小鳥在這裡的樹上築巢,春天還能聽得到布穀鳥的叫聲。爸媽、弟妹都到這裡來玩過。爸爸特別喜歡聽雀雀叫,那時我的四弟在和楊雀耍朋友,他對我說:「你聽,這是布穀鳥在叫,楊雀要進門了!」我爸是多麼盼望麼兒能把媳婦娶進門喲!

  在桃花村,我們過了一段舒適的時光。由於住房比較寬敞,海源也想添置家具了。他請木工來家裡用自己買的木料做了兩個大柜子,一個是衣櫃,一個是帶玻璃門的衣櫃和書櫃的組合。兩個柜子都是他設計的,而且是他自己調的油漆,兩種油漆的顏色我都喜歡。

  那時家裡開始常有客來,我爸媽,我三妹和妹夫帶著女兒,我兼善中學的老師,我的大學裡要好的同學,還有從市區到北碚來玩的朋友,甚至海源大哥的兒子海陽都從廣西到我們這裡來玩了一段時間。海源和我朋友的愛人下圍棋,我同我的朋友們聊天。有時,我和我的幾個朋友還去參加學校舉行的舞會。我和「老輩子」仍然時不時地因意見分歧扯皮,但那段時間似乎要扯得少些了。

  1987年下半年,我得到國家教委選派我到加拿大進修的通知。當時,我是四川省被國家教委派出學習的第一位中學教師,媒體還為此做了報導。這個驚喜是我努力工作,勤奮學習,樂於助人和運氣好的「四合一」吧。這也無意中應了我來兼善工作的直覺:「我要從這裡出國」。

  我在加拿大學習了一年,收穫滿滿也寂寞滿滿。(見《在加拿大留學的日子》一文)

  待我回到家中,原本明亮乾淨的家完全變了樣。四處黑黢黢,灰撲撲的,馬桶的尿垢有一寸厚,牆上甚至還掛上了蜘蛛網……我從加拿大奔波到北京,又從北京奔波到重慶,又從市區奔波回北碚,一路的辛苦勞頓,多麼想懶下來,休息幾天。但回來後,見到家變成這個樣子,我那裡安生得下來。我行李剛放下,立馬就捲起袖子做清潔。海源本就從來不把洗衣做清潔當成事情的,這就是一個必然的結果。我立刻要做清潔,他說我多事。我叫他幫忙,他根本不動。我累壞了,本來在加拿大就犯過的慢性闌尾炎又復發。在加拿大那麼好的條件,那麼好的醫院,我為了給國家節約錢,自己偷偷地從醫院跑出來,沒動手術。現在,我住在北碚第九人民醫院的過道上,花了幾十塊錢,把手術做了。中國那時的知識分子多麼的愛國,而我這位女人是多麼地傻!

  我又重新安頓下來,一切歸於平靜。其實,平靜中已暗藏危機,而且危機正在慢慢地積累。

  當時區統戰部想調我去工作,海治那時已開始在兼善讀初中。為了孩子,為了家,我對海源說,我還是就在兼善工作,哪裡也不去,我還盼望著以後教海治的英語呢!

  我在加拿大留學並沒帶給海源喜悅,相反,他認為我比他高一頭了,於是「老輩子」的風度也沒有了。

  中國的男人,尤其是有舊式思想的男人,是不願意女人比自己強的。他們要自己占上風,在這個前提下可以俯就女人。如果女人占了上風,他們多半會逃離,如果逃不了,就會生出一身的「堅硬」以示自己的尊嚴。海源就是這種男人,而且他本來就硬,渾身上下都是鋼,這就是暗藏危機的根源。

  我嫁給海源時,他是大學生,我是中學生。後來我雖然讀了大學,但他是大學老師,我是中學老師。現在我「留了洋」,他覺得我超過他了,雖然我自己並不這樣認為,但我感覺得到他的想法。他本來就不將就我,這下更不將就。我們之間有了爭吵,從來就是我先去找他講話,這麼多年已經成了習慣。但是有一次他把這種「自我修復」的格局打斷了。

  有一次我倆好像是因娃兒的事情吵了一場。吵完後過了一陣我的氣消了,我又開始去跟他講話。前面提過第一我忍受不了沉默,第二我繼承了我媽的性情:不記仇。但那次海源氣洶洶地扔出一句話:「吵了架又來找我講話,只有你的臉皮才這麼厚!」我愣了一下,沒開腔。我想,是啊,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我在將就他的脾氣,他比我大這麼幾歲,我生氣了從來沒有哄過我,反而是我自己消氣後去「哄」他。我怎麼就這麼賤呢?我從小在我那個演喜劇的家庭長大,我爸脾氣不好,經常說些氣人的話,我媽還不是算了。我爸是個「有話就說有屁就放」、說了氣人話自己都不曉得而且馬上就忘的人,你去跟他生氣,不是自討苦吃呀?我看我爸媽倆人「臉皮都厚」,我自然也就是這副德行。全靠我這副德行,我才跟海神仙過了這麼久的日子。現在,他的這句惡狠狠的話深深地傷了我,也點醒了我。我對他說:「好,我今後再不當臉皮厚的人!除非你找我講話,我不主動找你講話!」

  我是一個不下決心則已,下了決心就要做的人。

  從此,我回到家裡,他不開腔我就不說話。我以前一進屋就嘰嘰呱呱地講這講那,還要學點別人的怪象,講些好笑的事情。現在,我把話先在學校講完。我們那一群年輕女老師本來就伙得很緊,經常在一起講這講那。她們特別喜歡我在場,因為我的玩笑話讓她們開心不已,加之我學人惟妙惟肖,她們經常叫我一會兒學這個,一會兒學那個,讓她們笑得人仰馬翻的。

  我在學校「發泄」夠了,回家不說話也不是什麼事情,而且我還可以跟海治說話。但是不愛說話本來就是海源的習慣,加之不主動合好也成了他的習慣。這下子,我「撤退」後,家裡的生氣都慚漸沒有了。我在學校混還混出一些「先進經驗」,比如一個比我年長的女老師跟我說,我把所有的錢都上交給海源是「哈板兒」(傻瓜)。她告訴我只拿出工資就行了,其餘發的錢自己留下。於是,學校發的改卷費、加課費、高考過後成績好的獎勵費等等我一律自己留下,有時進城買件衣服什麼的也不至於「望洋興嘆」了。我把額外發的錢東藏西藏,塞在我的衣服包包里、藥瓶瓶里、眼鏡盒盒裡……我自己放的錢有時也會搞忘。後來搬家的時候,從衣服裡面掉了一疊百元大鈔出來,我一數居然有八百塊,高興得就像撿了一筆「刨財」!

  就在這段時間,海源想調動的「舊病」又復發了。他認為西師地處郊區,各方面沒有市區發達,而且西師沒有重用他。有人約他一起調到距市區很近的重慶商學院,說在那裡學裝潢專業的能掙錢,海源又悄悄地聯繫商學院,想到那裡去掙錢了。

  我見他又要從西師調走,我傷心透了!可以說是「悲痛欲絕」!為了調在一起,我費了多少力,使了多少勁,花了多少心思,灑了多少汗水!我本可上成都,他瞞著我去了南寧。我懷兒子、生兒子,一個人嘗盡苦頭,後來又帶著兒子讀書,好不容易把他從南寧調到西師,好不容易安了一個家,他又要「奔前程」去了!

  1989年夏,我莫名其妙的由肚子疼痛開始,久治不愈,越演越烈,而且找不准生病的原因,我病得歪歪倒倒的。就在我的病中,海源的調動成功。我們從西師那麼好的環境,那麼優雅的氛圍,那麼漂亮寬敞的住房,搬到毛背沱我在十三中(兼善中學)爭取到的一套小房子。那個樓房在公路旁,背靠一座山,樓下連散步的地方都沒有,出樓房下石梯直接上公路,我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這種感覺完全就像從天上掉到地下,我又住進了一間破舊的茅草房!我的心完全涼了,悲傷,悲傷,悲傷!海源啊,你為何要如此地折騰我,折騰兒子,折騰你自己!工作、掙錢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一家人更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嗎?哪怕公狼、公羊、公貓、公狗都是把食叼回來,母的下仔養仔,公的把食叼回得多些,母的幼的吃得好些,一群狗呀羊呀貓呀狼呀家族繁衍興旺,後代延綿不斷嗎?哪有公的把母的和幼仔扔得遠遠的,自己另到一處去對著以為有食的虛空汪汪叫呢?

  一個家又被拆散了,他在那邊我在這邊不吃一鍋飯。雖然星期天他要回北碚來,那也好比是「蜻蜓點水」。他飛走了,他在那邊並沒有掙到什麼錢。我後來經過努力又調到離商學院不遠的交通學院,當時住房十分緊俏,我是以「人才引進」的名義到的交院,因此分到一套住房。交院的宿舍比商院好,但海源堅持要在商院保留一間畫室,這個要求當時肯定不能滿足。其實,我知道,他內心想的是男的不能巴倒女的住,只能女的巴倒男的住。我早已被他折騰得心灰意冷,為了保留雙方的住房,我們協議離婚。

  我從1975年5月認識海源,1976年春節與他結婚,1977年6月生下海治,1982年與他團聚,到1992年六一兒童節與他離婚。十七年的悲歡離合,十七年的喜劇、鬧劇、悲劇、滑稽劇最終拉上了帷幕。

  不久他又調動了,從重慶商學院調到南寧廣西大學。

  2008年的春節,大雪紛飛的日子,海源走了。他走得十分突然,沒有人能料到,好在兒子當時在南寧過春節,給他送了終。

  我在睡夢中被叫醒,得知消息後和大弟、妹妹和妹夫開車去南寧。一路漫天大雪,公路旁的樹枝被大雪折斷,樹幹被雪壓彎了腰。白茫茫的高速公路上,只見我們的一輛小車在急速飛馳。

  我們到南寧去給他料理後事,他的兄弟姐妹侄兒侄女前來奔喪。但是,我早已沒有了海家的名分。海家人見我義氣,仍稱我「三嫂」「三嬸」。

  海源走了,留下一屋子的字畫,但是房子卻不是他自己的。他沒有掙到買房子的錢,遺留下來的錢很少很少。

  遵照回族人的喪葬習俗,阿訇為他念可蘭經,用白布包裹身體,然后土葬。我為他選了一個在高處眺望遠方的墓位,我跟他大哥提議,墓碑上刻:畫家海源之墓。

  我悲哀,但那是一種麻木的悲哀。人生真的就是一場戲!人生真的就是一場夢啊!戲最終要閉上帷幕,人最終要從夢中醒來。我思考我的人生,我審視我和海源的婚姻。我與他開初並非始於愛情,中間又有那麼多的磕磕碰碰,吵吵鬧鬧,但我們有一個兒子。這個兒子就是我們的血肉連接,也是我久久不能離開他的原因。夫妻之所以彌足珍貴就是因為有子女的血脈相連,二人本無血緣關係但最終卻是難以割斷的親人。珍惜婚姻,珍惜一切的情感吧,一切都會隨風飄逝,但情感卻能永恆。

  人在臨終之時的陪伴就是他曾經擁有過的情感。我的作家堂姨媽鄭碧賢問我為何要寫作,我為何要把這些東西寫下來呢?因為我想寫,我想傾訴,我想我的後來者們能吸取我的經驗和教訓,我希望他們能夠幸福!我的心是一條潺潺的小溪,它唱著歡樂的歌,也唱著憂傷的歌。我流著,流著,我願把歡樂帶給別人,我想把憂傷流盡!我的心是一條奔騰不息的大河,我吶喊,我呼喚!我想改變現實中的不公和醜陋,我想奔騰出一片廣闊!

  我幾十年來在教育戰線上耕耘,我呼籲改革,我想讓我們的孩子成為有益於社會的、身心健康的、快樂的和幸福的人!正因為自己的許多不幸福,我才寫出了《21世紀中國教育發展趨勢探索》《切實加強理工科院校人文學科的教育》《藝術與語言教學》等等觸及心靈的文章。我呼籲我們缺失了的情感教育、婚姻教育、心理教育、擇業教育能夠回歸……我並不完全責怪海源,因為他也是那個時代不正常教育的受害者。像他這種受害者成千上萬,我倆的婚姻是時代造成的悲劇。我寫,我寫,這些文章不是寫出來而是從我的心中流淌出來。我雖然評了教授,但我始終是一個與學生和年青朋友們心靈貼近的教師。我要與他們同唱年青的歌、歡樂的歌、嘹亮的歌、雄壯的歌!

  我要不斷地奔流!只要我活著,我就不停地奔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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