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杜聿明的思想被徹底打亂了,字裡行間,他還感受到了一股殺氣
2024-10-03 20:00:38
作者: 黃濟人
杜聿明沒有說話。沒有說話的時候,他總是皺著眉頭,心事重重的樣子。杜聿明不懂得偽裝,高興時高興,痛苦時痛苦,一切都寫在他那張略顯浮腫的臉上。是的,他近日身體不好,身體不好的原因是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原因與上次向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提了兩條建議有關。有道是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文史資料選輯》依然採用著來自功德林的交罪認罪材料,依然不署作者真實姓名而且無須徵得作者同意。如果事情僅此為止、杜聿明也許會苦笑作罷。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針對他的兩條建議,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有人反過來給他提了兩條建議:第一,學一篇毛主席的文章《敦促杜聿明投降書》;第二,看一部反映人民解放戰爭的電影《紅日》,如若與共產黨對抗到底,張靈甫的下場便是最後的結局。
杜聿明的思想被徹底打亂了。在他看來,倘若這兩條建議是文史專員們提出來的,那他會欣然接受,並且把獲赦後的生活,權當功德林生活的繼續。原因很簡單:從戰爭罪犯到文史專員,大家的身份變了,但生存的環境沒有變,生活的目的沒有變,因此只有通過打擊別人,才能抬高自己。然而,事情的嚴峻在於,現在站在對立面上的不是文史專員,而是代表著共產黨利益的國家工作人員!杜聿明驚詫之餘,突然想到功德林的管理員們,他們隸屬公安部,無疑也是國家工作人員,可是,前者視他為敵,後者視他為友,其間的差距如此之大,著實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那個年代有許多事情是不需要解釋的。杜聿明參加工作後,工資是一百元,所有文史專員都享受著這個比國家工作人員幾乎高出一倍的俸祿。但是,從1966年5月開始,杜聿明每月只能在全國政協文史辦公室會計那裡領到五十元錢。那日,同去領工資的鄭庭笈發現鈔票少了一半,不知個中緣由,便去問杜聿明。杜聿明回答說:「過去的薪水讓我受之有愧,現在總算心安理得了。」站在一旁的康澤說:「啥子叫心安理得?我們不過是一群叫花子,別人願意給多少就多少,有我們什麼事?」這天,杜聿明胃潰瘍復發,他來到政協禮堂附近的醫院。這家醫院有一間保健室,是用來為廳局級以上幹部看病的。杜聿明像往日那樣走進保健室,可是剛剛坐下,就被請了出去。「你們的醫療待遇取消了,看病需要排隊掛號。」醫生告訴杜聿明,「按照院裡的規定,你們要求住院的話,必須得到批准。昨天溥儀住院,還是總理辦公室來了電話才讓住進去的。」
杜聿明感到一絲悲戚,為自己,更為溥儀。作為文史專員辦公室的同事,杜聿明與這位末代皇帝有較多的接觸,也有較多的了解。記得獲赦不久,溥儀陪他逛了一次故宮。舊地重遊,溥儀閉著眼睛都能告之東南西北曾是什麼所在,那裡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太和殿前,溥儀拍著一隻大銅鶴告訴杜聿明說,鶴身上的那塊凹進去的地方,是乾隆皇帝一箭射成這樣的。杜聿明問乾隆何故射箭,溥儀回答說乾隆當年下江南時,銅鶴飛去保駕,卻被乾隆誤以為是只野外白鶴,一箭射去,沒有射死,銅鶴負傷折返,自討沒趣地飛了回來,重新站在太和殿前,保駕「真命天子」至今。杜聿明笑不出來,望著溥儀嚴肅的表情,他覺得這位末代皇帝真是太老實了,連太監們編造的謊言都深信不疑,還有什麼神話不能騙過他呢?
杜聿明決定去看看溥儀。買了幾個蘋果幾根香蕉,他走進一間普通的病房,徑直走到溥儀床頭。溥儀的鼻孔里插著氧氣管,臉色難看極了,可是當他透過眼鏡看見杜聿明時,兩眼頓時炯炯有神起來,說:「謝謝你來看我!」杜聿明握住溥儀的手,找了個令人愉快的話題:「謝謝你送給我的書,它讓我學到了好些知識。」杜聿明所說的書,就是溥儀所著的《我的前半生》。毛澤東看了這位末代皇帝在撫順戰犯管理所寫的交罪認罪材料《我的罪惡的前半生》後,對周恩來說:「裡頭檢討的東西太多了。有些事情他要負責,有些事情是別人背著他幹的,他就不必承受所有的後果。」根據毛澤東的意見,公安部群眾出版社在出版時不僅增刪了內容,而且去掉了標題里「罪惡的」三個字。
溥儀也握住杜聿明的手,心情果然愉快了許多:「杜先生,我現在經常回顧歷史。中國許多末代阜帝的下場都是很悲慘的。崇禎在自殺之前,還用寶劍先砍死自己的兒女,怨他們不該生在帝王家。南唐李後主被俘後,只在詞中寫了兩行字,『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便招來殺身禍。」杜聿明插話說:「誰叫他被俘以後還去懷念前朝呢,所以被毒死也是活該的。」溥儀反駁道:「蜀後主劉阿斗不但不懷念故國,還說『此間樂,不思蜀』,不一樣被害死了麼?因此呀,我這個清朝末代皇帝能夠自由生活,安度晚年,真是多虧了共產主義,多虧了毛主席、周總理。」
「另外,我還特別感激廖部長。」溥儀的情緒稍有激動,「杜先生有所不知,《我的前半生》在修改時有一個提綱,這個提綱是廖部長親自擬定的呢!」廖部長就是北京市委統戰部部長廖沫沙,他與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鄧拓、北京市副市長吳晗自60年代初在北京市委理論刊物《前線》上開闢了「三家村札記」專欄,「文化大革命」初期針對「反動學術權威」的批判,便是從他們三人開始的。溥儀稍有停頓,聲音突然哽咽起來:「廖部長是好人呀!杜先生你是知道的,在京獲赦人員的學習會,他幾乎每次都參加,每次都以朋友的身份和我們談天說地。就在上個月,那天你沒來,當康澤在會上反映工資被扣除一半的時候,廖部長氣得拍案而起,他說這簡直是亂彈琴,會後他就要直奔中南海,把這件事情報告給周總理。」杜聿明嘆了一口氣:「是呀,這麼好的幹部都要挨整,我不知道將來還會發生什麼事情。批判『三家村』的文章登在《北京日報》的時候,我並沒有在意,以後《人民日報》轉載了,我才認真地讀了一遍。老實說,文章我沒有讀懂,但是,字裡行間,我感受到了一股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