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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樂章 有了一個家

2024-10-03 20:05:27 作者: 劉明瓊

  Made a home

  海源(上)

  我和海源成家是我的七姑爹牽的線。第一眼看到海源就覺得他是一個正人君子,但不是與我一路的人。在後來的生活中我越來越體會到我們兩人之間的差異實在是太大了,就好比一隻貓和一頭老烏龜住在一起。貓兒是要上躥下跳,一天喵喵地叫,但老烏龜不管你如何跳如何叫,它不理你。它成天腦袋縮在殼殼裡頭,思考它自己的問題。所以,這樣的「天仙配」也實在是有點稀奇。

  我與海源成家純屬為了解決問題,既解決我高齡還沒出嫁的問題,又解決我媽焦急得睡不著覺的問題。其實,我二十四歲才從農村出來,出來後又去讀了一年師資班培訓英語,然後參加工作,總要先把工作穩定下來吧。這一弄就到了二十六七歲,我媽就不得了了,要我快點找個人嫁了。前面本有喜歡我的老師給我提的很好的人家,男士本人是大學畢業生,父母都是解放前在法國里昂大學留學,回國後在西南師大任教的老教授。那個母親也相上了我,他們還準備送我一台打字機。那個時候,一台英文打字機好了不得,堪比現在的一輛小汽車,起碼也是進口摩托車吧。但我這根筋就是不知轉彎,我當時想的是:一不找學畫畫的,二不找學中文的,要找就找像我那幾個舅舅一樣學理工科的。我就這樣把人家拒絕了!

  結果,後來介紹的不是學歷低就是「矮得像蝦爬」。我媽不斷地跟我說,女娃兒年齡越大越不好找,過了二十七八到三十歲,基本上就沒得人要了。我認為我媽說的是實情,我必須抓緊時間把自己嫁出去。不然,我在家中如何過得下去?我媽不把我嘮叨死呀!

  於是,在我姑爹介紹海源之後,我決定嫁給海源。本來,嫁給他也是最違反自己找人的原則「一不嫁畫畫的」,海源恰恰是個畫畫的。但他是姑爹介紹的,保險,而且我爸媽甚至我爺爺都滿意。於是,我就在家人的滿意和高興中,把自己打發了。

  嫁給海源的最大感覺就是嫁給了一個老輩子。海源比我大七歲,本來也不算大許多。現在有男人比女人大十多歲,二十多歲,三十多歲,甚至四五十歲的都有,比如八十二歲的楊振寧和二十八歲的翁帆。但是海源和我的性格相差太大:我一天想精想怪的,他一天正兒八經的;我喜歡說笑,咶噪得像只麻雀,他喜歡深沉,逗他都逗不出幾句話來。跟他「耍朋友」那幾天,我是趁「五一節」上成都去相親,我努力向他靠攏。他也有兩張讓我開心滿意的牌。一是他騎自行車帶我「兜風」,我坐前面,他騎了一陣後下車在路邊扯了幾根馬尾巴,拴成個草圈圈插在車前面,意思是:「出售」,我笑得要死。還有一出是他帶我到他的辦公室,我在那裡耍了一陣後想解手,但廁所在一個較遠的地方,爬那好幾層樓又累,他不想走。於是,他拿出他吃麵的斗碗讓我解決,讓我覺得滑稽萬分。還有一次是他聽我講了我們在農村打桐子的事,我爬上樹去搖,我那幾個「兄弟伙」在樹下面撿。海源把我畫成一個戴著花頭巾的猴子,爬在樹椏枝上,下面三個猴子牽起花布裙在接桐子。這幅畫非常滑稽經典,我非常喜歡,它讓我對海源心生好感!可惜,這幅畫不知弄到什麼地方去了。

  海源是個「老輩子」

  其實我這種女娃兒是最好「打整」的:我一不講錢,嫁海源是「裸嫁」,什麼東西都沒叫他買;二不挑剔,我腦子裡裝的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傳統觀念,嫁給海源就基本上是繳械投降了,我的三十七塊五角錢工資都聽從他的安排;三是聽話,他經常說我吃的米沒得他吃的鹽多,一副老成持重,久經風霜的樣子,我自然都要對他敬重三分。剛開始的時候,我真的是個「耙耳朵」「順到來」,他說啥子我都聽,最多有時問一句:「真的呀?」

  

  我們結婚時分居成渝兩地,只有寒暑假我才能到成都與他團聚。那時我成天想的就是如何才能調動在一起安個家。我倆的婚姻有一半是「信件婚姻」,在婚後的十七八年間,我們只是在西南師大那十年是在一起過日子。那十年都是我千辛萬苦、拼盡全力把他調來重慶換來的正常家庭生活,其餘全是「紙上談兵」。在我好不容易把家攏在一起後,他又為了他的「前途」調離西師。關於他調動的龍門陣寫一本中篇小說都寫不完。我就僅錄幾封信件在此,透露一下我當時的心情。

  親愛的海源:

  你說你認識到鄧小平路線的錯誤性,是真的嗎?我覺得你對教育問題的看法還是有道理。但是,由於我對這條根本路線說不上認識,對教育問題的前途還是將信將疑的。我覺得,你在思想認識的提高方面對我是有幫助的。我的確應該學一點理論,學了它,好像對事情都看得清楚一些,深一些。我一邊學,一邊請教你吧。

  你的衣服,我決定自己裁,自己做。我本想趕製出來,你出差來重慶就可以穿了。現在你又不來了,我也不必趕了。我花了兩三個鐘頭先把紙樣子畫出來,送去師傅那裡請教一下再開裁。我這樣做是基於把立足點放在「自立更生」上面,一切都要自力更生,一個家庭也是這樣。你說對嗎?

  你說韓姑爺對我們的調動積極性不夠,這也對也不對。作為我的姑父,他對我們還是關心的。但他不能理解我們急切的心情,急我們之所急,我們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他的幫忙上面。除了他,我們還得多另找出路啊!

  我在重慶這邊基本上摸清了事情的程序,了解到關鍵之處後,就可以有步驟,有的放矢地行動了。我決定第一步先摸摸領導放人的態度,探探口氣,對兩個關鍵人物先作說服工作,然後再把請調報告拋出去。在跟學校領導做工作的時候,設法同時去通區教育局,先打個招呼。我決心做到這件事一次性完成,即學校出函能夠讓區教育局通過並能交區組織部發成都,而不至於在第二或第三步又被打回。你的任務就是要在成都接好頭,這邊調函一到成都市組織部,就要抓緊找人去通,一次接納。如果成都這邊通不過,調函就會被打回,落得李方勇一般結局。看來,你我的任務同樣艱難,需要艱苦的努力才行。

  今天是星期三,我要回家了,就此停筆吧。我真盼望著你,畢竟我的理智還沒有達到你那麼成熟的水平,有時還是挺動感情的。或許,等我到了三十五歲,也會跟你變得差不多。

  親你!緊緊抱我!

  你的小菊

  1976.4.28

  這封信把我想二人調動在一起的迫切心情,行動計劃及要釆取的步驟都表現得一清二楚了。五月四號,我又給他發了一封信。

  親愛的海源:

  你收到我的信那天在幹什麼呢?出去玩了嗎?我們五月一號、二號都放假,可是老天爺很調皮,它偏偏要下雨,而且下個不停,所以我們的興致都被它沖走了。

  一號那天,爸媽上午就到么孃孃那裡去做客。媽媽不要我們去,說是太麻煩。於是我們四人,再加上小王和曉敏在家胡扯。該吃飯的時候,誰也不想動。於是就先打了一次牌來決定誰去下面,誰洗碗。我一上去就輸了,於是我洗碗。曉敏倒數第二,就下面。吃完飯又打了幾次「信不信」,結果我的騙術還不錯。

  打完牌,時候還早得很,外面雨還是下個不停。於是我就起了興致,把你的衣服拿來又重新裁了一次。晚上我就開始打機器,二號又接著干,現在只剩包包沒打了。如果不是三號四號都有老師,同學來玩,我就完工了。你什麼時候來穿呢?

  海源,我看到別人經常都有出差機會,怎麼你們廠就把你卡得那麼死!如果我們夏天不到柳州,你就可以最近請探親假來了。到了暑假我又上成都,那麼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就可以翻一倍。但是,柳州似乎又不能不去。

  海源,這次受到你的表揚還是有點高興。我最喜歡別人表揚我,我干起事來都像有勁一些。當然,我更喜歡你的表揚了囉!你說懂得自力更生和勤儉節約就是最可愛的妻子,要做到這點我沒問題。現在,我不就是在這樣做嗎?那麼,反過來,懂得什麼才是最可愛的丈夫呢?這個問題,你一定要回答我。

  關於調動,我又聽說要重慶方面發函是很困難的。便利途徑還是成都方面向重慶發要人的商調函,也就是你們廠方提交輕工局,輕工局交市委組織部,由成都市委組織部發函。我準備下次寫信問問韓姑爺,你也問一下。

  我校從五月六號到十號舉行運動會,又可以趁機玩幾天了。我真想五月、六月都過快些。七月初你就來重慶,好不好?

  我很想早日調來成都,但轉念一想,這樣就見不到我們這邊的「兄弟伙」了,心裡又覺得不舒服。我真願意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經常和你在一起,但是隔一兩個月左右又可以見到我這邊的「兄弟伙」們。

  你送我的這隻蘋果沒什麼水分,又不太甜,吃起來好像有點淡,另外送一隻吧!

  親你!親你的額頭,眼睛,鼻子,耳朵!

  下次再見!

  你的小菊

  1976.5.4

  結婚之後,由於分居兩地,經濟上不寬裕,又想存點錢以後用,所以我捨不得花錢讓外面的裁縫做衣服,決定自己學著裁剪和踏縫紉機。有一次,我用五尺多「的確良」想方設法地為他裁剪了一件短袖襯衫,而且還從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到一張「玻璃紙」,為這件襯衫進行了包裝。這樣一來,襯衫看起來就像買的一樣。我想像著他看到襯衫的高興樣子,自己都要喜歡得笑出聲來。隨後的信中,我又提到在給他織毛衣、織毛褲、織毛背心、還擔心他糧不夠吃,自己在存糧票,打算多存點後寄給他。

  我織毛衣、線衣,裁剪衣褲和打衣褲的手藝,這輩子只在海源,海治(我的兒子)身上用過。我從沒為自己織過一件毛衣、毛褲,沒為自己做過一件衣服褲子。在西師讀書的時候,我在書店看到一本林鳳眠的畫冊。我非常喜歡林鳳眠,海源則是喜歡所有名家的畫冊,但我們沒有錢買。那本畫冊好像是七、八塊錢,但已大大地超出了我們的購買範圍(那時已有兒子,放在一個婆婆家裡帶,工錢是每月二十塊)。我縮衣減食,多方節省,終於將那本畫冊買下。

  我估計,像我這樣把錢用在老公身上,而自己冬天只擦點「蚌殼油」的傻女人,即便是在過去也不好找,更莫說現在了!到後來我才認識到,一個女人,千萬不要只顧老公不顧自己,尤其是在穿著方面。不顧自己的女人,男人也不看重你。像雷鋒那樣的男人根本不存在,如果有極端案例的好男人,那也是大海里撈針!

  小孩還沒到來的那幾個月,我按照海源的要求,讀些歷史書籍。因為我從前不喜歡讀這些厚重艱深的書,但那時的我非常聽話,既然是「海老師」的要求和布置的任務,我都去努力完成。我不但認真閱讀,而且還把閱讀過程中的一些問題記下,請海老師回答。比如,我在讀《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的第一章時就提了七個問題請教他。我問:「為什麼說文明時代所產生的一切都是兩重的,口不應心的,分裂為二的,自相矛盾的?到了共產主義還是不是這樣呢?」「人們在異性問題上存在的忌妒心理是一種本能,還是後來形成的呢?在原始的群婚時代有這樣的心理沒有?到了共產主義,這種心理會消失嗎?……」

  我提出的問題雖然膚淺,但卻表現出我認真的學習態度以及對這位理論上有深入研究的「行家」所表示出的敬重。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與「行家」在對問題看法上的分歧就逐漸顯現出來,而且這種分歧愈來愈明顯。

  我們處的時代是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在那個時候,階級鬥爭是貫穿一切的,凡事都要以階級鬥爭為綱,「綱舉目張」。海老師是這個時代的順應者,擁戴者,而我這個學生卻經常冒出一些與他南轅北轍的「不正常」想法。比如我在一封信中談到了我與他不同的觀點和想法:「海源,你想著手去研究的『工藝美術'正名的問題,我認為沒有必要。正如魯迅給阿Q寫傳,這到底屬於正傳,自傳,列傳還是其他什麼傳,用得著花時間非去弄個水落石出嗎?重要的倒是,在這篇文章里,把阿Q寫得清清楚楚、生生動動、給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行了。美術也是如此,重要的在於把人們所要表現的題材完美地表現出來。至於它屬於什麼美術,用不著費盡心思地去劃槓槓。而且,這個槓槓也難以劃清楚。比如,你要說美術是「人們用以反映和表達美學觀點的手段」,那麼,現代人把原始人在洞穴石壁上畫的野牛野豬之類也作為美術品看待。而原始人當時可並不是用這些來表達他們的美學觀點,而是用來派實際用場的。所以,這樣的定義就難以下嚴密。而且,你一定要給『工藝美術'下一個定義,劃一個範疇也沒有實際用途。一張精美的藤椅,一副形狀好看,經過裝飾的馬架子,你稱不稱它為『工藝美術'都照樣起了兩種作用:1.實用,2.給人好看的感覺。或許,這既有實用價值,又給人以美的感受的製成品就是人們所稱的『工藝美術品'吧?至於它有沒有階級性的問題,就更沒有必要去探討。反正用正統的觀點看待事物,在如今這樣一個社會裡,任何事物都有階級性。即使安不上這三個字,轉一個彎就安上了。我不如此看待,我認為有一些超出階級之外的人的共性。比如,任何母親對孩子都有母愛。我知道你是絕對反對我的觀點的,但至今沒有人把我說得心服口服。我認為沒有必要把一切都用』階級性』這個框框去套一套……」

  緊接著,我轉向兒子頭上的血管瘤問題。我告訴他不能再拖延,血管瘤越長越大,必須立即預約手術。我讓他回重慶來與我一起解決這個問題,但他卻要我把海治抱到成都去動手術。我告訴他,在重慶動手術還有我父母的家,我還可以通過關係在兒科醫院找個好點的醫生。而在成都,除了他的一間鍋碗不齊的單身宿舍,什麼都沒有,連被子都沒有多的一床。這些實際問題他一律不考慮,而且還堅持己見,與我爭執。兒子的手術終於按我的意見,在重慶的兒科醫院動了。但海源認為我沒執行他的計劃,所以懶洋洋的,住院幾天,我在醫院照看得最多。有時候晚上呆晚了,因為勞累,不想走從兒科醫院回山益村的遠路,我就從文化宮大門翻牆而入、從裡面走捷徑,然後又從文化宮中門翻鐵柵門出來。

  我和海治

  我越來越感受到我的直覺的正確性:我和他不是一路人,而且也感受到我當初不找學美術的人是正確的。海源與一般的人的確不同,他的許多想法、做法與一般的常人都不一樣。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我懷孕時,吃的東西仍十分匱乏。我上成都探親,他帶我坐火車到一個縣上去買了幾條臘肉。由於是在一個很小的站停車,沒有站台,只能直接從車上往鐵路地面跳。那時天已漆黑,車廂離鐵路地面老高,我一個大肚子,真的不敢跳,怕跳下去是石頭地面,如果摔倒把娃兒弄掉了怎麼辦?但他一個勁地催我快跳,我只好鼓起勁來跳下去。運氣還好,沒出事。一般這種情況,肯定是應該他先跳下去把我接下來,搞不懂他這種神仙怎麼想的!

  還有就是生海治,我懷孕期間獨住一間四處漏風的破舊教室。他在成都,不可能照顧我,我除了上課,還得自己做許多其他的事情。有一次拖地板我動了胎,只好回到父母家保胎,全靠我那慈愛的父親把這個外孫保下來。但待我生產發作時,父母均不在家,我居然冒著極大的危險和難忍的劇痛,一個人提著臉盆、碗、草紙,到當時我已覺得遠在天邊的重慶工人醫院住院部。生產的過程又十分艱辛,好不容易才把兒子生下來。(見《我把兒子帶到了世上》一文)

  海源

  照理說,我經歷了這麼多艱難痛苦,而且又生了一個兒子,他應該倍感幸福,在他有限的假期里多照顧我一下。令我大出意外的是,沒幾天,他居然不理我了。

  我在山益村父母家坐月子,只能與父母同擠一室。兒子餓了要吃奶,當然我就要馬上喂喲。我想都沒想到他不理我的原因是我在我爸面前餵奶也不避開。我避到什麼地方去?我把我爸攆出去呀?那些在車站、在公園、甚至在街上的婦女不是也要給娃兒餵奶呀!我本來就因懷兒子、生兒子弄得筋疲力盡,又由於孕期一直沒有什麼吃的,所以產後我飢餓萬分,巴不得多吃兩隻雞!我吃了兩隻雞後叫他再去買一隻,他說沒得錢了!還是我的么孃孃給我提了一隻雞來,而且給我帶來一個舊的小涼床。我的么孃孃一直對侄兒侄女們都很好,我非常喜歡她。

  他的讓人不能理解的舉動如「雨後春筍」,我數都數不過來。比如我帶著還不到四歲的小海治到南寧他那裡去探親,因火車晚點太多,他沒接到我倆娘母,他就不等我們了,自己回去睡了。我帶著兒子深夜到站後左找右找不見他蹤影,那又是我第一次到南寧,摸不到北,而且,火車站的公交車也收班。我急得要死,最後是看見一輛貨車,我給司機說了情況,他開車把我母子倆送到了廣西藝術學院。

  又比如,有一次我們到廣州去玩。他在廣州美院讀了八年書,對廣州很熟。那是我第一次到廣州,我真的是興奮極了。有一天他帶我和小治去爬白雲山,山上風光旖旎,從山上看廣州城,真是一片廣闊,令我心曠神怡。我們在山上玩了許久,下山時天色已晚。海治才四歲,玩得疲倦後完全走不動路了。他要爸爸抱他,但海源堅決不抱,說要培養他男子漢的堅強品質。爬上那麼大座山,又在山上走了那麼久的路,不要說一個四歲的孩子,就是我這個大人也覺得很累,有些遭不住了,他當爸爸的就將就一下孩子嘛!我勸他背,他偏不。他對我說:「要背你自己背!」我只好自己將海治背起走下山來。

  海源在學校時是個「運動健將」,天天練跑步,時時練舉重。他是不會覺得累的,只會覺得我們嬌氣。我想到他曾對我說過,他因為營養不良和其他什麼原因眼睛失明過一段時間。他父親不管娃兒,母親是紗廠女工,十分繁忙。於是他經常坐在家門口的板凳上默默的一個人待著,這些就是他性格形成的重要原因。一個自己沒有得到過愛的人,是絕對不知道怎麼去愛別人的!他考上廣州美院這所當時的著名美術院校全靠他自己的努力打拼。而且,他所崇尚的一直是斯巴達那套近乎殘酷的訓練。他大學畢業後又到部隊去鍛鍊了一段時間,一副軍人做派。他才沒有那些「溫良恭儉讓」呢!有一次他在南寧動膽囊手術,我要去照顧他,他根本不要我照顧,說這是小菜一碟。拆線後他腰還伸不直,我要拿他網兜,裡面裝著洗漱用具和其他一些東西。但他堅決不讓我拿,說男子漢哪能那麼嬌氣。

  他的「男子漢」作風讓我倆娘母吃盡了苦頭,我對他再也沒有從前的柔情蜜意,此後的信件我基本上一律稱他「海源」、「海神仙」,甚至生氣時還稱他「海源同志」,信上都是就事論事,很少有感情表達,至於「親呀」、「吻呀」這些完全不在我的詞彙範圍之內。想當初,這些字眼都不知從什麼地方抄襲來的。

  我雖時時生他的氣,但我患有「健忘症」,生氣不久後又「自產自消」。我倆的「書信婚姻」維持了六、七年,中間穿插著探親。有了兒子後,我又要上課又要帶兒子,每天忙得「屁滾尿流」。但兒子帶給我極大的滿足和快樂,我每封信中都在講兒子,講找人帶兒子如何難,講牛奶三天兩頭沒有,講米粉快吃完了又買不到,講白糖不夠吃,講兒子怎麼乖,講五一節大家都去熱鬧去了,獨我一人在縫紉機旁坐了兩天替兒子做衣褲,兩條腿完全腫了……貫穿在這些信件中的是一個強烈的中心思想:「調動」。調動!調動!趕緊調在一起!我教他放下矜持,多找人,不怕羞,要開口多陳述我們的實際困難,要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咬定青山不放鬆」。我還把我怎麼從農村「死馬當活馬醫」,終於掙扎出來的「英雄事跡」講給他聽,做榜樣……

  在另一封信中我又告訴他因為動胎,我每天晚上不能睡覺,開始痛,後來又渾身奇癢,每天晩上汗流不止。我每天晚上都是睡一小會就坐起來,一直坐到天亮才結束這種折磨人的「酷刑」。結尾又是那句話:「什麼時候能調在一起呢?」

  信中的另一個「中心議題」就是「錢」。我這個本來對錢觀念很淡薄的人,那時卻被這個「錢」字弄得一天不能安生。

  「海源,媽媽昨天才告訴我,這場喜事後我們還欠了債。爸爸拿了他的存款二十元來用,又動用了三妹二十塊買手錶的錢。爸爸的存款我不能用他的,所以立即拿了二十元歸還了。三妹的二十元,我手頭已經沒錢歸還了,你就寄二十元來還她吧。」有一次,他在信中冷冰冰的指責我用錢不當云云。我十分生氣,不得不又把開支寫出來回應他的指責。

  「我的工資,除去房租水電及每月給家中五元或六元作為星期三、四兩頓晚餐及星期天的伙食後還剩三十元。三月,還父親二十元。四月,還么舅被面錢十四元並送五元禮給放歌生小孩。五月,給你做衣服用掉近十八元並給明白四元買電視零件。五月份我的手錶掉了,為了不動用買家具的費用打亂你的計劃開支,決定自己存錢買表。六月、七月,硬存了四十元。因聽說你沒襯衫,又從中取出七元在動身前兩天為你趕做一件短袖。買手錶是一個沉重壓力,一天不存起錢買一天不得安生。我的工作性質太離不開手錶了,每當我走上課堂,苦於不能安排時間的時候,『表'就是一種『緊急呼籲'。從三月份起,我一直在一種極度的經濟緊張之中度日。有一個月,我買了飯菜票之後,身上只剩五角錢零用。我想過向你要錢,可是最後還是決定自己克服。當你穿上新衣服的時候,你知道這衣服包含的心意嗎?這做衣服的錢哪裡來的呢?」……

  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嫁漢後不但沒有解決我穿衣吃飯的問題,反而比從前還過得窮得多。如果不是分居兩地,娃兒有老人幫忙,我們會輕鬆許多,但是,我們恰恰沒有上述條件。嫁給他後,我聽得最多的三個字是「沒得錢」。我不想聽這三個字,也從不說這三個字。雖然我沒得錢,但我該大方時還是照樣大方,該送的禮必定要拿得出手才送。後來,跟他分手後,我決心要好好掙錢養兒子,不要過得窮兮兮的,我做到了。我後來是我們四個兄弟姐妹中掙錢最多的,如果不是那場七年的疾病中花費的錢,打倒的錢(投資失誤),該我掙卻放棄了的錢(教授可買帶有兩個車庫,均價三千一平方米的別墅,總價七十多萬,如今多少萬呢?),我恐怕比明白還有錢呢。

  一家三口

  兒子生下不久,我們這些「知青」就得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恢復高考,而且老三屆」可以參加,年齡放寬到三十周歲。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我們萬萬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個驚喜在向我們招手。上大學是我心窩窩裡頭的強烈願望,我多麼希望上大學,畢業後當一個記者或者一個兒科醫生,但是文化大革命把這個夢想切斷了。現在,希望又在向我招手了。我先是振奮,躍躍欲試,巴不得好好準備一番,殺進高考試場,去實現自己多年的夢想。但是,一想到兒子,我馬上氣就泄得乾乾淨淨。我不是從前的我了,我是有娃兒的人了。我去讀大學,娃兒怎麼辦?一想到這個不可逾越的障礙,我就覺得大學根本不沾我的邊了。

  但上大學的誘惑實在太大太迷人,我始終不能完全放下,成天心裡七上八下的。最後,是我媽媽的一句話讓我下了決心:「娃兒是要長的,但是考大學的機會只得這一次,錯過了就沒得了!」

  哎喲,我的媽媽喲!你啷個這麼英明喲!「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喲!我的個媽,我服死你了!

  於是,我下定決心報考大學,不畏一切艱難險阻。(見《帶著兒子讀大學》一文)我終於以優秀的成績大學畢業,讓我失望的是,我又被分配到另一所中學。但是,我在那所中學努力工作,做出了優異成績,被國家教委選派到加拿大進修。我大學並沒有白讀,大學讓我大大地上了一個台階。而且,我還得到另一個收穫,那就是通過我千辛萬苦的努力,把海源調到西師美術系工作,我們一家三口終於團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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