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瑞

2024-10-03 20:05:12 作者: 劉明瓊

  傳瑞對我說:「明瓊,我們能做幾十年的親密朋友,是因為我們出身於相同的家庭階層,我們之間有共同的價值觀,我們對人和事物的認識有共鳴和默契。」

  「那些在農村我們形影不離,無所不談的景象又重新在我的腦海里翻騰。記得嗎,在土家木屋的閣樓上,在屋邊竹林的水井旁,在田間,在打穀場上……常常能看到我們在熱烈地交談。那是我們在探討人生、藝術和情感!青春的話語滔滔不絕,我們沉浸在對美好未來的憧憬中!我們有心事向對方傾訴,有疑問向對方請教,有困難互相幫助。對事物的共同認識和感受,把我們緊緊地連在一起。在那個不尋常的歲月,我們能心心相印,相互支撐,背靠背取暖是多麼的難得!」

  「我在農村患美尼爾氏綜合徵,你不顧瘦弱的身體,拖著我田坎上下走,送我去醫院看病。為避免我睜眼頭暈,你讓我閉著眼睛聽你給我講故事;你的膝蓋出問題,站立不起,我陪你去縣醫院住院。善良、同情心、理解和寬容是我倆的共同秉性,對對方的愛與欣賞讓我們走到了一起!每想到這些,都讓我激動!這就是朋友!幾十年來心連心的朋友!」

  我和傳瑞是重慶六中高中同學,但她比我高一個年級。進高中後不久就聽說過她,因為她是校長都青睞的高66級1班這個尖子班裡的知名人士。我遠遠地看見過她,與眾不同的氣質和端莊的相貌使她的確引人矚目。我沒想到,我後來居然跟她走得那麼近,一同居住,一同勞動過三年;後來又一起辦業餘英語學校,她當我的忠實助理,我是她的忠實粉絲……至今,我們已經一同走過五十二個春夏秋冬,比金婚還長了整整兩年啊!

  記得那是1968年的冬天,我到學田灣去,途經人民大禮堂,在人民大禮堂最外面的大門前,不經意碰到了楊傳瑞。我也未曾料到,這個高三的優秀生,提出跟我們幾個高二和初中的學生插一個隊。其實我很理解她為何不與班上同學一起走,我自己就是因家庭出身高級職員而不受班主任和有些出身好的同學的待見,所以,一旦她提出來,我當然十萬分地歡迎這個「同類項」跟我們插隊在一塊兒啊!

  傳瑞在蓬萊

  我記不得我們一行為何被發配到酉陽興隆這個最艱苦的地方。那時,重慶六中的學生們分布的地方有興隆、木葉、大溪、秀山等。其中,秀山是最好的落腳處,有小成都平原的美名。而我們,偏偏被發配到這高山峻岭、山路崎嶇、崖壁陡峭、群山連綿一眼望不到頭的興隆山區,這個解放前盛產土匪的地方。

  我們這一行人的搭配是很有特色的,基本上都是些成分不好的「黑五類」「灰五類」。比如,有重慶市麵粉大王鮮伯良的兒子鮮繼錦,他的伯父是頗有名氣的鮮英;「右派分子」馮克熙的兒子馮大衛,雖然馮克熙平反後當了重慶市副市長,但那時卻在上清寺一帶掃馬路,而且他母親胡家還有一個「資產階級」的大人物胡子昂;有交通大學的教務長,「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兒子梁和;有重慶知名大銀行聚興誠銀行高層管理的兒子王宗笠;有出身於聚興誠銀行的創辦者楊氏家族、其父當時在長壽農場苦攻「勞動改造」課程的楊傳瑞。像我的所謂資方代理出身及其他幾位成員的職員出身算「灰五類」,屬「顏色」還勉強看得過去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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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瑞的大家閨秀的涵養表現在她的舉手投足之間。在農村,我們穿的都是爛衣服爛褲子,要跟貧下中農結合肯定不能穿好衣服喲!何況,即使帶的是好一點的衣服,在那個地方勞動,爬山、砍柴、砍火焰、背糞、下田、打桐子……沒補疤的衣服也三下五除二扯得稀爛,哪裡不補幾塊疤呢?我記得傳瑞那時經常穿著一件補疤的藍色衣服。雖然也是補了疤的,但卻補得伸伸抖抖,針腳密密整整,絕不像我的粗針大線。

  我、肇琍、傳瑞、小妹(肇琍才十六歲的妹妹)我們四人插到新民大隊一隊。我和肇琍是同班同學,傳瑞比我們高一年級,因此,她就是這一屋的大姐了。

  大姐從來就有大姐大的風範和做派。傳瑞家三個小孩,她是老大。她母親是上海人,父親是頗有身份和教養的人士。她家解放前就是社會的高層人物,她的那些親戚都是很有來頭的。傳瑞的母親楊媽媽是個極其溫柔賢惠的女人,她那一口軟軟的帶下江腔調的四川話我特別喜歡聽。我記得那時她們住在學田灣一所低矮的小房子裡,我要找她,就朝堡坎底下大聲喊:「楊傳瑞!楊傳瑞!」她不在時,楊媽媽就走出門來對我說:「你快下來坐坐吧,她一會兒就回來了!」那親切又好聽的腔調我至今還記得那麼清楚,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

  家道中落,家境困難,楊伯伯被送到廣陽壩那塊勞動改造的地方「脫胎換骨」去了,家中只有楊媽媽這個操吳儂軟語的下江女人支撐著有三個兒女的家庭。因此,傳瑞很早就幫母親挑起家庭的重擔。她早就已經不是女兒的角色,而是為弟妹,甚至為母親遮風避雨的翅膀!家庭的際遇讓她比同齡人成熟得多,遇事冷靜周到得多,同時也有主見得多!她總是不聲不響,不卑不亢,不急不慌,有條不紊地處理一切事情。因此,有些她的同班同學認為她「城府深」。說真的,「城府深」也是境遇練就的,她的那種家庭和所處的境遇,如果不是深沉一些,而是天天真真,大大咧咧,她媽不是早就躺到醫院半死不活了?就連我這種天真而樂觀的人在「文革」中也是心情凝重,心事重重。父母被軟禁在「學習班」,家裡被紅衛兵抄得天翻地覆,我也不得不深沉起來,帶著弟妹們一起擋住這「狂風暴雨」呀!

  在農村,我和傳瑞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傳瑞端莊冷靜的外表下卻隱藏著一顆熾熱的心。她跟我談到1967年、1968年間在重慶的大武鬥。她和我一樣,都屬於「反到底」派,她與我們同室的李肇琍都是這個「反到底」的知名人物。肇琍曾參加過重慶的一次「海戰」(在長江上發生的激烈戰鬥),在軍艦上搶救被打傷的「革命將士」;而傳瑞則是「反到底」的喉舌,「反到底」廣播站的著名播音員。她亮麗的音色,純正的普通話及慷慨激昂的播音不知鼓舞了多少「反到底」的「革命將士」的心,煽動起他們造反到底,堅決保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的雄心壯志和高昂激情,以至於「八一五」的人對她恨得咬牙切齒,揚言抓到楊傳瑞一定要把她的舌頭割掉!

  同時,我還知道了她的一個秘密,那就是傳瑞喜歡並崇拜的人不是那種白面書生,更不是奶油小生,她喜歡的是威武、剛強、富有勇氣和毅力的男子漢。我萬萬沒有想到端莊典雅的楊傳瑞心中崇拜的是戰鬥英雄,我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莎翁的著名戲劇《奧賽羅》里的女主人翁苔絲德蒙娜。

  我們的青春,我們的愛情啊!在那艱苦的歲月里,新民大隊上演了若干出愛情戲劇。除了考慮怎麼填飽肚子,另外最感興趣的就是耍朋友了。這一群人,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秘密!真正演出成功,後來結為夫妻的只有新民二隊的馮大衛和肖寧鳳。他們走出大山,最後到了美國安家落戶。我和傳瑞、肇琍、小妹,還有後來的宗元,也先後走出大山,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傳瑞是一個相當有責任心,做事非常有分寸的人。夏天是最辛苦的季節,我們在坡上要勞動近十四個小時。清晨約四點鐘就得爬起來,煮好苞谷飯,瞌睡迷糊地吞下肚。然後,腰間別上砍刀和彎刀,披上蓑衣,拿起斗笠、挖鋤和飯缸,翻山越嶺地走上一兩個鐘頭到勞動地點。到達時,天上還群星閃爍,地上一片黑暗。天剛蒙蒙亮,隊長立即喊開干,我們就開始薅那滿山遍野苞谷隴里的雜草。真是鋤禾日當午,汗滴雜草除啊。從清晨出發,直至干到中午,已經過去七八個小時了,我們又累又餓又渴。一旦隊長喊:「抽根煙囉!」我們就像得到大赦之令,馬上拿起飯缸,吞下那缸苞穀米飯加一丁點鹽菜。

  吃完飯後有一點歇氣的時間,農民們就男的抽菸,女的搓麻線。可憐我們幾個知青,還得利用這點休息時間,揀點柴火,扛回去煮飯。有一次,我累得都要癱了,哪裡還想在坡上到處揀柴火,我就坐在那裡,賴著不起來。傳瑞是正兒八經該做什麼事就要做什麼事的。她叫我:「起來喲!」我說:「咪咪(傳瑞的小名),我們今天就不揀了,坐起休息!」她說:「不得行!莫耍賴!起來喲!」我只好悻悻地爬起來。

  大姐大就是大姐大!在新民一隊我們五個人中,傳瑞就是家長,她說的話是要算數的。農民們似乎也更聽她和肇琍的話,比較起來,我和小妹就沒有權威性,更不要說後來才插到我們隊的王宗元了!她在坡上走路一拐一瘸的樣子,活脫脫一個「美軍女特務」空降到了深山老林,就準備投降讓解放軍或者民兵活捉逮捕吧!我們幾個同伴和農民們見她那個樣子,尿都要笑出來了!

  大概就是在一年多以前吧,我給傳瑞家裡打電話,她不在,結果接電話的人居然是小妹。我們已經好久不見,也沒通過電話了,這次一接通,就嘰嘰呱呱地擺了不少龍門陣。不知是聊到什麼事情,聊完後,小妹補充囑咐我:「你莫要跟姐姐說哈,她曉得了要吵我!」六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娃兒一樣怕姐姐!她又補充:「楊傳瑞把我們管得細得很,比媽媽還管得多!」

  我是知道楊傳瑞對家庭的擔當的。她家裡的事情特別多,不光是她一家四口的事情,還有她的弟弟妹妹侄兒侄女的事情,甚至還有她這個大家族聚會的事情全都是由她管。她的那些父親母親的親人遍布美國、上海、天津、瀋陽、成都……新冠疫情之前幾乎每年都要大聚會一次,甚至上海的八十歲的表哥一家還自己開車到重慶來。每次聚會都是傳瑞聯繫賓館,安排日程,照料飲食。她本做得一手好菜,我們從前都盼望吃她的上海名菜紅燒獅子頭。但是現在她也七十出頭了,做不動了。於是,她安排親戚們到好的賓館、餐館,讓親人們吃好玩好。

  傳瑞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她與德義攜手四十多年,很少紅過臉,更無吵架之類了。我曾經問過她:「你們不爭不吵難道什麼事情都一致?」她笑答:「我們兩個耍得好。」「我們看法差不多」。天啦!我雖然知道她倆感情很好,但也沒料到看法都差不多!這才真正是天下難遇的「左手拉右手」啊!我們耍得好的一個朋友這樣評價過她:「作為老朋友,我對她的印象一直很好,也很敬重。無論氣質、人品、教養、風度、學識、品味,她都有大家閨秀的風範。甚至從她身上可以體會到一些舊時代上等人家女子的味道。她說話輕言細語,舉止穩重得當,做事認真負責,待人接物周到妥帖。她不極端,不偏激,從沒見過她生氣發脾氣,更莫說與別人大吵大鬧。相反,她很能體貼和諒解別人。可以想像,和這樣的人一起生活,過日子,一定是歲月靜好。」的確是這樣,傳瑞侍奉年邁的母親就像母親照料年幼的女兒;照顧身體不好的丈夫就像舊時溫柔賢惠的太太;對女兒的愛就更不用說了。我記得有一次和她去女兒就讀的四十一中,女兒正在操場上體育課。傳瑞那雙眼睛就定格在女兒身上,眼睛裡充滿母愛。把要送的東西放下後我倆離開時,她還依依不捨地不斷回頭張望。

  由於家裡事情太多,傳瑞不免有時對朋友有些顧不過來。但一旦朋友有重大事情或生較重的病,她是十分關心和義不容辭地去幫忙的。同時,她也是一個非常可靠的朋友,我總是把她當成傾訴的對象。別人的秘密說給傳瑞聽就成了永遠的秘密;至於她那豐富的內心裡藏了多少秘密,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我有幸窺見過傳瑞的內心世界,那是在農村,我倆二重唱《紡織姑娘》和《山楂樹》。我們一個屋子的人都反反覆覆地唱我帶到農村去的那本《外國民歌兩百首》,以此寄託我們的夢想和希望。至今,我仍難以忘記她滿懷深情和嚮往地唱的那首無比優美的蘇聯歌曲:

  「黃昏時候有個青年

  徘徊在我的大門前

  那青年喲,默默無語

  只把目光閃一閃

  有誰知道他呢

  他為什麼眨眼

  他為什麼眨眼

  他為什麼眨眼

  ……」

  這首歌透露出她溫柔而美麗的內心世界。

  傳瑞與德義在紐西蘭

  這首歌是傳瑞的歌,也是我的歌,是我倆友誼的紐帶,也是我倆共同的、永遠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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