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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因了「冤家路寬」,砸了硯台的沈醉提筆沾新墨,不復舊容顏

2024-10-03 20:03:53 作者: 黃濟人

  「你可以安息了,因為渣滓洞監獄的院子,你不知跑過多少遍了!」這是沈醉哀悼韓子棟的文章的開頭。那日他正在家中伏案寫作,老伴送來一封信,信封落款有一行字:韓子棟同志治喪辦公室。沈醉未待拆信,已經痛哭失聲,於是含著淚水打電話去貴州致哀,然後又含著淚水,為韓子棟的去世寫篇短文。

  沈醉先前的寫作,卻取了個快樂的書名,叫作《冤家路寬》。他在前言裡這樣寫道:

  冤家路窄,自古皆然。但是我在解放後親身體會到的卻恰恰相反。我過去的冤家數以百計,有殺父之仇的,有殺兄弟姊妹之仇的,絕大多數則是本身受過我直接或間接不同程度迫害的。這些人解放後大多數都是黨內外有地位、有名望的人。剛特赦時,我確實惶恐不安,擔心他們會報復我。但在化敵為友、愛國不分先後的政策下,這些人不但都寬恕了我,甚至連諷刺的話都沒說過,有的還跟我成了朋友。我若不寫出來,實在對不起這麼多寬恕我的人。

  沈醉在這本書中,準備寫一百個人,一百個化敵為友的故事,而第一個人就是韓子棟,第一個故事就從渣滓洞寫起。可是,故事的主人公現在走了,沈醉的思緒完全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里。記得韓子棟上次來北京,適逢沈醉應歌唱家郭蘭英之邀去她家做客,於是偕同韓子棟一併前往。郭蘭英的女兒問韓子棟:「你真的是華子良嗎?」沈醉笑道,「我可以作證。」郭蘭英的女兒又問沈醉:「你真的是嚴醉嗎?」韓子棟笑道:「我可以作證。」郭蘭英也笑了:「你們二人化敵為友,我可以作證。不過,有證還得有據呀,你們二人各寫一句話,放在一張宣紙里,然後掛在我的牆上,從此白紙黑字,誰也抹不去啦!」大笑之中,沈醉寫了上句:度盡劫波兄弟在。韓子棟寫了下句:相逢一笑泯恩仇。想到這裡,沈醉把這些回憶寫進了他的短文,以表達他對韓子棟的追思與懷念。

  至於《冤家路寬》,他現在開篇寫的是全國政協副主席胡子昂。胡子昂在抗戰勝利後,主持國民政府重慶市參議會。當時戴笠墜機去世,南京、上海為其大開追悼會,上至蔣介石,下至地方各級政府、各界知名人士,紛紛送去輓聯與花圈,喪事辦得比喜事還要熱鬧。重慶也不冷清,沈醉當過重慶警察局偵緝大隊長,他以國防部保密局總務少將處長的身份,專程從南京飛抵重慶,參與追悼活動。追悼會會場,幾乎所有單位與個人都送了輓聯、花圈,唯有市參議會毫無表示。這讓沈醉大為不滿,他先派人責問,後派人威脅,均無動靜之後,他通過參議會一個副議長,以參議會議長胡子昂的名義送去一副輓聯。殊不料胡子昂得知此事後,大發雷霆,親自趕到會場,一把扯下那副輓聯,然後揚長而去。但是,就在會場門口,胡子昂卻被幾個拔出手槍的特務堵住了。沈醉命令部下收起手槍,自己臉上卻挨了胡子昂一巴掌。沈醉惱羞成怒,正欲拔槍時,想到打死了市參議會議長,自己也脫不了干係,這才揮揮手,讓胡子昂走了。

  

  胡子昂走了,沈醉卻留下一句話來:「此仇必報!」於是,胡子昂家中被盜,家庭企業失火,特務們製造的麻煩不斷。解放前夕,胡子昂去了香港,特務們更是有恃無恐,查封了他在四川的所有工廠,跑到了他在巴縣的老家,把他年逾八十的老父親連打帶罵地掃地出門。老父親跪地求饒的情景,特務們還拍了照片,然後寄給遠在昆明的沈醉。沈醉剛剛被逃到台灣的國民政府任命為「國防部雲南遊擊總司令部中將總司令」,見到照片後,居然馬上想起了胡子昂,想起了三年前發生在重慶的事情。得知此事的雲南省主席盧漢大惑不解:「有道是將軍額上能行馬,宰相肚裡能撐船。你又是何苦呢?」沈醉回答說:「有一句老話更適合我,那就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過去了,四十年過去了,當沈醉在全國政協會上與胡子昂不期而遇時,他沒有想到這位副主席會主動伸出手來,然後說了另外一句適合於任何人的老話:人生何處不相逢……

  《冤家路寬》的寫作尚在進行,又有人叩門。進入90年代以後,向沈醉要材料的人少了,向他求字的人多了。他練過字,從念私塾開始。感覺最好的是在重慶警察局當偵緝大隊長時期,那裡有不少店鋪、飯館、旅社的招牌都是他題的。不過他剛剛調離重慶,招牌立馬變了字體。就在他莫名其妙的時候,朋友告訴他說,你的字不咋樣,可是作用不得了,前來搗亂的地痞流氓、小特務們無不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呢!聽見此話,沈醉氣得當場把硯台砸了。他想重新提筆,是在功德林時期。那時給毛主席的感恩信,由宋希濂起草然後經過幾百名戰犯舉手表決通過後,下面的事情是要確定由誰繕寫。毛遂自薦的結果,入圍的除了沈醉,還有邱行湘和楊伯濤。競選負責人杜聿明召集三人開會說,邱行湘主攻魏碑,楊伯濤擅長狂草,二人姚黃魏紫,各有千秋。考慮到上書人民領袖感恩大札,是功德林一件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莊嚴肅穆,碑體可也。對於邱行湘的勝出,沈醉無話可說,他見過邱行湘貼在牆報上的書法,洛陽龍門二十品碑帖,可謂一字不漏,半筆不疏。可是,對於杜聿明從頭到尾不提及自己,他不能不耿耿於懷。俗話說天才來自鼓勵,蠢材源於打擊,他只好自認倒霉,從此誰讓他寫字他就跟誰急。

  沈醉擔任過第五、第六、第十、第八屆全國政協委員,二十年來,每年春天召開的會議都讓他交友甚廣、談笑傾心,而書法,竟成為交友的方式。他的案頭上方,掛著梁漱溟的條幅:相交期有教,志高毋遠求。條幅旁邊,是趙朴初的橫幅:此日長昏飲,非關養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而鎖進抽屜里的,還有艾青、臧克家的詩,范曾、溥傑的字,連同管樺、張君秋的畫。事既如此,沈醉不得不重新提筆了。李立三九十壽辰,他的賀聯是:立功立言立德,三起三落三全。台灣立法委員馬壁當年克服阻力繞道回到大陸,他的贈言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而沈醉自己最為滿意的書法,便是如今鐫刻在鄭州黃河碑林那首他自己的詩:壯哉黃河水,奔騰永向前。哺育我中華,豐功千萬年。

  此時叩門進屋的兩位幹部,也是來求字的。他們來自雲南省委統戰部,為了落實中央有關國民黨起義人員的政策,他們要把歸還沈醉當年在昆明的房產的事情通知他,並且要他在相關的表格上簽字。所以,他們千里而來,只求「沈醉」二字,而且須用鋼筆書寫。沈醉提起的卻是毛筆,他蘸足墨汁,在表格上寫了八個大字:不義之財,受之有愧!兩位幹部面面相覷,不知究竟。沈醉再請他們去看他壓在玻璃板下面的座右銘:有事身方健,無求品自高。「我的書法還可以吧?」沈醉感覺良好地問。兩位幹部明白過來了。正因為明白過來了,他們的回答才答非所問:「沒有想到,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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