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2024-10-03 19:49:38
作者: 黃濟人
付紹蓉蓄著短髮,穿一身黑顏色運動服,顯得精神飽滿富有朝氣。唯有脖子上的項鍊和手指上的戒指,多多少少暗示著這位美麗的少婦,似乎與同村的那些移民有著不太相同的經歷。她在巫山大昌中學畢業後去了珠海,在一家外資企業打工,工資每月八百塊錢,她需要把一半積蓄起來,存放在銀行的借記卡上。那天辦卡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小伙子,當她把身份證遞進銀行櫃檯的時候,這個小伙子注意到了她的五官,她的年齡,以及家庭地址上的鳳凰村,所以辦完卡,她在轉身回走之際,這個小伙子叫住了她:「你不像農村人,真的。你簡直是深山裡飛出的一隻金鳳凰!」就這樣,他們認識了,相愛了。小伙子是珠海人,家境比付紹蓉好得多,重要的是小伙子的父母也喜歡這個巫山姑娘,他們說你們一個是山一個是海,山盟海誓以後就可以進洞房了。結婚那天,他們交換了戒指,為了打扮成一個出色的新娘,付紹蓉還特意為自己買了項鍊。從此項鍊和戒指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她,就像她再也沒有離開過丈夫,離開過珠海。然而,兒子剛滿兩歲的時候,丈夫向她提出離婚,她同意了,感情既已破裂,又何必苦苦相求呢?兒子判給丈夫,她也同意了,公公婆婆離不開孫子,又何必奪人之好呢?至於她自己,當然沒有必要再呆在珠海了,珠海是她的傷心地,哪怕早走一天也好。就在付紹蓉打道回府的前夜,她覺得生命中不能沒有兒子,於是找到丈夫,雙膝跪倒在公公婆婆面前,苦苦哀求道:「我什麼都不要,不要財產,不要撫養費,只要我身上的那塊肉……」就這樣,一個淒風苦雨的傍晚,付紹蓉懷抱著自己的兒子,回到闊別已久的巫山,走攏鳳凰村的時候,她已經形容憔悴,披頭散髮,連摘下來的項鍊和戒指都不知放到哪裡去了。
我們是在十字鎮移民點上的一個小型百貨商店見到付紹蓉的,她正在櫃檯里為兩個買鉛筆的小學生找補零錢。當闞乃惠問她生意怎麼樣時,她說賺點分分錢、角角錢,薄利多銷,積少成多,每月收入也就是兩三百塊左右,好在門面是自己的,不用交租金。亦可謂只進不出,旱澇保收。她說的門面就是房子臨街的底樓,徵得她的同意,我們參觀了她的客廳、臥室、廚房、衛生間。據她說衛生間是最重要的,所以裝修的時候,她採用了賓館的樣式,有浴盆,有盥漱池,有梳妝鏡,浴盆里墊著防滑膠,牆頭的金屬架上,摺疊著整整齊齊的浴巾。參觀完畢,回到她那小巧玲瓏、舒適溫馨的客廳,我忍不住對她道:「我去過不少移民家裡,可是裝修得這樣講究,布置得這樣精美的並不多見。」「那有可能。反正在我們移民點上,我算是可以的。」付紹蓉不無自信地道,「打工時積蓄的幾萬塊錢,我差不多都用來裝修房子添置家具了。有人說我捨得花錢,這有什麼捨不得的呢?我可以剋扣自己,但我不能剋扣自己的兒子!」提到相依為命的兒子,付紹蓉講述了她在珠海的那段經歷,開始時講得黯然神傷,心灰意冷,講著講著,她現在已經茅塞頓開,雨過天晴:「我帶著兒子從珠海回到巫山,在家裡只住了三個月就開始外遷了。動身那天,別人抱頭痛哭、呼天搶地,我卻沒有這種故土難離的情緒。老實說,我回巫山沒有多少回家的感覺,主要是在外邊生活久了,回家反而不習慣,特別不習慣走巫山遍坡遍野的泥巴路,每當看見兒子在路上摔得皮包臉腫的樣子,我的心都碎了……」闞乃惠對付紹蓉道:「那不是自吹自擂,我們安徽經濟雖然不算發達,但是交通條件絕對不算落後,你所在的宣城市,現在已有一條高速公路、兩條國道、八條省道在這裡縱橫交錯,而且縣縣通公路,鄉鄉通公路,不是柏油路就是水泥路。比起你的老家來,不知好到哪裡去了!」「不好我就不來啦。」付紹蓉抿嘴笑道,「我兒子在巫山摔了跤,我要他在這裡爬起來。我在珠海摔了跤,我也要在這裡爬起來!爬起來就要有爬起來的樣子,我過去是披肩發,現在剪短了,過去戴過的項鍊和戒指,我也把它們找出來重新戴上。記得讀中學的時候,語文課外讀物上有一首郭沫若的詩《鳳凰涅槃》,說的是有一隻鳳凰唱著悲哀的歌,在昏黃的空中飛來飛去,以後這隻鳳凰死了。死了不久又活轉來,唱著歡樂的歌,在晴朗的空中飛去飛來。我總覺得這隻鳳凰有點像我,就是不曉得涅槃是啥子意思?」
我讀過這首詩,也讀懂了她的心思,於是回答道:「涅槃是梵語的譯音,就是圓寂的意思。指的是佛教徒長期修煉達到功德圓滿的境界,所以經常用來稱呼僧人之死。這裡當然指的不是和尚,而是通過鳳凰比喻生命的死而再生,靈魂的返璞歸真。」「鳳凰涅槃原來是這麼回事,難怪移民點取名字的時候,大家都捨不得丟掉那兩個字了!」闞乃惠問付紹蓉:「我看見你商店的名字叫做東東,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就是你兒子的名字了?」付紹蓉點點頭:「我這個商店就是為兒子開的,兒子現在上幼兒園,需要用錢,以後上小學、中學、大學,更需要用錢。兒子是我的希望,我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這裡了。」闞乃惠又問:「這裡沒有讓你失望吧?」「失望肯定沒有,但是希望看起來還有點渺茫。」付紹蓉回答道,「就拿我的經濟狀況來說,兒子上幼兒園,雖然當地照顧移民減免了一些費用,但每月的開支僅靠開商店顯然是入不敷出的。我想到過外出打工,除了珠海不能去,我哪裡都能去,可是父母親的年齡大了,雖然生活在哥哥家裡,我差不多隔天就要過去看看。好在這裡就近打工的條件還是有的,這裡鄉鎮企業很少,然而有很大的茶業生產基地,所以等兒子下半年讀全托以後,我就去茶場打工,聽他們說,採茶季節,每月能掙好幾百哩。」我對付紹蓉道:「除了經濟方面的狀況,還有哪些讓你感到希望渺茫的問題都可以談談,趁省三峽辦的同志在這裡,他可以把你反映的問題帶回去。」付紹蓉想了想:「再有的問題就是我們移民自己的事情了。老實說,移民在這裡的形象並不好,少數人把我們多數人的生存環境破壞了,最惱火的是不僅影響了我們,而且影響到我們的小孩。我兒子才三歲,每次移民鬧事的時候,幼兒園的當地小孩都不願意和他接近,他什麼都不曉得,只曉得回家一個人悄悄地哭,有次被我發現了,問兒子怎麼回事,他哭得更傷心了,他說他在幼兒園聽老師的話,沒有做錯什麼事情呀。唉,眼看日子過得太平一點了,兒子也變得高興一些了,殊不料前幾天又發生一起事情……」
這起事情發生得莫名其妙。我們驅車前往績溪縣另一個移民點的路上,闞乃惠告訴我說,那是十字鎮五個青年移民尋釁滋事引起的。一位小學教師和兩名女同事在鎮上吃火鍋,適逢這五個青年移民也在火鍋店聚餐。其中的一個指著那位男性小學教師說,你看他有兩個女人陪著,我們一個也沒有,這世道太不公平了。說完便徑直上前,對著那位男性小學教師就是幾耳光。對方還沒有回過神來,另外四個青年移民又圍上去一頓拳打腳踢,直到把對方打成重傷為止。這時候圍觀群眾已有上百人了,為了制止這個惡劣行為,防止當地群眾和移民互相鬥毆,公安人員當即把這五個青年移民帶到鎮派出所詢問,查實後得知,其中竟有三人在重慶因搶劫罪被判刑三年,刑滿釋放的當年便作為移民外遷到了這裡。「因為他們有犯罪前科,是不符合外遷移民的條件的。」闞乃惠對我說,「這就暴露了遷出地和遷入地在移民資格審查上出現的問題。這樣的移民雖然為數不多,但是影響很壞,給遷入地帶來很多麻煩和困難。」是的,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這極少數人無疑是害群之馬。對於絕大多數移民來說,隨著落戶的時日一天天增多,他們初來的新鮮感也一天天減少,由於各種各樣的深層次矛盾的顯現,同樣構成了部分移民穩不住的因素。「無理取鬧又往往是從雞毛蒜皮開始的。」闞乃惠告訴我說,「我們現在要去的水鳴鄉,那裡一位移民家裡的自來水水管漏水,這算什麼事情呢?水管壞了,就換一截好的,只要打個電話告訴鄉三峽辦,頂多幾十分鐘解決問題。可是這位移民不這樣做,他跑到鄉三峽辦質問為什麼別人的水管是好的,偏偏自家的水管是壞的,然後不聽解釋,不聽勸阻,砸爛了三張辦公桌才算了事。這位移民還算好的,事後他向鄉政府承認了錯誤,並且主動花了五百多元從縣城買回三張辦公桌進行了賠償,你說這又是何苦呢!」我突然想起了國務院三峽移民局局長漆林在宿松事件後的一個講話,在講到移民自身的原因的時候,他說首先是特殊公民、特殊群體的思想嚴重,認為自己為三峽工程犧牲了個人利益,做出了重大貢獻,到遷入地後,應該享受一些特殊的優待。他舉了一個例子:「遷入廣東的移民發生了幾十次摩托車撞人的事件,導致移民死亡三人,當地群眾死亡兩人。移民鬧得天翻地覆,他們撞了當地群眾就要求從輕或不處罰,當地群眾撞了他們就要求從重處罰。」其次他說是絕對平均主義思想嚴重,典型的梁山好漢思想,你有、我有、大家有。他又舉了一個例子:「如困難戶補助費,原來應當是遷入地政府集中掌握,移民誰家有天災人禍、生老病死,確實有困難的,拿出部分資金進行補助,但移民不同意,現在基本上都是平均發放了,困難戶有一份,富裕的移民也有一份。」在講到宿松事件的教訓時,漆林局長首先認為移民安置得太集中,一個鎮上生活著一千多個移民,既不易於他們融入當地社會,同時也在無意之中給移民聚眾鬧事創造了條件。其次他認為對移民太遷就,對遷出地也太遷就,對於移民和遷出地提出的一些不合理的過高的要求,沒有堅決抵制。另外,遷入地對移民融入當地社會的難度以及長期性和艱巨性認識不夠,用他的話說:「移民祖祖輩輩生活在巫山,對那裡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而且有感情。現在遷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習慣也有所不同,並在生產生活上還存在一些實際困難,特別是在一些經濟欠發達地區尤為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