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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

2024-10-03 20:04:47 作者: 劉明瓊

  貓趣圖(八大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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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益村在我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因為我在那裡度過了我童年,少年和青年的大部分時光。

  1955年,當父母把我們的家從重慶市區的曹家庵搬到當時還十分僻靜的山益村時,我還沒上小學。從那時起直到1978年我考上西南師範學院(現在的西南大學)離開山益村,中間長達二十三個年頭。其中發生了許許多多的時代與家庭的變故。

  五十年代

  和煦的陽光,美好的音樂,溫暖的家,蔚藍的天空,天空上翻飛的白鴿……這是那個年代留在我腦中的印象。

  當時母親還賦閒在家,身體柔弱。她經常把手扶在額頭上,說頭昏,沒睡好覺。最記得她哼的那首電影老曲:釆了蘑菇把磨推,頭暈、眼花、身又累……我對這個曲子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她唱的似乎就是她自己身體的感受,聲音有氣無力的,尤其是最後那句,韻味深長。我還記得她有時哼《月光曲》,還有周旋唱的《四季歌》等老歌,她那慵懶柔弱的美人形象就像老電影中的某個角色,長大後我知道了三十年代的電影明星王人美,於是就把母親與王人美聯繫起來。

  我不記得那時家中是誰在弄飯,家中也沒請人了,好像是爺爺在弄飯吧。爺爺可是一個好大廚,弄的菜味道很不錯。那時我餵了一群小雞,嘰嘰喳喳,嘰嘰喳喳的十分可愛。爸媽帶著我們四個小孩,提著雞籠子,到離家不遠的體育館,把小雞放在草坪上,它們歡快地叫著,在草地上啄食;我們四個也像小雞一樣,心裡歡喜得直撲騰。多麼難忘的記憶啊!一天夜裡,一隻小雞被老鼠咬傷一隻腿,我心痛不已。媽媽拿來雲南白藥為小雞治傷,但小雞還是死了。我傷心極了,哭著把小雞拿到坡上埋了。小雞長大,家裡就一隻一隻地殺來吃。每殺一隻我都要大哭一場,還拒絕吃雞肉,後來我再也不養小雞了。

  那時,山益村有三幢獨立的房子。一幢住著鄧爺爺、鄧婆婆全家,鄧爺爺是個有名氣的醫生。一幢住著戚伯伯、戚媽媽一家,另一幢就是我家的房子。戚伯伯、戚媽媽是下江人,戚伯伯好像從前是開化工廠的,也就是資本家囉。他們的最底樓一層放著許多化學器皿,像一個實驗室。他們的兒子尕弟、女兒小青據說是抱養的。尕弟曾帶我和大弟去底樓看過,我十分驚奇。他們的家境與絕大多數家庭都完全不同。最記得戚伯伯帶我們用天文望遠鏡望月亮。從望遠鏡看去,月亮是那麼的大、那麼的紅、那麼的清晰,簡直把我看呆了。我們有時還會吃到戚媽媽送來的冰塊,後來才知那是把水放在冰箱裡凍成的。在大家都還不知冰箱是什麼東西的年代,他們就有冰箱了。我感覺戚伯伯一家太高貴了,他們一家的舉止、生活都散發著高級的氣息,讓我對資本家不但產生好感,而且還羨慕不已。

  我非常喜歡戚媽媽。戚媽媽真是一個美人。我的媽媽是溫婉秀麗的美,而戚媽媽卻是大氣典雅的美。後來我常把戚媽媽比作是「安娜·卡列尼娜」,她的確有資本家夫人的范。戚媽媽操一口下江普通話,這更增加了她的風韻,我非常喜歡聽她說話。更重要的是她經常誇獎我,誇我懂事,心腸好,誇我學習努力。每次我到她家,她都滿臉笑容地拉著我的手說:小覺最懂事了,小覺乖!她的下江話把我的小名「小菊」發音成「小覺」,我反而感受到一種特別的親昵。我因為父母都英俊美麗,弟妹們,尤其是我妹妹,長得很好看且聰明伶俐,很討父母喜歡,我心中一直有自卑感。但我從戚媽媽那裡感受到她並不看重相貌,而是發自內心的喜歡我的善良和學習努力,因此,我的自卑在她那裡得到很大的補償。長輩對孩子的誇獎和鼓勵能影響孩子的一生,我的成長與那些鼓勵關愛我的長輩息息相關。我一直很懷念戚媽媽,懷念她那美麗、善解人意的面孔。

  我也清楚地記得起戚伯伯和善的面容。戚伯伯好像是回上海的途中發生意外死去,而戚媽媽因我們及他們的房子都被拆除,政府用那塊地修了機械局而搬遷,之後就再也沒見面。據說她也早早地去世了,我幼年時期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女人就這樣離開了。

  我也十分清晰地記得「人民公社」「大煉鋼鐵」「除四害」等政治運動。雖然沒親身經歷「公社化」運動,但煉鋼、除害卻是親身經歷的。那時候真是全民動員,熱火朝天啊!家家把鐵的、鋼的東西都捐出去,把好好的鍋呀、瓢呀、鏟呀、鐵的錘子榔頭呀,通通扔進小高爐的火中,煉成一些鐵砣砣。我家好好的一架鋼絲床也拿去煉了。

  那時的人思想積極得就像發了瘋一樣,你即便不積極,也有街道上的幹部和積極分子讓你積極。對於我這樣一個小孩來說,與我更相關的是"除四害"。那時我上小學,老師要求我們每天都要打蒼蠅,看哪個打得多。我們一個個都提一個小玻璃瓶,打死蒼蠅就裝進瓶里,最後要數誰的戰利品多。那些骯髒的蒼蠅就居然成了我們這些小孩的「寶貝」,生怕丟失掉一個死蒼蠅,每天都津津有味的數個數。記得我還冒著毒辣的太陽,多次到珊瑚壩河邊去打蒼蠅,因為一些死魚爛蝦被衝上岸,蒼蠅一群一群的翁翁亂舞,讓我捕捉到更多的戰利品。

  最喜劇的是「打麻雀」,城裡能有多少麻雀?但人們也揮著長杆,舞著布條,敲鑼打鼓,敲碗擊盆的打啊,打啊!我們這些小孩也跟著喊啊跳啊……一個山益村就像煮開鍋的稀飯,那個沸騰勁啊!我巴心不得天天都這樣又好玩又開心!這種開心的日子卻很快就結束了。那已經是1958年,在熱火朝天的幾大運動之後,我們迎來了「三年自然災害」的艱苦生活。那種生活,不管是在我的身體上,還是在我的心靈里,都銘刻下深深的烙印。

  六十年代(初期)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最重大的事情之一當然是「三年自然災害」。我那時小,根本不懂「自然災害」是什麼,就只知道肚子餓,而且餓得厲害。其實,在「自然災害」前,我家已經蒙上陰影。我的二爸,一個西北大學的教授,被打成了右派。

  二爸是劉家的驕傲,他年輕時就是一個思想進步的靑年,與地下黨有密切聯繫。解放後,他離開重慶到西北大學工作。他與重慶當時的市政府領導任白戈、廖伯康等好像都很熟識,也和一些文藝界名人,如蕭軍、端木蕻良等等有來往。父親的七個兄弟姊妹,就數他最出彩吧。

  我不知道右派到底是什麼,但從大人們的交談中,我感覺到那是十分嚴重的事情。二爸不能教書了,被下放勞動改造。「文革」中我和朋友串聯到西安,與他徹夜交談,他也沒提他勞改受的苦。只是告訴我,他後來因身體太壞,勞動不下去了,被組織照顧到學校印刷廠作裝幀。他興高釆烈地告訴我他的裝幀技術是如何的好,應該怎樣裝訂書,怎樣裱畫等等。我從沒見他唉聲嘆氣過,我印象中的他從來都是充滿正能量的。二爸不但是我的叔叔,而且也是我人生的導師。雖然我們異地相隔,但我生活上遇到難題總是寫信向他討教。他十分耐心、理性地為我分析事情,告訴我應該如何應對,還經常指出我的缺點和弱點。我不但喜歡他而且也很尊敬他,而他在信中總是稱我為他的女兒,可見他對我的喜愛之情。二爸雖然沒有告訴我們他勞改的苦景,但他的身體卻無聲地告訴我們,他被折磨得撐不起了,到印刷廠就是因為他得了十分嚴重的氣管炎和肺氣腫。1967年我在西安見他,他說話就不停地咳嗽,還不時地喘氣。後來給他平了反,恢復了教職,但他已經不能講課了,他帶的研究生都是到他家中授課。如果二爸不受那場折磨,他會教出多少優秀學生啊!他曾在信中告訴過我,他帶的研究生,有兩人進入了國務院政策辦公室,給高層領導提供經濟決策。他研究了幾十年的政治經濟學,他的研究成果終於派上了實際用途。

  二爸(前右二)回重慶與親友團聚

  二爸晩年一直在與疾病戰鬥,他在世紀交替的2000年離開了我們。最近我讀紀實小說《夾邊溝記事》,我才知道中國的右派經歷了些什麼,他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真是觸目驚心啊!比較起來,二爸算是幸運的。他沒有在勞改中丟命,他平反了,雖然身體已被折磨得一塌糊塗,但最後終於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不幸中的大幸啊!

  我們這一代人,大部分時間都與兩個字緊密相連,那就是「吃」和「餓"。1959年,我才十一歲,就開始餓肚子了。越到後來,吃的越匱乏。那時我們住的樓房已被徵收,一大家人被迫搬遷到山益村二號院的小屋子裡。這樣的住處,跟挨餓要般配得多。不然,一家住在三層樓的「別墅」里,卻在煮野菜葉子、喝「小球藻」充飢,恐怕也太喜劇了吧!

  我記得,那時糧食都是定量的。定量很少,根本不夠吃,加之基本上沒有什麼肉和油,所以每天都是「癆腸寡肚"的,餓得心裡發慌。我那時十一二歲,正是身體發育期間,亟需營養,可不但沒有什麼營養,卻連飯都吃不飽,可想我當時是何等的難熬。每天上學,上午坐在課堂上心裡想的是快到中午,快點吃飯。下午坐在課堂,心裡又想,快點下課,回家吃晩飯。說實話,那時除了一個「吃」字,還裝得進什麼「知識」啊!有天早上,媽媽給了我一點錢,讓我去買一個燒餅當早飯。我燒餅剛到手,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就閃電般的把我的燒餅搶走,啪啪兩口口水吐在上面。我當時真是呆了,眼淚奪眶而出。旁邊的人見我這個瘦小的女孩孤零零傷心地站在那裡,他們也沒有辦法,那場景是很悲涼的啊。我的心悲痛欲絕:媽媽呀,我的燒餅沒有了!

  我和大弟因處於身體發育期,飢餓的感受更明顯,現在的年輕人哪裡嘗過那種滋味啊。那時我們每天想的就是如何能多吃一點,哪怕一丁點。記得每次吃飯,大弟總要喊:銻鍋是我的!銻鍋是我的!意思是添完飯,銻鍋上面的那點鍋巴由他來刮。我和大弟還上南山去挖過土茯苓和蕨根,挖回來、家裡磨成粉與面混合蒸餅子來填肚子。媽媽還養小球藻,那種綠茵茵的像水草一樣的東西,宣傳說是有營養,但我一見那綠茵茵懸嗒嗒的東西就反胃。

  1961年的一家人

  後來,大家為了定量更準確,也不用鍋煮飯了,而是改用小鐵皮筒筒蒸飯。那個筒筒就像現在的易拉罐一般大小,把米放在罐里,再把罐放進鍋里蒸熟。有一天,我站在旁邊看媽媽抓米進小罐。媽看了我一下,然後說:「小菊,我多抓點米給你,你以後要上大學喲。」這個情景,這句話,深深地烙在我的心裡,這是我得到的最大的一次母愛。從小到大,母親對我們的愛基本上都是用嘮叨表達,雖然我們四個小孩都煩她的嘮叨,但後來才理解到這就是她獨特的表達方式。其實,那時我對讀大學沒有什麼概念,更說不上嚮往。我最羨慕的是在糧店、伙食團工作,在那些地方可以多抓米到自己的罐罐里,可以吃到外面的人吃不到的東西,可以吃飽肚子。我太羨慕在伙食團工作的人了,巴心不得我媽就是伙食團的!後來我還聽說過一個傳言,說是在我們就讀過的重慶六中,有一個很體面、很有才幹的年輕男老師,他三年自然災害時曾偷偷地把別人罐里的米抓到自己罐里。我聽後一點沒笑他,還在想,如果周圍沒有人,說不定我都會抓點喲。全國人民餓了這麼久的肚子,餓死這麼多人,後來才知道,那三年根本就沒有什麼自然災害,完全是人為災難。

  這次人為的災害讓我們四個小孩的身體都受到極大的摧殘,並且、當時我好不容易才擠進去的重慶市少年業餘體校也停辦了。當時年青的體操教練那麼看重我,我那麼想今後當一個出色的體操運動員,這條路就堵死了。我的童年也在「三年自然災害」中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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