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2024-10-03 19:49:14
作者: 黃濟人
宣城我不曾來過,只知道中國獨有的文房四寶中的三寶:宣紙、宣筆和徽墨,皆出於此。到了宣城又知道一件事情:一位剛剛落戶在市政府所在地宣州區的移民上街買東西,把商店裡的宣紙誤認為草紙,問了問價錢趕緊走了。適逢衣袋裡裝著市電信部門免費贈送給移民的一張面值20元的IC卡,於是在街邊的磁卡電話亭,給老家的親戚打了一個長途電話:「這邊啥子東西都便宜,就是草紙比巫山貴……」這位移民叫吳運明。他不認識宣紙,但是認識與我同行的闞乃惠。那自然是前些時候的事了。吳運明的一位親戚突然從巫山打來電話,說是國家要給每個外遷移民補發五千塊錢,而這位親戚的手上,就拿著刊登此事的報紙:「你把你那邊的傳真號碼告訴我,我馬上給你傳過來。」吳運明很快在鄉政府移民辦拿到了報紙的傳真件,當他回到移民點的時候,人們已經在那裡奔走相告、歡呼雀躍了。吳運明懷揣著傳真件,等待著上面派人下來發放這筆款項,只要那人一來,他的傳真件就會變成人民幣。那人就是闞乃惠。鄉移民辦把電話打到區移民辦,區移民辦報告給市移民辦,當省三峽辦得到宣城市的報告後,立即派闞乃惠迅速趕來五星鄉移民點。這位年近六旬的助理調研員還記得吳運明與他的對話。「白紙黑字,你還有什麼說的?」「這不是文件,現已查明,這是誤傳。」「說得輕巧,像根燈草,拿不出錢來,就是被貪污了!」「誰人貪污?」「天下烏鴉一般黑,雄雞一叫天下白,總有一天報紙會揭露出來的……」此間,當闞乃惠又來到五星鄉移民點的時候,他希望能再次見到吳運明。「我記得他,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他對我說。
吳運明的外貌比實際年齡偏大一些,剛滿五十歲,頭髮就花白了。他坐在屋門口,懶懶地曬著太陽,坐在他膝頭上的是他已滿兩歲的孫子。他們爺孫的關係是他主動告訴我的。在這之前,他已經認出了闞乃惠,為著掩飾顯現在面部的尷尬與埋藏在內心的不安,他還高高地舉起孫子,仰頭伸頸地哼出一曲川劇:「早栽秧,早撻谷,早生娃兒早享福……」事既如此,闞乃惠也就不便說破,佯裝成初來乍到的遠客,詢問起主人的油鹽柴米、飲食起居。吳運明雖然一一作答,眼睛卻一直望著我,而對我提出的每一個問題,他都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回答得天衣無縫、盡善盡美:「你問我兒子和媳婦在哪裡?他們在上海,外遷之前,他們就在上海打工。打工一年,可以掙到幾千塊錢,回家一趟,差不多要除脫一半。唉唉,錢也花了,罪也受了,巫山坐船到上海,下水要坐五天,上海坐船到巫山,上水要坐八天!所以我跟他們說,回來吧,不打工了,生活節省一點就行了。嘿,這個話說了不到一年,我們全家就搬到安徽,宣城雖不在長江邊上,交通卻四通八達。這裡隔上海,隔南京,隔杭州,隔蘇州,隔合肥,隔黃山,距離都差不多,只有兩三百公里。那天我孫子有點發燒,早上往上海打個電話,中午我兒子媳婦就回來了……」講到這裡,吳運明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可是他沉默了一會兒,把頭也埋下去了:「剛才我提到我的孫子,現在我講講另一個小孩。這個小孩只有一歲多,剛滿十六個月,爸爸媽媽都在廣東打工,爺爺奶奶就在我們這個移民點上。去年臘月間,因為天冷,家家戶戶都生了爐子取暖。可是,那家人不曉得怎麼搞的,老老小小全家煤氣中毒。當有人發現破門而入打開窗戶時,爺爺奶奶昏迷不醒,這個小孩已經死了。當天晚上,爺爺奶奶被送到醫院搶救,這個小孩一個人靜靜地躺在家裡,電燈都沒有開。不過,電燈很快亮了,我趕過去的時候,看見我們宣州區的區委書記坐在這裡,公安局長坐在這裡,還有好多區上和鄉里的幹部。他們為了一個十六個月的小孩,在這裡整整守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小孩的爸爸媽媽從廣東趕回來……」
吳運明講得很動情,當他抬起頭的時候,我看見了他那泛紅而潮濕的眼睛,卻不知道他是因為小孩而悲傷,還是因為幹部而感動。當然,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他在抬頭的一瞬間,先前面部的尷尬與內心的不安已經隨風而去了。為著緩衝或者轉移他的情緒,我對闞乃惠談到一個抽象的話題:「移民點現在大都建在鎮上,移民們開始過集體生活,衣食住行都城市化了,但他們畢竟來自山區,來自單門獨戶,來自真正意義上的農村,所以現在還沒有城市生活的知識和習慣……」「這不是習慣不習慣的問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是我們有些人最要不得的德性!」真是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吳運明莫名其妙地接過我的話題,「你們兩位是今天來的,就在昨天,我們移民點上有三個婦女到鎮上去買毛線,毛線稱好了,裝進塑膠袋了,卻被她們逛街的時候放到一家日雜店了。回家的路上,三個婦女發現毛線沒有了,於是掉頭找到毛線鋪,說是錢付了,毛線沒拿走。毛線鋪的人否認此事,她們就說毛線被鋪子裡的人藏起來了,要進去搜。鋪子裡的人打電話報警,結果比110還快,一下子來了十幾個移民,他們衝進毛線鋪,還要打鋪子裡的人。這時候派出所的人來了,區移民辦陶主任也來了,三個婦女還不聽招呼,像潑婦罵街那樣大吵大鬧。正在這時,那家日雜店的老闆跑過來,送來了在店子裡面拾到的毛線。三個婦女這才無話可說了,一個二個把腦殼都埋下來……」講到這裡,吳運明發現孫子在撒尿,趕緊站起身,把孫子抱到院子裡去了。趁著這個機會,闞乃惠悄悄對我說:「上次來的時候,吳運明沒有這樣健談呀,他像換了一個人了!」我說,那是因為他認出了你,覺得上次愧對了你這位省上來的移民幹部,所以才把想說的都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