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2024-10-03 19:50:12
作者: 黃濟人
藍儒富的家門口也貼了一副對聯:「舊居環山繞,小路攀險峰;新宅面平川,奔馳到小康」。橫批是「湘比渝好」。「對聯是你自己寫的麼?」站在衡南縣三塘鎮緊挨著后街的這幢兩層樓新房前,我問這位瘦削的年過六旬的老人。「對頭。」他脆生生地說,「上聯寫的是忠縣,下聯寫的是衡南,橫批是我的結論。你是想說我寫得好呢,還是寫得不好?」我說:「我只是想知道你的依據。因為單憑有山無山,路大路小是很難下結論的。」藍儒富連連點頭,把我們請到他的家裡。由於客廳堆滿了豬飼料的緣故,他讓我們走進他的臥室,然後叫老伴端來幾根小板凳。「那我們就來擺擺龍門陣嘛。雖然說來話長,但是我可以長話短說。」他坐在床頭,直端端地看著我,「你的情況我曉得了,我的情況你也了解一下。我過去是當兵的,在河南安陽。毛主席逝世那年,我擔任軍械科科長的時候,犯一個錯誤。啥子錯誤呢?我們忠縣老家糧站的站長寫信給我,要我想辦法給糧站買幾台柴油機。那時是計劃經濟年代,柴油機是國家分配物資,屬於緊俏商品。再緊俏我也要想辦法,我這個人家鄉觀念很重,為家鄉辦事我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的。於是通過地方上的關係,開了一個很大的後門,一次就搞到六台柴油機。糧站站長來安陽提貨的時候,感動得差不多要給我下跪了。」
講到這裡,藍儒富點燃了葉子煙,煙杆上的那個菸斗,是用子彈殼做的。他邊抽邊道:「這件事很快被部隊知道了,我所在的連隊黨支部報經上級黨委批准,給了我開除黨籍、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的處分。就這樣,我當年就帶著家屬和子女離開安陽,轉業回到忠縣老家的農村。那時候,由於生活困難,我去找過一次糧站站長,哦,不,他已經升為區長大人了。他問我找他有啥子事情,我見他態度冷淡,就說我不是壞人,我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殊不料他說,這個他知道,就是刑滿釋放的人,也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我一聽這句話,掉頭就走了。回到家裡,我大病了一場,病好了以後,我也很少出門。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從此我把一切看得很淡,早上起來臉不洗,口不漱,破罐破摔,苟延殘喘罷了……」「那才不是呢!」衡陽市移民局局長岳健對我說,「你看看他床上的鋪蓋,疊得像軍營里的那樣整整齊齊,還有等會帶你去他家院後要看的豬圈,整日乾乾淨淨的,不知一天要衝刷多少遍才行。說真的,這裡的村民和幹部,都把他當成移民中的一個奇蹟!移民本身就勤勞,可是他比移民還要勤勞,歲數都那麼大了,人又瘦小,不知道他哪來這麼旺盛的精力。」藍儒富開始大口大口地吧噠著葉子煙,對我說話的聲音也似乎洪亮了一點:「剛才岳局長提到了餵豬,我在忠縣也餵豬,不過餵得比這邊少。搞養殖是需要條件的,我在這邊田土分得多,土質又鬆軟,除了種稻子,還種了兩畝黃豆、一畝花生和半畝蔬菜,就是說,除了干飼料,青飼料也有了,用不著像老家那樣背個背篼滿山遍野地打豬草。有一個成語叫做事半功倍,我在湖南餵豬就有這種感覺,難怪我老伴說我們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婆,到了這邊就像從糠籮篼跳到米籮篼里了!」藍儒富雖是七口之家,生活在一起的卻只有他們老兩口兒和三個小孫子,兩個兒子連同兩個兒媳都到廣州打工去了。除了帶孫子,還要種莊稼,至於餵豬,我想充其量不過像一般農村家庭餵過年豬那樣,少則一兩頭,多則三四頭而已。「那你餵了幾頭豬呢?」我完全是隨意問問。他回答說:「今年已經出欄四十頭肉豬,現在圈存三十八頭,還有兩個月又可以出欄。另外餵了四頭母豬,有三頭很快就會下仔,所以到了年底,大概總共可以出欄一百二十頭左右。」我懷疑聽錯了,把記在筆記本上的這些數字又給他讀了一遍。岳局長朝我笑道:「不可思議吧,我在沒有去他的豬圈參觀之前,也不相信這是事實。事實勝於雄辯,對於少數等、靠、要思想嚴重的移民來說,我覺得可以從中受到教育,得到幫助。因此在定期向全市移民贈閱的小報上,我們介紹了他的致富經驗,表彰了他的先進事跡……」「不是的、不是的。」藍儒富搖了搖手,語態懇切地對我道,「老家的時候,區長把我當成壞人,到了這邊,主任把我當成先進,其實這兩種人我都不是。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沒有想到,到了這邊,今年三塘鎮換屆選舉的時候,我會當選為鎮人大代表。代表中,我是年齡最大的一個,跟年輕人中年人一起開會,開始還覺得不好意思,後來想想,有啥子不好意思呢?從參軍申請入黨,我就要求上進,現在到了晚年,他們說的蓋棺論定,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藍儒富不再抽菸,目光定定地凝視著什麼,欣慰之情,溢於言表。我被老人的神情感動了,忍不住對他道:「你那副對聯上面的橫批是有依據的,既然在這裡物質上獲得翻身,精神上獲得解放,為什麼不能是湘比渝好的結果呢?」他回過神來:「不、不,那四個字有時間我還是想改一下。主要是移民們有意見,其中包括我老伴。老伴是個老黨員,她提醒我說,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醜。我覺得這個意見是對頭的。」我問:「怎麼個改法?」他居然早就想好了:「只改一個字,改成湘好渝好。另外,對聯我也想換一副,換成:雁到衡陽不南飛,人到雁城不思歸。這副對聯不完全是我寫的,衡陽市移民辦發給我們的《移民手冊》上,有一首范仲淹的詞,我動了裡面的句子……」
這首詞的原文是: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這首詞正好是我情有獨鐘的。我曾經出過一部中篇小說集,它的書名就叫《征夫淚》。在返回衡陽市區的路上,當我從藍儒富的「人到雁城不思歸」,談到移民在衡陽的穩定的情緒時,岳局長對我說:「這需要做工作。市里馬上要開一個移民工作經驗交流會,我這裡正好收到一位鎮黨委書記的發言材料,你拿去看看吧——」這份材料有一段是這樣寫的:「去年,移民正式遷入後不到半個月,一位老大爺就同他的老伴來鎮黨委找到我,一沒提什麼要求,二沒講什麼困難,只是與我談了談他們來湖南後的一些感受,並且談到自己非常想念頑皮的小外孫,因為小外孫沒有外遷,現在與其相隔千里,想見見外孫也只能看看相片了,所以心裡特別難受,故而想找我傾談一下,順便散散心。我聽後,當時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是從此我經常帶領鎮移民辦的同志到移民家裡坐一坐,因為許多移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人是感情動物,」岳局長繼續對我道,「我經常想到我在外地出差,時間久了就想回家。移民不是出差,他們要在外地生活一輩子。有人說他們家都搬來了,怎麼還是外地?我說他們搬來的是房子,要想他們把家安在裡面,恐怕沒有想像的那樣容易。所以逐步能致富只能是今後的目標,而穩得住才是當前移民工作中的最大的話題。」我同意他的見解。記得在衡陽縣西渡鎮採訪的時候,碰見了一對年輕的移民夫妻,他們過去都在四川打工,用他們的話說,是為了結束漂泊生涯而隨著外遷移民的大軍來到湖南落戶的。到了西渡鎮,有了自己的房子,在縣城有了自己的五金商店,而且從此就可以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可是,當我對他們新的生活表示祝賀時,這對年輕的移民夫妻卻告訴我:「我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孩子讓他留在湖南,跟老家一樣繼續由他外婆帶,我們正抓緊盤點商品,等門面租賃合同到期,就重新回到四川打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