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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彌留之際,鄭庭笈看到了戴復東遞到他手裡的照片,淚水奪眶而出

2024-10-03 20:03:50 作者: 黃濟人

  稿子的標題是《將軍賦採薇》,寫的是戴安瀾的事跡。鄧庭笈是戴安瀾的部下,從忻口會戰開始。閻錫山在山西戰場組織的這場會戰,與日軍大戰二十八天,鄭庭笈在《抗日戰爭親歷記》中的那篇文章,只寫了一天的戰鬥。因為這一天,他中了三發子彈,其中一發直穿咽喉要害。大難不死,他給自己取號「重生」。

  生者是相對死者而言的,每當這樣想時,鄭庭笈就會平添一股力氣。這股力氣是屬於他的,他卻需要用到他的老長官戴安瀾身上去。戴安瀾酷愛文學,帶兵得暇寫過三本書,可是,自從遠征軍緬甸抗戰以後,就永遠不能拿筆了。老長官不能拿,老部下拿,就像當年拿槍打日寇一樣,左缺右補,前仆後繼,這還有什麼猶豫的呢?稿子的扉頁,鄭庭笈寫了這樣一個前言:

  將軍自知傷重難起,有葬身異域之虞。在彌留之際,時而手指地圖,念念不忘全師能否撤回滇境,並戰場託孤,囑我對其年幼子女諸多關照,以竟父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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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到這裡,鄭庭笈戛然而止了。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可是就是這個「忠」字,讓他愧疚了半輩子。自從戴安瀾的靈柩緩緩東去,他就再沒有見到老長官的任何子女。直到90年代初,在全國政協七屆五次會議上,他才見到了同是全國政協委員的戴復東。鄭庭笈緊緊拉住戴復東的手,淚水潸然而下:「特赦以後,就想去上海看你們,可是我不敢去,因為你們已經長大了,我沒有盡到一點兒責任,哪有臉面向你父親回話啊!」戴復東安慰道:「有鄭叔叔牽掛,我爸爸也會感到欣慰的。說到我們兄妹的成長,我只想說一句話,要不是解放,戴安瀾的子女是上不了大學的,就是考上了,也讀不起!」

  鄭庭笈難以置信:「為什麼?戴安瀾是國共兩黨公認的英雄,你們是烈士家屬呀!」戴復東細細道來:「鄭叔叔知道的,我媽媽把二十萬法幣的撫恤金捐出去辦了學校。她雖然擔任著學校的董事長,但不取分文,所以自從我爸爸犧牲後,我家就靠變賣東西過日子。有時候,急等錢用,東西乾脆賣給左鄰右舍,也就是賣給爸爸生前同僚們的家屬。他們卻乘人之危,一個勁地殺價。那時候,我在酣睡中常常被媽媽的哭聲驚醒。媽媽邊哭邊說,人在人情在啊……」鄭庭笈氣得渾身發抖:「告訴我,是哪幾個狗雜種如此無情無義、喪盡天良?就是去了台灣,我也不會放過他們的!我那兩個兄弟鄭介民和鄭挺鋒,在台灣有權有勢得很呢!」戴復東淡然一笑:「過去的事情了,我只是向鄭叔叔傾吐一下而已。記得剛解放時登記財產,我家的全部財產僅僅有半袋大米。但是,每個月,我媽媽可以去街道領取救濟糧;每個月,我可以在學校領取助學金。以後媽媽在上海楊浦區街道當了治保主任、軍烈屬組長,每個月,她還可以領取固定工資、加班補貼。」

  戴復東說得輕描淡寫,可是鄭庭笈從戴復東「每個月、每個月」的措辭中,感受到了戴家度日如年的艱辛,雖然這種艱辛並不淒楚,屬於當時老百姓的正常生活。鄭庭笈嘆了一口氣,說:「你媽媽也了不起啊!她走得還安寧吧?」「不!」戴復東似乎被戳到了痛處,臉色刷地變了,「我媽媽在『文革』中走的。她跟我生活在一起,所以在上海同濟新村去世。去世的時候,體重只有三十公斤。去世之前,因為靖東成了反革命,藩籬的丈夫又被關進監獄,媽媽常常半夜突然驚醒。她說她害怕,她說她看見有人砸門要進來抓人……好了,我不想說下去了。我想說的東西,我都寫在提案里!」

  鄭庭笈有些好奇:「你的提案是什麼內容呀?哦,哦,不講也罷,你講了我也聽不懂,你在科技組,我在民革組,隔行隔山呢!」戴復東神色凝重:「科技組的提案通常是務實的,這次我的提案卻是務虛的。『文革』結束這麼多年了,但極『左』的東西沒有得到認真的清理,偏激的照樣偏激。無知的照樣無知。因此我通過提案提出建議,無論黨內黨外,不管官員百姓,大家都來讀書,讀文學、讀哲學、讀歷史,從而懂得一點兒國家興亡之道。」

  戴復東的提案顯然緣事而發。「文革」期間,他弟弟和妹妹的冤案都與父親有關,因為在那個無知的年代,國民黨成了反革命的代名詞。抄家的紅衛兵進了他弟弟家,望著牆頭周恩來的題詞「黃埔之英,民族之雄」,紅衛兵頭頭開始「評說」:「這是周恩來寫的嗎?周恩來怎麼能夠這樣寫?打個電話問問總部,周恩來要是真寫了,那麼他就寫錯了!」妹夫因為一句「我岳父不是反動軍官,是革命烈士」而被扔進黑牢,關了八個半月。妹妹氣憤至極,在丈夫所在的工廠大門口,貼出了長達萬言的大字報。大字報沒有口號,沒有論點,只是如實地公布了戴安瀾的個人檔案。造反派頭頭看了,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怎麼回事?國民黨不是打共產黨的嗎,什麼時候也打起日本人來了?」鄭庭笈拍拍戴復東的肩頭:「你這個提案好啊!當一位民族英雄的事跡,需要自己女兒通過寫大字報的方式來告知大家的時候,這個民族的精神也就蕩然無存了……」

  因為如此,鄭庭笈加緊了寫作。他的寫作現在分為三個板塊:他寫別人,別人寫他,自己寫自己。通過口述,別人寫他的書很快由海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書名叫作《歸宿》。他很喜歡這個書名,並且由此留下了「死後葬在海南故鄉,面朝東南台灣海峽」的遺囑。由於身體的原因,鄭庭笈不來文史專員辦公室上班了。他的案頭,原封不動地移到了家中的臥室,增加的唯有貼在床頭的兩行字:生命不息,衝鋒不止。不過他的衝鋒未能奏效,已經交去辦公室的《將軍賦採薇》被黃濟人退稿了。黃濟人曾把此稿交到別的編輯手裡,別的編輯也是這個意見:要麼寫成史料,要麼寫成傳記。鄭庭笈同意這個意見,不過他認為這是個理論問題,於是請人買回不少參考書,以最後確定文學的樣式。

  就在鄭庭笈急行軍時,天有不測風雲,這位年逾九旬的老人突然停止了腳步。他在去世的前一天,還掙扎著要從醫院回到家裡,為的是修改文章中的一個段落。彌留之際,他看見了病榻旁的戴復東,看見了戴復東遞到他手裡的照片:一塊四尺多高的青石,用隸書鏤刻著六個大字:戴安瀾烈士墓。碑側還豎著兩塊青石,分別刻著戴安瀾的生平和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當年題贈給烈士的輓詞。藍天之下,墓冢掩映在蒼松翠柏之中,背靠著風光秀美的小赭山,面對著波翻浪涌的揚子江。鄭庭笈撫摸著照片,淚水奪眶而出。他記得戴安瀾的靈柩運到安徽老家安葬時,並沒有墓碑。主持安葬儀式的杜聿明還告訴他,棺木也不要埋得太深,因為「如果國民黨江山不保,此墳須得還葬一次」。國民黨江山果然不保,但是,這一次,戴安瀾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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