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2024-10-03 19:49:55
作者: 黃濟人
帥義春也來自雲陽縣普安鄉。不過,他是黃佐海普安中學的同班同學,這倒是我沒有想到的。事既如此,我與他的話題不妨從他的同班同學談起。「其實我對黃佐海的印象不錯,讀書的時候,他幾乎是我們班上最老實的。」帥義春坐在他的機米房門口,略有沉思地道,「中學畢業以後,只曉得他在外面打工,什麼活都幹過,什麼苦都吃過,所以對他這次犯法判刑,我是深感意外也深感惋惜的。」我想對比一下他們各自的生活經歷,於是問帥義春道:「聽說你在老家當過村支書?」「不是當過,是當著。我是在任上過來當移民的。」他笑了笑,「他們說的移民不移官,沒有想到過來三天就讓我當了這邊的甘棠村副支書。不過這不是降級使用,我還擔任著移民組長,所以對於從老家過來的人說,我還是正職。好了,不說這些了,這些並不重要,我在當村支書之前,當過民辦教師,在當民辦教師之前,不也和黃佐海一樣,在外面打工麼!」我又問:「那麼什麼才是重要的呢?對於你,抑或對於黃佐海。」「把握自己。」帥義春毫不遲疑地道,「外遷對於移民來說,是人生的轉折點。過去的一切都拉平了。你住一樓一底,我也住一樓一底,你人均兩畝地,我也人均兩畝地,大家都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剩下的事情就全靠自己了。」我想了想道:「我同意你轉折點的說法,但它不是一堵牆,不可能把昨天和今天截然兩分。比如說你,沒有過去的職務似乎就沒有現在的位置,沒有過去的積蓄大概也就買不起機器設備,建不起你的大米加工廠。」他不假思索地道:「你說的是基礎,基礎好壞只能解決跑得快跑得慢的問題,解決不了跑不跑的問題。記不得哪個偉人說過,人生在轉折關頭,要麼奮起,要麼沉淪。現在看來,和我同學的黃佐海沉淪了,和我同鄉的雷陽安奮起了。哦,你去過虬津鎮張公渡村了吧?」我點點頭。來自雲陽縣普安鄉的雷陽安,正是這個村的移民組長。他比帥義春還小几歲,但是在勤勞致富的道路上,步子邁得卻要大些。他在自家的後院搭棚子建了一個酒廠,酒糟則用來養豬。我去他那裡的時候,他正在酒廠旁邊挖一口占地近兩畝的魚塘,用他的話說,豬糞用來做沼氣,沼氣用來做燃料,沼液用來養鯉魚,等到一個良性循環的立體開發初步形成後,他還要考慮別的生態綜合項目。「要說基礎,雷陽安就比我雄厚得多,」帥義春用一種羨慕的口吻道,「他在老家就開酒廠,現在酒廠的所有設備,都是從雲陽搬到永修來的。而且,從項目的角度講,永修比雲陽更適合他發展酒業,所以他現在每月的白酒銷售量比老家多出兩百斤,那是完全可能的。」
我明白帥義春的意思,因為雷陽安也給我講過,江西這邊最大的優勢就是糧食,就是生產白酒的原料。單是他這個六口之家,每年就要收割幾千斤穀子。當然,白酒要好,除了穀子,還得有玉米和高粱,而當地的老表們通常是不種這兩樣粗糧的。雷陽安自己種,也發動老表們種,老表們種多少,他就回收多少,還儼然如同公司行為那樣,與同村的老表們簽訂了三年合同。「雷陽安打糧食的主意,我也打糧食的主意。」帥義春的語氣里,增添了幾分競爭意識,「雖然我是白手起家,卻也是有的放矢。要曉得,才來的時候,甘棠村方圓三公里之內是找不到一個機米房的,過去老表都把穀子挑到鎮上去打米,遇到逢場天,排隊都要排兩個小時。現在有了我這個機米房,就在村道旁,就在家門口,移民和老表都方便了。也所謂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開張幾個月下來,每月純利潤逾千,從投入產出的角度講,恐怕比開酒廠也差不到哪裡去。再說了,搞糧食加工也是個系列工程,有了大米加工廠還可以有麵粉加工廠,稍許增加點設備,就是加工成掛麵、粉絲、湯圓粉也不在話下……」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人與人的對比上,我犯下了一個多麼荒唐的錯誤,黃佐海再壞,不過是帥義春的同學,雷陽安再好,卻是他的對手,所以即便要比出個人有人不同,花有幾樣紅的話,也應該發生在這兩位移民組長之間才是。這樣想時,我問帥義春:「聽縣移民辦蔡主任說,你在當地老表中的人緣特別好。我想這大概和你落戶的第二天,就主動帶領移民去幫老表們割稻子有關係,是這樣的嗎?」帥義春搖搖頭:「不是每做一件事情都必須要有目的。幫老表割稻子,是因為我們的土地還沒有分下來,大家呆在家裡沒有事干。要說有目的的話,不要讓大家好吃懶做、遊手好閒,這就是我的目的。」我在心裡點了點頭。難怪我在移民點上看見家家戶戶的後院都堆滿了柴禾,有的恐怕幾年都燒不完,一打聽,才知道是這位移民組長農閒時帶領大家上山砍的。帥義春對我道:「有人說無事才生非,這話是針對少數人說的,對於大多數移民來說,問題不在這裡。你知道的,我們重慶農民特別勒快,特別能吃苦,可是這是被特別艱難的環境逼迫出來的。現在環境比過去好了。哪怕好一點點,人們也容易滿足。這種滿足是很可怕的。那天我去組裡一個年輕人家裡,他正在給鎮移民辦打電話,說是家裡的電燈泡壞了,要移民辦派人來給他換一個電燈泡。我一聽肺都氣炸了,忍不住指著他的鼻子罵:你在老家就窮,到了新家會更窮!」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這是固有的一句話。沒有想到這位移民組長反其道而用之,把志短和滿足連在一起了。帥義春繼續說:「貧窮不是罪惡,可是弄得不好,貧窮可以產生罪惡。而富則知廉恥,顧禮義。所以如何發展生產,怎樣勤勞致富,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身為移民組長,我不過是有責任樹立一個榜樣,做一隻致富的領頭羊罷了。要想穩定移民的情緒,必須使移民富裕起來,這是張副縣長對我說的。」
張副縣長叫張雲角,因為戴著眼鏡,長相文靜,還多少帶有學者氣質的緣故,永修人都叫他「教授」。我是在縣政府他的辦公室見到他的。對這位忍辱負重的分管移民工作的副縣長,我首先表示了我的敬意,然後告訴他,我已把數月前發生在這裡的事情,以及經法醫鑑定,他受輕微傷甲級的情況,電話告之了重慶市移民局劉局長,劉局長要我轉告對他的歉意和慰問。在我的揣測中,不管我說什麼,張副縣長會禮節性地與我寒暄幾句,然後以工作忙要開會為託詞,表達出他的哀怨與冷淡。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種情形我是遇見過的,而且在我接觸到的父母官中,還不曾有人經受過他這樣大的傷害。沒有想到的是,張副縣長居然要我代他向重慶方面說聲對不起:「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沒有娘家的事。主要是我們婆家管教不嚴,執法不力,才出了這麼一件小事。」「小事?」我又驚了一跳。他不慌不忙地解釋道:「因為這裡有個大前提,那就是他們是被動移民,尤其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被動移民。他們的任何心態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從不穩定到穩定,我們必須承認這個過程。你說呢?」我一時語塞,只好說,願聞其詳,洗耳恭聽。他把話題稍有擴大:「中央把重慶外遷移民安置到全國十一個省市,決策英明,深謀遠慮,具有戰略意義。從局部講,移民來了可以帶動我們當地經濟的發展。我指的不是那一點安置費。作為地域文化,總是有局限的,外來文化的交流,能夠促進當地經濟和社會的繁榮。所以發達國家一定是移民國家,發達城市一定是移民城市。你說呢?」我無言以對。其實有言也可以不對。因為我發現他的問話是他的口頭禪,談興正濃時的習慣用語。張副縣長果然繼續道:「我特別看重移民身上的兩件東西。一是他們非常勤勞,在吃苦耐勞方面,比當地人高出一個檔次。二是他們有商品意識,在經營理念上善於動腦筋。這是重慶移民的優勢。而永修方面,我們有接受移民的良好條件,除了有富餘的土地而外,重要的是,我們有三十多年的移民工作經驗。在三峽移民之前,我們安置過兩江(新安江、富春江)移民。他們當中產生了勞動模範、致富典型,有的還擔任過全國人大代表。十年前在美國獲世界金獎的哈密瓜大王,就是我們這裡的移民。你說呢?」我朝他笑笑,他也許意識到了什麼,自己邊笑邊道:「那我就來說說我們的工作吧。我們有四句話叫做以心換心,以情感人,以理服人,以法教人。當然,這十六個字是根據移民的不同情況提出來的,它的總體要求就是要處理好感情與原則的問題。對待移民,我們既要講感情也要講原則,講原則的時候,不要不講感情;講感情的時候,不要不講原則。至於我自己,我對自己提出了兩個百分之百到位,那就是政策兌現到位,本職工作到位,而且自願接受移民們的監督。你說呢?」我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不會忘記今天的談話的。雖然明天我就要去湖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