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2024-10-03 19:49:01 作者: 黃濟人

  從合肥出發前往復興鎮的路上,汽車剛剛經過宿松縣隸屬的安慶市,闞乃惠就指著車窗外邊道:「這裡是陳獨秀的家鄉。你知道的,他不僅是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還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領導者。他生在安慶,死在重慶,重慶的一個什麼地方,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重慶附近的江津。我就是江津人。」我對他道,「因為陳獨秀在江津教過書,教過中文,所以江津作為文化古城,也有他的功勞哩。」「要說文化古城,恐怕江津就不能和安慶同日而語了。」闞乃惠如數家珍地道,「這裡是統領中國文壇兩百多年的桐城派誕生地,清代這裡先後誕生了兩大劇種徽劇和黃梅戲,以後安慶徽班進京,與當地戲劇融合逐漸演變成了現在的京劇,所以這裡又是中國京劇的發源地和黃梅戲藝術的發祥地。至於歷代文化名人,那就更加數不勝數了,北宋大畫家李公麟,明代大思想家方以智,篆刻大師鄧石如,京劇鼻祖程長庚,小說家張恨水,書法家趙朴初,表演藝術家嚴鳳英……」闞乃惠轉過話題,「安慶臨江近海,重慶依山傍水,地域不同,文化區域也不同。三峽庫區屬於典型的巴蜀文化區,所以移民的生活方式、思想觀念、風俗習慣、人際關係和社會心理,都和我們這裡存在著很大的差異。」我對他笑道:「你不愧是搞調研工作的,能夠從社會文化的角度,去發現移民身上存在的問題。那麼,你能不能再具體一點呢?比如說,某一個你認識的移民。」他想了想說:「你在給我出難題了,依葫蘆畫瓢,是畫不出瓢來的。我只能給你提供一個線索,或者說,給你介紹一個採訪對象。嗯,這個移民叫鄭連紅,像女孩子的名字,卻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因為他頭髮蓄得很長,又染了顏色,所以人家都叫他黃毛。黃毛在電視上很搶眼,哦,對了,也許你還不知道,宿松事件發生後,我們搞了個當時拍攝的錄像資料,在前不久杭州召開的全國移民政治思想工作會議上播映了,只見他掄起一根木棍,對著一位警察的腰部狠狠擊去……」

  我是在復興鎮十字路口的一家理髮店找到黃毛的,即便沒有闞乃惠當嚮導,我自己也能找到,因為這家理髮店的招牌上分明寫著:黃毛專業美發設計中心。黃毛正在為一個年輕人理髮,闞乃惠把我介紹給他,並說我要占用他一點時間後,他二話沒說,一巴掌拍在那個年輕人的肩膀上,隨即大吼一聲「滾!」那個年輕人倒也聽話,取下胸前的圍脖不聲不響地走了。「你給人家理完髮我們再說不遲呀。」我對他道,「再說,店裡不是還有其他人麼?」「那幾個女娃兒只會洗頭不會剪頭,這個店我是師傅。」他對我道,「你放心好了,被我趕走的那個年輕人也是移民,我的鐵哥們,他一會兒就會回來的,你沒見他是個半邊白半邊黑的陰陽頭麼。」門開了,有人進來洗頭,用安徽話給黃毛打招呼。他又對我道:「這裡談話不方便,我們上樓去。」闞乃惠對我說:「我就不上去了,今天復興鎮趕集,我到街上逛逛。」樓上是做保健按摩的地方,床位倒是不少,顧客顯然不多,白色的布毯開始發黃,坐在上面,覺得冷浸而潮濕。「上面還有一層。」黃毛指了指樓梯,「三層樓,又開店又住人的,月租金才四百塊,比老家便宜多了。」「你住在店子裡嗎?」我隨便問問。「不,我回家住,再晚都要回去。我家就在鎮邊上的華農二分場,十分鐘就到了,不回去不放心呀!」他認認真真地道,「家裡面有母親,有小孩,小孩是前妻生的,隨我外遷來安徽的還有我的女朋友。我回家主要照顧母親,父親死得早,她一個人辛辛苦苦地把我和兩個姐姐拉扯大,累出來一身病痛。本來照顧母親,女兒比兒子心細些,可是大姐一家人外遷去廣東肇慶了,二姐一家所在的村子不是淹沒區,所以留在了巫山老家。不過沒有關係,我會把母親照顧好的,自從遷來這邊,她身體比過去還好了些。」我有些感動:「看不出你還是個孝子!」「這是起碼的。」黃毛語態平淡地道,「我交了不少朋友,是不是朋友,我要看他對父母的態度。對不起自己父母的人,還會對得起自己的朋友麼?哼,上次24戶人家有點事情要幫忙,那些不肯去鎮政府的人就對不起朋友……」我本來不打算提及宿松事件的,可是黃毛自己提及了,而且口氣也強硬起來:「要是對得起朋友,就要為朋友兩肋插刀。那天我正在理髮店剃頭,朋友的電話來了,我丟下手上的活路就走,到了鎮政府大門一看,兩百多個老鄉臂扎紅帶,手拿棍棒,我啥子都沒有,不能縮頭縮腦讓巫山人看不起我呀,我在地上找到一根木棍,帶頭朝前沖……」我忍不住打斷他的話:「聽說你還是初中畢業生,聚眾鬧事,毆打警察,你不知道這是違法犯罪的事情麼?」「當時哪個去考慮這些?」黃毛看了我一眼,那目光竟是睥睨的,「只想到要打出我們巫山人的威風來,如果大家不齊心,就很難在這裡站住腳,遲早要受人欺負的。當然,現在想起來,當時是太衝動了,聽不進勸告,反而大打出手,不管打的是誰,都是我不對。」「你後悔嗎?」我看見他低著頭。「後悔有什麼用?」他一下子抬起頭來,「鎮派出所事後喊我去做筆錄的時候,也這樣問我。我說,我承認打了人,打了你們警察,好漢做事好漢當,要拘留要判刑要槍斃,全憑你們一句話。我黃毛決不說半個不字。沒有想到,做完筆錄他們就讓我走了,只是要我少講點義氣,多做點生意。」「你聽得進這句話嗎?」我問。「聽是聽得進,就是生意多做不起來了。」他無可奈何地道,「過去鎮上的人對我很好,大人小孩都叫我黃毛,還有一個老太婆叫我黃毛丫頭。自從在鎮政府鬧了事,叫黃毛的人少了,來店裡洗頭理髮的人少了,好像他們都很怕我。只有那個老太婆不怕,有天在街頭,當到好多人的面,她問我家庭成分是不是土匪,不然的話,怎麼好端端一個黃毛丫頭突然變成了惡霸?我聽了很吃驚,但是還是回答了她。我說老人家,你罵得對,因為你讓我想到了母親。母親沒有罵我,可是聽說了那件事後,傷傷心心地哭了……」黃毛的神色最終黯淡下來。聽著樓下漸漸嘈雜的聲音,我趕緊打岔道:「今天的生意不是很好麼?」他淡然一笑道:「趕集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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