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杜聿明的追悼會上,從鄧小平和黃維發紅的眼圈中,有了意想不到的發現
2024-10-03 20:02:54
作者: 黃濟人
小將的稱呼是董益三發明的。那日學習會前,有記者採訪,問及了各位文史專員在國民黨軍隊的軍銜。董益三逐一介紹後,指著身邊擔任記錄的黃濟人告訴記者:「他是小將。」小將不小,也是三十出頭的人了,可是至少在方靖眼裡,黃濟人還是一個需要照料的孩子。黃濟人借調至文史專員辦公室以後,就居住在辦公室裡面的那間小屋,而方靖走進辦公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小屋看看。天熱的時候,看看窗台是否有蚊香;天冷的時候,摸摸床上的被褥夠不夠厚。如果知道黃濟人熬夜加班,第二天起得晚有可能在食堂吃不上早飯,他還會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拎著飯盒送去三個包子、兩個雞蛋。
黃濟人在辦公室的主要工作是收集整理杜聿明的個人資料,為寫《杜聿明將軍傳》做準備。這就需要採訪,最好是不停頓地採訪。可是,由於杜聿明身體的原因,採訪斷斷續續,進展緩慢。杜聿明住院的時候,醫生是不允許有人打擾的。他在家的時候,如果精神不錯,他會打電話叫黃濟人去。但是去了也不一定能夠採訪。有一次,杜聿明在談及他的第五軍時,有一個師長的名字老是想不起來。黃濟人因為事先看過資料,就把這個名字告訴了杜聿明。杜聿明問,你當時就在這個師嗎?黃濟人答,我當時還沒有出生呢!杜聿明說,不,你在這個師當副官,我見過你。黃濟人知道,今天的採訪又泡湯了。
杜聿明的去世,結束了黃濟人的採訪。連續半個月,當他全力以赴整理已有的資料時,杜致禮的電話來了:「你到我家裡來一趟,有要事相商。」黃濟人在杜聿明寓所見到了剛剛從美國回來的楊振寧。杜致禮介紹說:「這位就是為父親寫傳的人,你不是有話要告訴他嗎?」「對、對。」楊振寧對黃濟人說,「我見到了官方治喪委員會的訃告,很感意外。岳父過去與共產黨為敵的事情,訃告裡隻字未提,反而把岳父稱為愛國者。這在美國來說,也是一種崇高的評價。所以,我希望你能把這個內容寫進去。」楊振寧的希望,卻不是杜致禮需要相商的要事。她有些著急地告訴黃濟人:「追悼會明天就要開了,可是我的稿子還沒寫完呢!」黃濟人有些不解:「什麼稿子?」杜致禮解釋說:「共產黨對我父親仁至義盡,我們自然心存感激。徵得治喪委員會同意,追悼會上,我要致一個答謝詞。這個答謝詞我覺得很重要,因為我將代表我在大陸的母親,代表我在台灣的弟弟妹妹,以及代表我在美國的兒子和女兒。所以請你幫幫我,儘快把它寫完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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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明的追悼會設在政協禮堂的前廳。追悼會之前,鄧小平和鄧穎超已在政協禮堂二樓會議室接見了曹秀清、杜致禮、楊振寧,以及專程從陝西米脂老家趕來的親屬。隨後,在那徐徐緩緩的哀樂聲中,鄧小平與鄧穎超和所有參加追悼會的人一樣,臂上繫著黑紗,胸前戴著白花,步出二樓會議室,順著甬道,來到前廳的會場。走在他們身後的,有方毅、烏蘭夫、蕭克……鄧小平的腳步在會場正中位置上停下了,他的兩側,擺放著排列有序的花圈,他的面前,懸掛著杜聿明的遺像。他對著遺像凝望了一會兒,然後隨著蕭克將軍的主持,對著遺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直到默哀禮畢,他才慢慢地抬起頭來,又對著遺像凝望了一會兒,似乎想對這位淮海戰役的老對手說點什麼。
黃濟人隨著全體文史專員們,參加了杜聿明的追悼會。會後,他寫了這樣一篇日記,記錄著他的發現與感受:
出自一種並非好奇的心理,我在鄧小平斜對面的人群中悄悄踮起了腳尖,啊啊,看見了,看見了鄧小平花白的頭髮,寬闊的額頭,眉毛下邊,我居然看見了他的發紅的眼圈!這是一種發現麼?如果對我來說確實如此的話,那麼當我放下腳跟,側過身子面朝黃維的時候,我立刻有了另一種發現:黃維的眼圈也紅了,在他那身深灰色中山服的映襯下,紅得那麼顯眼,那麼突然!
日記里繼續寫道:
怪了,且不說過去黃維所屬的陳誠集團與杜聿明所屬的何應欽集團的無窮的芥蒂,也不說往日黃維本人與杜聿明本人的有限的交往,單憑黃維那個「靈台如花崗之岩,筆下若立冰之凍」的個性,在杜聿明的遺像面前,他有可能像我看見的那樣紅了眼圈麼?至少我表示懷疑。而我相信的,其間唯一有可能的,那就是他被共產黨的真誠感動了,而且被由此帶來的自己的廣闊前景激動了。我想,我沒有猜錯。
杜聿明追悼會的第二天,不知哪位在文史專員辦公室的牆壁上,在靠近那張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部位,張貼了一張當天的《人民日報》。這張報紙在頭版刊登了追悼會的消息,發表了帶黑框的杜聿明的遺像照。特別的是蕭克將軍在悼詞中的這句話,不知又被哪位用紅鉛筆畫著比黑框還要粗的槓槓:
二十多年來,杜聿明同志力求進步,熱愛祖國,做了許多有益於祖國和人民的工作,贏得了人民的承認與尊敬。
這張報紙,成了杜聿明留在辦公室的影子。他往日那句順口溜,「活著就要好好干,死了好上八寶山」,更像是瀰漫在辦公室每個角落的空氣。
黃濟人顯然受到這種環境的感染與薰陶,當他發現現在每日上班的文史專員不是越來越少,而是越來越多的時候,他對寫作杜聿明傳記的思考的分量,也不是越來越輕,而是越來越重了。由於杜聿明的去世,採訪的終結、現有的資料不足以完成這本傳記的寫作,那麼最容易的辦法就是將採訪得來的資料上交,作為零星的個人史料存檔,以備研究者後用。這個辦法也是董主任建議的,黃濟人採用了。然而,他在採訪中,尤其在杜聿明的眼神單,發現了導致國民黨軍隊全軍覆滅的一個秘密,那就是派系的形成。派系鬥爭無疑是公開的,派系的組合、派系的勾結以及派系的瓦解,軍事集團何以演變為利益集團的過程,卻鮮為人知甚至無人知曉。從文學的角度說,那個秘密其實就是主題。這樣想時,黃濟人花了半年時間,寫了一部題為《崩潰》的長篇小說,主人公自然是杜聿明,從他出任國民黨第五軍軍長寫起。第五軍是中國第一支機械化部隊,杜聿明不僅會駕駛坦克,而且經常會鑽進履帶之間,仰面朝天地修理坦克。所以在功德林期間,管理員曾派他進駐永動機實驗室,從機械的技術層面上,有效地指導和幫助黃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