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文史專員辦公室被貼上了封條,他們執筆的手又拿起了鐵鎬
2024-10-03 20:00:41
作者: 黃濟人
這股殺氣鄭庭笈也感受到了。在京獲赦人員當中,他幾乎是最關心這國家大事的人,一個人訂了三本刊物、五份報紙,每當參加完全國政協文史專員辦公室的學習座談,回到家中他還要向全家老小傳達會議精神。誠然,他的初衷就是報答,用他掛在嘴邊的話說,「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我的生命,沒有周總理就沒有我的家庭」。然而,當階級鬥爭成為這個社會的主流意識,並且影響著他的生命存在與家庭關聯的時候,他對初衷的實現產生了困惑與擔憂。
困惑在繼續。
那天鄭庭笈在全國政協會計室領工資,出乎他意料的是,會計說接到上級通知,文史專員的薪水恢復為每月一百元,至於前幾月扣去的錢是否補發,還要等待上級進一步的通知。鄭庭笈慌忙搖搖手,馬上表示說,已經扣去的就不必補發了,即使上級通知補發,我們也不會要的。鄭庭笈之所以自稱「我們」,那是因為政協大院裡出現了貼在牆頭的大字報,有一張把文史專員稱作「只拿錢不幹活的牛鬼蛇神」,因而,他們把領工資當成一個包袱,一塊心病,往往在通向會計室的青石板路上,低頭疾走,可是仍然聽得見一路上的叫罵。於是,他們想到一個辦法,那就是由一人代領。這個人自然不是固定的,而是按姓氏筆畫為序,輪流坐莊。輪到鄭庭笈的時候,他採用了過去戰場上經常使用的迂迴戰術,即從政協大院的後門進入(那裡人雖少,但也有人怒目而視),這樣就不先走向會計室,而是拐彎朝西走進男廁所,在那裡操起笤帚,把廁所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一路掃出來,掃到會計室門口,才放下笤帚去領工資。
雖然如此,擔憂卻在升級。
這日鄭庭笈和所有的文史專員接到緊急開會的通知。人剛到齊,文史專員辦公室的大門「咣當」一聲被踢開了,魚貫而入的十幾個人,他們都認識。走在前面的是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主任,一位戰功赫赫的領導、風度翩翩的學者。但是,此時他面朝眾人,深度彎腰,頭上戴著紙糊的尖尖帽,脖子上掛著寫有他名字的木牌,名字上打著一個叉;站在他兩側的人,有的是機關幹部,有的是食堂員工,領頭的那位,是往日接送他們的汽車司機。司機發話說,大家聽好了,「文化大革命」的重點是揪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你們不是當官的,你們也沒有資格當家,但是你們是革命群眾,可以和政協機關的全體職工一起參加「文化大革命」。「不過,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鬥爭!」司機又說,「今天把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最大的走資派押到這裡來,就是發動大家檢舉、揭發、批判他,把他斗臭、鬥倒、鬥垮!」
鄭庭笈從來沒有見過樣的情景,他覺得轉瞬之間,一切都被顛倒過來了。主任的功勳變成了罪過,司機的善良變成了邪惡,當是非與道德發生著不可思議的裂變時,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雖然一言不發,卻也兩股顫顫。其餘的文中專員們起先還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聽到那位司機一聲大吼「誰發言」之後,反倒雙唇緊閉,呆若木雞。往日寧謐的辦公室,此時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氣味。而正在此時,已經關上的辦公室大門,又被人「咣當」一聲踢開了。
進來的十幾個人,依然是政協機關的幹部與職工。鄭庭笈以後才知道,此十幾個人和彼十幾個人都是機關里的「造反派」,由於觀點不同,他們又分為兩派,屬於兩個不同稱謂的「造反派」組織,前者名叫「東方紅」,後者名叫「全無敵」。「全無敵」的領頭是機關後勤部門的副科長,他氣勢洶洶地攆走了「東方紅」,俘虜了「走資派」,然後發話說:你們這些牛鬼蛇神,和「地、富、反、壞、右」一樣,都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社會基礎,所以必須對你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至於「專政」的手段,這個副科長顯然有備而來:「現在我宣布,從即日起,解散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解散文史專員辦公室!你們這些所謂的文史專員們,從明天開始,停止辦公,停止學習,無論老弱病殘一律參加勞動。聽明白了嗎?」無人回答。這些經歷過太多的文史專員們,似乎在淫威的逼迫下反而滿不在乎,只有信奉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鄭庭笈,用他那難懂的海南話慢吞吞地說:「聽明白了,但是沒有搞明白。」「什麼意思?」副科長目露凶光。鄭庭笈不卑不亢:「我們願意勞動,只是不曉得在哪裡勞動?」站在副科長身邊那位女士想必也是「全無敵」領導成員,她用尖厲的聲音回答說:「已經安排好了,你們自願報名,要麼在政協大院打掃廁所,清潔門窗,要麼去西安門低壓電器廠,為新建的車間平地基。」副科長環視一圈,最後命令道:「我們現在貼封條,你們立刻滾出去!」
被「造反派」趕出辦公室的文史專員們並沒有走遠,他們依依不捨地站在附近的過道上,望著那扇被封條封得嚴嚴實實的大門,有的扼腕嘆息,有的潸然淚下。鄭庭笈問楊伯濤:「文史資料委員會和文史專員辦公室,都是周總理親自建議成立的,怎麼現在說解散就解散了呢?」楊伯濤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解散就解散吧,反正就是打掃廁所,我也不會再到政協大院打掃了!」憑著楊伯濤這句話,明明平地基是個重體力活,當場就有杜聿明、鄭庭笈、宋希濂、周振強、康澤和沈醉等人報名要去西安門低壓電器廠勞動,願意留在機關大院當清潔工的,只有年近八旬的原國民黨四川省主席王陵基。王陵基是位有著上將軍銜的老軍閥,昔日生活起居,自有姨太太伺候,所以在功德林當他第一次自己擠牙套時,由於用力過猛,擠出的牙膏長達半尺。現在打掃廁所,雖體力可支,但笨手笨腳,以致被「造反派」抽了一皮帶。這自然是後話。
鄭庭笈像在文史辦公室上班那樣,每日準時從東安門趕到西安門工地。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連續好幾天,當他剛剛拿起鐵鎬,杜聿明、宋希濂等人已經在工地上揮汗如雨了。鄭庭笈不甘落後,這天他特意早起,匆匆趕去,工地上果然空無一人。稍有片刻,有人來了,來人不是文史專員,卻是低壓電器廠的「造反派」們。領頭的那位站到鄭庭笈跟前,劈頭蓋臉地怒斥道:「你想在這裡逃避階級鬥爭嗎?呸!真是痴心妄想,白日做夢。告訴你,這裡不是你們的避風港,不是你們的防空洞,你現在就給我滾,從哪裡來的就滾回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