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全國政協文史專員及其眷屬們在邱行湘家中歡聚一堂,有人新婚燕爾,有人破鏡重圓,有人獨自等待
2024-10-03 19:58:24
作者: 黃濟人
南京漢府街五十一號院內的這副對聯,一貼就是三年。雖然因為紅紙褪色的緣故,邱行湘重寫了幾次,但是由於絲毫沒有改動先前的文字以及字體,所以誰也沒有注意。直到不速之客沈醉的到來,才出現由這副對聯引起的顯然帶著感傷情緒的話題。
沈醉坐在沙發上,透過眼鏡,向主人投來一束髮亮的目光。邱行湘滿以為沈醉會稱讚他的漂亮的妻子,卻不料客人稱讚的是貼在他門上的那手到家的魏碑體毛筆字。沈醉重重地吸了兩口香菸,有意讓吐出的白色的煙霧遮住自己現在開始發紅的臉面,向邱行湘訴說了他如何飽蘸墨汁,為自己寫下恥辱:沈醉自幼喜好書法,爾後在母親的指教下,專攻板橋體,雖然是中途輟學、投筆從戎,卻亦是日臻得法,漸有名氣。沈醉在出任國民黨重慶警察局偵緝大隊長時,已有人向他索討字墨,在升任國民黨保密局雲南站站長時,更有人請他恩賜真跡,而且沈醉手書的全部橫幅和條幅,又絕大多數高懸在人來客往的店堂之壁,所以沈醉常常春風得意,即使在囹圄之中,亦常常引以為慰。可是直到他在獲赦以後,方才知道他的書法的真正價值!一位當年的酒家老闆勸告他,今後有時間可以多多練習毛筆字,過去請他題字補壁,實在是為了防止警察特務們惹是生非,不得已借借沈醉的大名維持全家的生計。自此以後,沈醉從來不用毛筆寫字。有次參加一位死者的追悼會,非得用毛筆簽到,他竟如同蘸著別人的鮮血,為自己寫下罪惡。現在眼見著邱行湘揮毫寫下的心曲,沈醉自然是百感交集。大概是出於一種自我的戲謔,他苦笑著說:「行湘兄現在是『真理在握』,我那時卻是『權力在手』啊!」滿座高朋開始默默無語,繼而明白了他所講的含意,頓時掌聲迭起。
邱行湘和張玉珍在兩居室的住宅里,接待著前來南京參觀訪問的全國政協文史專員以及他們的眷屬們。杜聿明的謙和、宋希濂的舒心、范漢傑的幽默、王耀武的謹慎、周振強的粗獷、杜建時的文靜、廖耀湘的開朗、康澤的深沉、楊伯濤的豪爽、董益三的誠懇,連同溥儀的靦腆、溥傑的熱情,交織在壓縮在這幾十立方米的空間,組合成漢府街這家院落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濃烈的空氣。邱行湘大口大口地呼吸,大步大步地來去,現在,他在人們中間站定,以東道主的身份,主持著一個即將開始的迎賓典禮。宋希濂此時站起身來,按照舊式官場的規矩,首先把自己新婚的妻子易吟先介紹給主人,然後拉著邱行湘的手繞場一周:「這是杜建時的妻子、這是董益三的妻子……」邱行湘檢閱著一對對新婚夫婦,忘了點頭,忘了致意,甚至忘了放在肚子裡的那篇動人的歡迎詞,因為他在看見鄭庭笈夫婦的一剎那,驀地想起一件發生在功德林的往事。
那是在國民黨戰犯的對立情緒幾乎不可壓抑的時候。由於他們在各自戰敗之後,眷屬也各自逃到海外,音訊杳然,生死未知,於是常常有人擠在胡同的角落裡,咬牙切齒地發出詛咒:「共產黨害得我們妻離子散!」以後隨著交罪運動的開展,特別是鄭庭笈在發言中提出了「國民黨害得人民家破人亡」的全新命題和全面論證之後,戰犯們的情緒得到中和性的緩和,甚至有人對自己眷屬的厄運,表示了「罪有應得」的態度。可是事隔不久,鄭庭笈的情緒突然一落千丈——北京中級人民法院送來了他的妻子馮莉娟的離婚申請書。他在功德林會客室的吊燈下簽了字,卻在胡同角落裡對他的黃埔五期同學邱行湘發出欲哭無淚的哀息:「共產黨好是好,就是害得我……」
邱行湘由於當時沒有妻子的緣故,產生不了相應的情緒,當他有了妻子的時候,便生活在難解難分的膠著狀態里。不過他懂得痛苦,也懂得幸福;懂得仇恨,也懂得感激。他一手握住鄭庭笈,一手握住馮莉娟,迫不及待地追問著來自北京的客人,究竟是誰把他們連在了一起!
回答邱行湘的,是一個比他的歡迎詞動人得多的故事。
鄭庭笈在遼西戰役被俘以後,他的妻子馮莉娟從南京回到他的老家海南島。1953年,鄭庭笈尚在黑龍江綏化解放軍官教導團改造的時候,馮莉娟專程由海南島去看他。綏化歸來,路經北京,馮莉娟竟在街頭碰見了張琴。張琴是原國民黨五十二軍軍長黃翔之妻。黃翔在國民黨第五軍(軍長杜聿明)任參謀長的時候,鄭庭笈在第五軍榮譽第一師(師長鄭洞國)任團長,黃妻張氏與鄭妻馮氏那時有著姊妹之誼。故人重逢,感嘆之餘,張琴把馮莉娟帶回家去。水利部參事黃翔通過水利部部長傅作義,將馮莉娟偕同子女遷入北京,安排住在自己家裡。以後為了在參加工作時不受到某些方面的限制,馮莉娟在1958年與鄭庭笈辦了離婚手續。這段瑣碎的往事,周恩來聽得很仔細,他在中南海西花廳接見首批獲赦人員時,對鄭庭笈說:「你們應當復婚。」這段瑣碎的往事,周恩來竟沒有忘記,他在頤和園萬壽山與首批獲赦在京人員合影時,問鄭庭笈:「你們復婚了嗎?」
從離婚到復婚,這當中存在一個感情的距離。可是由於鄭庭笈和馮莉娟之間站著一位世界上最富有感情的人的緣故,他們的距離縮短了。
鄭庭笈出任全國政協文史專員後,文史資料辦公室把馮莉娟調來當打字員。不過,她不必坐在大庭廣眾之中的辦公室,辦公室的打字機特意搬進了她的住宅,而奉命取送材料、三天兩頭出入她房子裡的人,正是鄭庭笈……
邱行湘濕潤的目光,從鄭庭笈夫婦身上轉移到杜聿明夫婦身上。他不知道生活在太平洋彼岸的曹秀清,是什麼風把她吹到共產黨的大陸上的。他只知道,杜聿明被俘不久,她從上海趕到南京,由於蔣介石避而不見,大鬧過「總統府」:而杜聿明獲赦以後,她從美國飛回中國,很快收到周恩來的請柬,走進了人民大會堂。邱行湘目睹著人們新舊社會不同經歷的對比,分享著人們破鏡重圓的歡樂,不由得把同情的目光放在沈醉身上。是的,沈醉的追求未能如願以償。雖然他在獲釋的第二天就給香港方面拍去電報,而且專程趕到廣州迎候雪雪歸來,但是,出於可以理解的原因,她最終未能跨過羅湖橋。對於沈醉來說,他當然痛苦,他曾經在暮色中的珠江岸邊掉過淚水,然而,他沒有失望,他站在生活的橋上聽見流水嘩嘩作響。他坐在沙發上透過晨霧,透過眼鏡,向南京的林蔭大道投去一束髮亮的目光……邱行湘突然想起沈醉關於貼在門上的對聯橫額的建議,一個經過生活的提示而誕生的修改方案,也就突然出現在心底。於是,他在他的歡迎詞中,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思: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黨走,是愛國民主人士到手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