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杜聿明終於發出了人生慨嘆:「敗在敵人手裡可以挽回,敗在老百姓手裡,就再也挽不回來了!」
2024-10-03 19:56:51
作者: 黃濟人
在整個感性世界裡,人類之所以成為最高級的存在物,恐怕在於每個人的心底都建樹著最神聖的精神支柱。人們憑藉不倒的意念,去崇拜各自的偶像,尋覓人生的意蘊,獲取生命的價值。我們沒有理由把國民黨戰犯排除在人的概念之外,那麼他們憑藉什麼與共產黨軍隊長期作戰呢?
可以肯定一點:他們並不盲目。
1946年年底,蔣介石在《剿匪手本》上寫道:「抗戰勝利,日寇投降,亟應從事建設,以完成抗戰大業,乃奸匪竟乘機侵入城市,破壞交通,企圖破壞統一,以遂其割據之陰謀,若不速予剿除,不僅八年抗戰前功盡棄,且必貽害無窮,使中華民族永無復興之望,我輩將士何以對死難之同胞,更何以對陣亡之將士?……此次剿匪為人民幸福所系……」
1949年元旦,蔣介石在求和聲明中寫道:「只要和議無害於國家的獨立完整,而有助於人民的休養生息,只要……人民能夠維持其自由的生活方式與目前最低生活水準,則我個人更無復他求。只望和平果能實現,則個人的進退出處,絕不縈懷,而一惟國民之公意是從。」
蔣介石的戰旗上,分明寫著「人民」兩個金光燦燦的大字,而且愈到後來,這兩個大字愈被塗抹得鮮艷奪目。正如同希特勒在《我的奮鬥》中也毫無愧色地宣告「新帝國必須再一次沿著古代條頓武士的道路向前進軍,用德國的劍為德國的犁取得土地,為德國人民取得每天的麵包」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每一支軍隊的戰旗都寫著「人民」。屬於人民的軍隊是無敵的,因為,人民是無敵的。即令是最低能的軍事家也完全懂得,人民對於戰爭是非的裁判與評論,從根本上決定了戰場的結局。
在當年的崑崙關血戰中,杜聿明面前曾出現如此悲壯的一幕:在荒無人煙的千山萬壑里,他的軍隊從哪裡向日寇攻擊,哪裡就出現人民的隊伍。骨瘦如柴的農民送來蔬菜,面黃如蠟的百姓送來雞蛋,雙目失明、四肢癱瘓的老人讓別人送來自己的獨生子……從這裡,杜聿明奠定了「攻必克,守必固」的信念;在這裡,杜聿明發現了戰爭的全部秘密。所以,杜聿明從崑崙關走下來之後,他以肅穆的表情對記者強調:「本軍是民眾的武力,民眾是本軍的父老,所以諸位要是記載這一次勝利,千萬要帶一筆:本軍的勝利其實也就是民眾的勝利啊!」
在當年的淮海戰役中,杜聿明面前曾出現這般淒楚的一幕:在雨雪交加的三冬嚴寒中,他的軍隊宰殺了上萬匹用來馳騁疆場的戰馬,當疆場上的樹皮、野草全部被吃光以後,最終淪到人吃人的境地。甚至連吃進去的一切,都是在生吞活剝的情態下完成的。儘管把老百姓祖墓里的棺材掏挖一空,可是怎麼也點不燃半根木屑。杜聿明坐在司令部里的木凳上,兩眼昏黑。他以為這是十多天未食新鮮蔬菜的緣故,遂交代身旁的文強,設法搞點綠葉見青的東西來。文強如杜聿明所願,終於滿載而歸。他刨開一塊霜凍的泥土,見褐色的麥種上已長出米粒長短的綠色的麥芽,即令士兵挖地半畝,採摘一籃,清水煮之,盛滿一碗,捧送司令部。杜聿明大口而入,大口而出一一茸毛如針,豈能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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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緣身在炮火中,不識戰場真面目。杜聿明直到此時,方才把發現的秘密又重新發現。中間自然不乏懷疑和否定,但是一條在空間上可以任意擴大、在時間上可以任意延長的思路,把他的懷疑和否定引向墳墓,把他的堅信和肯定引向搖籃。他甚至發現了他的父親杜良奎,為什麼要以舉人之身在老家呂家岑杜家壪與民團聚眾,他的表哥李鼎銘(他二姑之子),為什麼要以紳士之軀在陝甘邊區與民眾為伍。中國名將杜聿明減少了將軍的風度,卻增加了平民的尊嚴。他在座談觀感的小組會上,穿一身藍布制服,操一口關中鄉音,發出了人生的慨嘆:「敗在敵人手裡可以挽回,敗在老百姓手裡,就再也挽不回來了!」
是的,國民黨最終敗在人民手裡。如果說老百姓也曾經站在蔣介石的像前虔誠祈禱,那麼他們又依據什麼將放在胸上的右手變作舞在頭上的拳頭?
可以肯定一點,人民並不盲目。
1949年1月,蔣介石「因故不能視事」,宣告「引退」之後,國民黨代理總統李宗仁發表文告曰:「在八年抗戰之後,繼之以三年之內戰,不僅將抗戰勝利後國家可能復興之一線生機毀滅無遺,而戰禍遍及黃河南北,田園廬舍悉遭摧毀荒廢,無辜人民之死傷成千累萬,妻離子散啼飢號寒者到處皆是。此一慘絕人寰的浩劫,實為我國內戰史上空前所未有。」李宗仁在這裡實際上是承認了國民黨政府應負戰爭的責任的。
挺進在蔣介石的戰旗下的國民黨將軍們,不難發現這面戰旗背後的文字。打響內戰第一槍的傅作義系暫三軍副軍長劉萬春,近日來,只要在大通鋪上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出現當年率部沿平綏路進犯的情景。他沒有忘記那封致其內部的電報:「自我軍東進以來,部隊騷擾地方,甚至姦淫搶掠,紀律蕩然,以致民怨沸騰。」他把它當作一個真理的反證。
酣憩在蔣介石的戰旗下的國民黨將軍們,不易發現「人民」二字的含義。邱行湘曾經緬懷過陳誠的恩德,因為這位司令長官,當年在恩施省府門口的石獅子旁,興辦了「民享社」食堂和宿舍,在各地報館記者的相機鏡頭之下,迎來了一群衣著襤褸的乞丐。這就是邱行湘憧憬的三民主義的宏圖,以為可以和延安共產黨的辦法媲美。可是自從他從北京四季青農業合作社幼兒園和瀋陽大青農業合作社敬老院出來以後,他把陳誠的慘澹經營,說成是靠收人頭稅來裝飾骷髏的下流的表演。
邱行湘在說話時,是挺著胸脯的——國民黨戰犯之中,有人跛腳,有人瞎眼,可是沒有人駝背。因為在他們的意識主體裡,人們各自尋回了神聖的精神支柱,滋生著一條健康的生命所需要的全部鈣質。邱行湘說完話後,想起陳誠軍事集團的末路:日寇投降後,陳誠即命六戰區孫連仲的主力馬法五部到華北搶奪勝利果實,從此役失敗算起,宋瑞珂之羊山集被殲、戴之奇之宿遷覆滅、邱行湘之洛陽失守……直到徐淮之黃維兵團完蛋,凡此種種,都是陳誠集團向人民的笨拙的挑釁的結局。邱行湘從陳誠集團又想到何應欽集團,想到傅作義集團,想到李宗仁集團,想到胡宗南集團,想到閻錫山集團,想到馮玉祥集團。由馮玉祥的三十萬兵馬,深溝高壘,雄處中原,最終想到他在井陘河畔曾求教於張嵐峰的答案。馮玉祥失敗的原因,不,任何軍事集團失敗的原因,張嵐峰沒有找到,他找到了,在離開一種精神寄託之後必然產生的另一種(或另幾種)精神寄託之中找到了。他眼睛一亮,深凹的眼眶發出反射的光芒:王陵基身前坐著劉神仙,唐生智身後坐著顧和尚,而威震海內的「基督將軍」馮玉祥則站在一座灰色教堂的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