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2024-10-03 20:05:17
作者: 劉明瓊
夏夜的星空
夏夜,在我的記憶中,不是落日後天空點點的繁星,也不是倦鳥歸巢的啁啾和樹葉兒在微風中沙沙作響的奏鳴。不是蟬兒的低吟,池塘里青蛙的噪咶,也不是高朋幾位的杯盞交錯和清茶一壺的海闊天空……夏夜,在我的記憶深處,銘刻著這樣幾個場景。
大約在我五歲左右吧,爸、媽、婆婆、爺爺,還有我、大弟,我們住在重慶市區一個叫曹家庵的院子裡。在我當時一個小不點的眼中,院子是挺大的。一人多高的圍牆上爬滿了爬壁虎這種植物,於是整個院子顯得鬱鬱蔥蔥。夏天,不光是爬壁虎鋪天蓋地,地上、甚至牆縫裡鑽出來的各種野花野草都在爭姸鬥豔。爬壁虎里藏著肥咚咚的「豬兒蟲」,那是我最害怕的一種蟲子。草叢裡,麥麥冬開著白色的小花,有些還結了青色的小果子,讓人欣喜萬分。夏天的院子真是生機盎然啊!
有一個夏夜,讓我膽戰心驚。重慶這個山城的炎熱是出了名的,中午的太陽可以讓雞蛋在地上煮熟(當然、稍稍有一點點誇張)。那時沒有空調電扇,人們手握蒲扇不停地搖,巴不得把風扇大些,再扇大些。狗兒趴在陰涼處,舌頭伸出來,長長的、不停地哈氣。我們小孩子們叫的「靈伢子」,也就是蟬,叫啊、叫啊,叫聲連成一片,不知它們在這一片炎熱中是否也使勁地在唱:熱喲、熱喲、熱喲、熱!
在熱得大伙兒都扛不住的時候,那天傍晩,落日的燦爛突然消失了。天,陰了下來。烏雲不斷聚集,開始颳起大風。風越刮越大,聽到樹枝不斷搖晃的聲音,還有老樹枯枝稀里嘩啦折斷的聲音……突然,一聲大炸雷、驚天動地,接著是一道撕破夜空的閃電,雨、像潑水一樣傾盆而下!我和爸媽婆婆都坐在堂屋,我看著外面的暴風驟雨,爬壁虎的葉子在大風的撕扯下,上下左右搖動著,不時露出斑駁老舊的牆面。雷聲滾滾,好像天神在駕著戰車行駛;滾滾的雷聲中,突然又炸出一道閃電……我看呆了!我嚇壞了!我一頭撲在我最愛的婆婆懷裡,在驚駭中,心裡又慢慢湧起一陣溫暖和安慰:我沒有在那狂風暴雨中摔打,我是多麼幸運啊!
這是幼時的一個有關夏夜的記憶。
到了1967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已經進行了一年多。那時我們早已經從城裡搬到當時還比較冷清的中山三路山益村。山益村有一號、二號、三號三個院子,一號是檢查機關的宿舍,二號是重慶市廣播電台的宿舍,三號不知是哪個機關的宿舍。我們全家在1955年左右從曹家庵搬到山益村的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但是政府要在那塊地上修機械局,我們不得不搬遷到二號院子的狹小屋子裡。當時全家八口人,擠在三間小小的房間裡。婆婆爺爺睡在堂屋,堂屋裡除放了一張老式的大床及癱瘓多年的婆婆坐的舊沙發和一張飯桌几個凳子外,也就沒有多少迴旋餘地了。比較正規和稍大一點的是堂屋右手邊的屋子,那是爸媽的臥室。堂屋的後面還有一間黑黢黢的屋子,一面牆的上方靠屋頂處開了一扇小窗戶,另一面牆又開了一個大框框,大框框的另一邊住著謝媽一家人。大框框既無玻璃也無報紙遮擋,我們和謝媽兩家是如此親密,他們說話及任何動靜我們聽得見,我們的言語行動他們也一清二楚。這間黑屋子也放著一張大床,我已經想不清楚我們是怎麼擠著睡覺的了。
白天,山益村外炮火連天、槍聲不斷。當時正值山城「八一五」和「反到底」兩派為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打得你死我活的時候。重慶是著名的武鬥重地,因為擁有著名的兵工廠和船舶製造廠。重慶的造反派不缺槍枝彈藥,甚至不缺軍艦。重慶除了沒有空戰,陸戰和海戰都是轟轟烈烈的電影大片。有一次,我就坐在後屋那個天窗下的小桌旁看書,不知何故,我突然站起來離開。剛走到與堂屋的交接處,突然煙霧瀰漫並伴隨著稀里嘩啦的一片響聲。我第一個念頭是哪裡燒起來了,後來才知是一顆炮彈炸在與天窗基本齊平的上面垻子,那股濃煙是把老屋震動騰起的灰塵,那片響聲是天窗玻璃震碎夾雜著炮彈碎片撒落在地的聲音。我的命真是大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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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鬥歸武鬥,死人歸死人,「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但每天的日子還是要過的。七、八月份的重慶正是熱得人冒煙,曬得人流油的時候。除了手中那把扇子,沒有多的辦法。太陽下山之後,是山益村人最按捺不住的躁動時刻。家家戶戶把自己的涼板、涼椅、涼床搬出來,擺放在自家的那塊地兒,緊緊密密而又錯落有致。擺好之後,就從屋裡端出滿滿一臉盆水來。先是把地上和牆面用水澆透,然後又端水把涼板涼床涼椅等澆個通透,讓水帶著熱氣慢慢蒸騰。漸漸地、熱氣散走,一絲涼意漸漸熨平人們滾燙的身子和煩躁的心情,夜幕漸漸籠罩山益村的院子,一天最愜意的時光開始了。大人們家長里短地擺著龍門陣,小孩子追打笑鬧像一群放出籠的小雞,我們幾個半大孩子就圍著山益村最有文藝范兒、最見多識廣的鐘叔叔,吵鬧著要他拉手風琴和講故事。鍾叔叔的手風琴拉得真好聽喲!我最記得他拉的「山楂樹」、「紡織姑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蘇聯歌曲,還有那首著名的南斯拉夫歌曲:「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
鍾叔叔的手風琴影響了我家的兩個弟弟,他們都從他的琴聲中受到感染,從而走上自學手風琴之路。那個時候太窮,把肚子吃飽都還是個問題,哪裡來錢買手風琴?因此,兩個弟弟的自學都是從鍾叔叔那裡哄出手風琴來拉的。小弟弟很有音樂細胞,人也機靈,他學琴進步特別快。有時,從鍾叔叔那裡拿到琴,他就立馬鑽進院子裡的一個不大的洞子。那裡相對涼爽又無人打擾,他便在裡面拉得渾天黑地,既不知餓也不知渴。畢竟,能得到琴拉一次不容易啊!小弟對於音樂的愛好,既得益於父親的那架英國老式留聲機及大量的古典音樂唱片,也跟鍾叔叔的手風琴絕對有極大的關聯。後來、英俊帥氣又善良的小弟的手風琴拉來了廠里名牌大學畢業的姑娘的傾慕,她居然不顧家人的反對,嫁給了小弟這位小學畢業的鍋爐工。大弟的手風琴雖然沒有小弟的靈性,但也把自己拉出了農村。當時,因為父親的所謂「問題」,如果不是他的這一技之長,他是不會被招工出農村的。而我,雖然沒拉手風琴,但也從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把只有兩根弦的中提琴開始自己摸索著拉。後來,親愛的楊姑爹用三十元錢為我買了一把舊的小提琴。我雖然沒有老師、沒人指導,只有一本霍曼的小提琴教程,但憑著我的滿腔熱情和對音樂敏銳的感受,也把幾隻「小夜曲」「北風吹」、「思鄉曲」,甚至「漁舟唱晚」拉得有些鹽味了。夏夜,山益村夏天的夜晚是多麼的美好、充實、溫暖而意義深遠啊!
1969年春寒料峭的三月,我和大弟下了農村。我們重慶六中高六六級、六七級,初六七級及另兩個年僅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經過三天三夜水路和陸路的顛簸,來到湖南、湖北、四川三省交界之處的酉陽興隆大山區插隊落戶。在這個解放前以出土匪聞名的山區,在這群山延綿不斷,好似大海的波浪一般起伏跌宕的蠻荒地帶,夏天,我們幹的是刀耕火種式的漫山遍野砍火焰、燒灰播種苞谷的繁重累人的活路。每天大約清晨四點就得起床,背上蓑衣斗笠、腰別砍刀和彎刀各一把、扛上挖鋤、提上一個裝著苞谷飯和鹹菜的茶缸出發。有時,我們還比農民多提一樣東西,那就是煤油燈。因為天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腳下狹窄的田坎路和蜿蜒的山道。每次行走一個多小時到達勞動地點,天都沒亮。我們就把蓑衣鋪在泥地上,抓緊時間再睡一會兒。那時,我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多睡會兒覺。睡覺是人生多麼大的幸福啊!在山上日曬雨淋地幹上將近十三、四個小時,我們才拖著疲倦不堪的身體回家。那時,天空已是一片繁星點點。
青春是上帝賜予的最寶貴的禮物喲!由於沒有油,更沒有肉,天天吃的是苞谷飯和不放油的熗鍋青菜,我們在每天都感到飢腸轆轆,並擔負著繁重勞動的情況下,居然還想點花招出來豐富生活。
當時、全國上下在偉大舵手、偉大領袖毛主席之妻,偉大的無產階級文藝戰士,比「文藝復興」巨匠們更勝一籌的江青同志的率領下,熱火朝天地上演著三部紅色樣板戲:《紅燈記》《沙家濱》《智取威虎山》。這股革命樣板戲浪潮,像滾滾春雷、也在我們這個刀耕火種的老山上空炸響了。我們新民隊的十多個知青決定,我們也來演一出樣板戲。在大伙兒考慮和商量之後,我們決定上演《紅燈記》。
新民大隊的知青人雖不多,但卻人才濟濟。這裡邊有褒貶時局頭頭是道的國內外形勢分析專家馮大衛;有深研數學物理、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都講得頭頭是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學霸王宗笠;有熱愛文學,後來出息到主持重慶美食頻道的唐沙波;還有我們女生中的花腔女高音李肇琍,女中音女高音兼具、氣質非凡的楊傳瑞。不要看這兩位女士溫文爾雅,在「文革」中都是極其勇敢的人物。李肇俐曾參加過1967年重慶著名的「海戰」,在炮火連天的軍艦上冒著生命危險,搶救傷員。楊傳瑞由於端莊典雅的氣質和純正的普通話發音及精彩的朗讀技巧,曾擔任過「反到底」的宣傳站播音主持。於是,反派的「八一五」恨得發話:捉到楊傳瑞一定要割掉她的舌頭。
《紅燈記》裡面的角色很容易就敲定了:楊傳瑞飾演劇中的「李奶奶」,「鐵梅」由李肇琍扮演,而唯一的男性主角,李玉和就落在本就具有表演天才的唐沙波身上。這齣戲的最大優點就是角色不多,比較好拿捏。角兒們自然抓緊時間背台詞、練唱腔不亦樂乎,還有一些充當敲鑼打鼓跑龍套的,大夥都練得兢兢業業、熱火朝天。
說是敲鑼打鼓,但我們既沒有鑼、也沒有鼓,我們只有臉盆炒鍋和飯碗等,也只能用這些來代替鑼鼓了。這下、音樂伴奏的重頭戲就落在我身上了。
前面我提及過我曾在熱愛和激情的驅動下,在一把只有兩根弦的中提琴上刻苦操練弓法,後來我的姑爹為我買了一把舊小提琴,我如獲至寶。但是沒有老師指導,全靠我買的一本《霍曼小提琴教程》自己在那裡摸索著拉。下鄉時,我把這把小提琴當作最親密的夥伴帶到鄉下。雖說當時也能拉幾個簡單的曲子了,但要在短時間內把《紅燈記》的部分唱段拉出來伴奏,對於我這樣的水平,的確是需要狠下功夫的。怎麼辦?只好硬著頭皮上。
於是,在那個不平凡的夏天的晚上,我們新民大隊的知青們過了一段沸騰的日子。在通向《紅燈記》演出的路上,練的練、唱的唱、看的看熱鬧、跑的跑龍套。我則拿著我那把舊提琴,拉喲、拉喲、拉喲,拉得滿身大汗,拉得筋疲力盡!要知道,這一切的操練都是在山上勞動了十來個小時後,用那碗苞谷飯和無油熗鍋青菜打底撐出來的喲!
演出的那天終於到了。那天、我們好像在打穀場的一塊地上搭了個戲台子。所謂的戲台子就是比平地稍高一些的一個台面,台子兩邊牽上繩子、掛上幾盞煤油燈,同時在一邊擺上敲打的「鑼鼓」和幾樣道具。那天晩上真熱鬧啊!新民大隊的農民、甚至還有一些附近的農民,都像過節一樣興沖沖地趕來看知青演戲。好不容易讓涌動嘈雜的人群安靜下來,假想的戲幕拉開。隨著一陣緊密的開場鑼鼓」,我的提琴使勁拉出唱段的旋律,李肇琍扮演的鐵梅拋著一根大辮子款款碎步移到前台喊出第一句有名的台詞:「奶奶、你聽我說!」,她把辮子往後一甩,清脆的聲音衝出來那著名的唱腔:「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卻不相識,可他比親眷還要親!爹爹和奶奶,齊聲叫親人。這裡的奧妙、啊、啊啊,我也能猜出幾分。他們和爹爹都一樣,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台下掌聲雷動!肇琍這花腔女高音的確聲音嘹亮,一上台就把觀眾震住了!
緊接著,上演那祖孫革命傳承的動人一幕開始了,楊傳瑞扮演的李奶奶出場。楊傳瑞本就穩重、端莊、老成持重,她穿上從農民那裡找來的補巴開襟老蘭布衫,頭上挽一個鬈,真的是像模像樣,一個革命時期的江漢老奶奶隆重登場。只見她神情凝重,伸出一隻手,在回憶中,她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唱出:「十七年、風雨狂、怕談以往,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剛,幾次要談我口難張……」李奶奶的唱腔深情動人,觀眾們都凝住了呼吸。最後,楊傳瑞把她那故意壓得低沉沙啞的聲音亮出真相,她響亮而有磁性的中音迸發而出:「鐵梅呀,你不要哭,要堅強,要挺得住,莫悲傷,學你爹爹心紅膽壯,志、如、剛……!」李奶奶激昂慷慨地唱完她的心聲,全場掌聲雷動!觀眾把巴巴掌都拍爛了!最後,我們的男主角唐沙波登場。他腳踏一雙下田薅秧的長筒雨靴,身穿一套藍布學生服用以代替鐵路工作制服,手提一盞現成的煤油燈。雖然行頭不那樣,但沙波那「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氣概完全不輸行頭齊全的舞台正規小生李玉和。他聲音洪亮、腔圓字正地唱出:「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這段大家都耳目詳熟的唱腔,下面的好多人都禁不住一起唱起來,群情激昂。京劇《紅燈記》在一陣「鑼鼓」的緊敲密打聲中勝利閉幕!這齣《紅燈記》把演的人和看的人都弄得心如潮湧而又意猶未盡。在這貧困落後的山村,人們是多麼需要文娛活動,多少渴望豐富多彩的生活啊!美好的願望永不熄滅,哪怕飢腸轆轆,它還是深藏在人們的心中!
演出結束已是半夜時分。我抬頭看夜空,只見一輪無比圓、無比大的月亮掛在天上。黑暗中、起伏延綿的群山把它襯托得更加光亮迷人。我久久地望著它,它是那麼純潔、那麼美麗,而且、離我是那麼的近,似乎我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它的光芒。這個夏夜、這輪美麗的皓月,永永遠遠地留在我心靈的最深處。它永遠在那兒,不會離去。
時光荏苒。許多個夏天來了,又走了;樹葉兒青翠茂密了,又凋落枯萎了。我四處行走,走過了許多的地方:為了工作,為了生活,也不知是為了什麼的一種尋求。當我靜下心來,回憶我那些成千上萬個夏天的夜晚,竟是一片茫茫的記憶的夜空。唯有上述的時光,是夏夜中最燦爛晶瑩的星星,永遠放著光芒。
註:此文為小提琴曲「夏夜」所感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