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2024-10-03 19:48:33
作者: 黃濟人
楊元召的手上有繭,屁股沒有繭。落戶晉江市西濱鎮的第二天,鎮上聘請了一位來自華僑大學的教授,為幾十戶移民舉辦為期七天的閩南語培訓班。楊元召才二十四歲,初中文化程度,還從來不曾見過教授的模樣,就憑年輕人固有的求知慾和新鮮感,他也應該在培訓班坐滿七天才是,但,他坐不下去,一天也坐不下去,仿佛板凳上釘滿了釘子,坐下去就想站起來,站起來就想走出去。走到哪裡去呢?面對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空虛與膽怯。在老家的時候,這個時辰他已經開始上班了。過去替一家公司開車,而後替一家車行修車,雖然同汽車打了好幾年的交道,但是由於收入穩定生活太平的緣故,他打出了經驗也打出了感情,像現在這樣身上沒有機油手上沒有鉗子,他簡直有點兒心慌意亂哩!那麼回家坐歇坐歇吧,新家比舊家寬敞亮堂,也比舊家熱鬧喧譁,不管他喜不喜歡,這是肯定的。老家的時候他是單門獨戶,房屋周圍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下面有一條小溪,白天聽得見水響,晚上聽得見蛙鳴。新家卻完全城市化了,七十戶移民的房子構成了街道,三百個移民的生活形成了市場,西濱鎮原本是晉東沿海平原上一個只有三個村的小鎮,由於移民的到來而擴大了建制,增設了一個行政村。關於村名,來自奉節縣白帝鎮的移民們大都想取「白帝村」,以後聽了西濱鎮黨委書記陳雲騰的一番話,「你們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是既要思源也要思進呀」,大家索性就取成了「思進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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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正是在思進村的村頭遇見楊元召的,他戴著頭盔,斜跨在摩托車上,在那裡等待搭摩的的客人。「生意還可以吧?」我用重慶話問。他微微一愣,也用重慶話說:「馬虎。比移民摩的多掙幾個,因為我比他們年輕,每天可以多干幾個小時。比本地摩的就要少掙幾個了,因為我只能說普通話,聽得懂的,請上車,聽不懂的,我無法搭呀!」陳雲騰拍拍楊元召的肩頭:「現在知道了吧,當初讓你進培訓班學閩南語,你還反問我學來幹什麼呢。」「當初沒有心思,也沒有心情。」楊元召繼續對我說,「他們說老年人過來不習慣,其實現在幾十戶人家住在一起,說的是家鄉話,吃的是家鄉菜,走路比老家平坦,有啥子不得了的?真正惱火的是我們年輕人,以前學的手藝現在用不上,重新學點啥子吧,人生地不熟的看不見門道,摸不到魂頭,你說惱火不惱火嘛?我們是居家過日子的人,那些無事生非的人才不會有這種煩惱呢……」說到這裡,有人過來招呼摩的,楊元召搭客走了,他說他幾分鐘就回來,要我們在原地等他。「楊元召的話里另有所指,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問陳雲騰。「小事、小事。」這位鎮黨委書記大度地笑笑:「有個別移民開始嫌新居的牆壁不夠白,以後又嫌街道的路燈不夠亮,最後居然說家門口出現了第二條長江。」家門口距離街道只有幾步之遙,街道是整齊光潔的水泥路面,這幾步之遙尚未硬化與街道相連,於是下雨時分便有積水出現。把積水誇大為第二條長江的少數移民在鎮黨委圍住陳雲騰,要求把水泥路面鋪到家門口,這位鎮黨委書記依舊笑笑,「全鎮三個村都沒有鋪,單獨給你們鋪了,別人沒有意見嗎?這樣好了,這件事情納入我們的議事日程,在財力允許的情況下,要鋪我們就同時把四個村都鋪上。」少數移民離開鎮黨委後,陳雲騰的神色反而嚴峻起來,針對這些移民依賴政府、急於求成、期望值太高的狀況,他覺得有必要把思進村的移民帶到鎮內的躍進村學習。參觀活動隨即就進行了。躍進村的幾十戶人家也是移民,同樣因為水利工程於六十年代從福建各地落戶在這裡的。當年住窩棚的照片,至今尚存著的草房,著實讓思進村的移民吃了一驚,而躍進村的移民不靠天不靠地,只靠自己的血汗和力氣,終於從貧困走向富裕的情景,更讓思進村的移民感嘆不已。從躍進村回來的路上,這些移民還議論紛紛:「當時一次性補助才幾百塊錢,他們是怎麼活過來的喲?」「那個時候的錢值價,幾百塊錢要當現在幾千塊錢。」「值價個屁,災荒年辰錢等於紙。你沒聽那個老大爺說,他餓慌了的時候,五塊錢一個的包子他連吃了二十個麼!」「唉,福建人老實,要是換了我,不要說苦熬三十年,就是三天,我也不干哩!」「憑啥子不干?你又不比人家多長塊肉,老實不客氣地說,我們有些人好了還要好,真是太過分了……」陳雲騰走在移民中間,聽了這些議論,他一句話也沒說。此間,他把當時想說的東西告訴了我:「搞移民工作,我是產生過情緒的。當你把心子掏出來交給對方,可是對方卻把巴掌打在你的臉上的時候,你能沒有情緒嗎?但是,我要說,自從帶隊參觀了躍進村,我的想法改變了。如果說,躍進村的移民教育了思進村的移民,那麼,思進村的移民教育了我……」
談話間,楊元召騎著摩托回到村頭,坐在車後的,還有一個乘客。我對他道,兩頭不放空,生意好著哩。他用重慶話說,她不是乘客,她是他的堂客,趁去鎮上的機會,順路把她帶回來了。小兩口兒很熱情,要我們去他們家坐坐,吃了晚飯再走。我謝了他們,並告訴他們說,思進村我已經去過了,正是從村里出來才在村頭碰上楊元召的,我得先回西濱鎮,晚上再去晉江機場,今天要飛到廈門去。楊元召問我是不是重慶記者,見我未置可否,又說時間還早,這裡到機場幾分鐘就到了,他還想找我擺擺龍門陣。我同意後,他腦袋一歪:「我剛才講到哪裡了?」陳雲騰記得清楚:「你說老家學的手藝用不上,正煩著呢。」「對,對,煩是煩,可是為了生存,更為了發展,我們不得不改行。」楊元召眨了眨眼睛,「在我們這批年輕人當中,我原來搞汽車修理,現在當摩的司機。李美玉原來是包工頭,現在搞了一個美術工藝廠。鄭模才原來是殺豬匠,現在承包了全村的土地,當起了蔬菜種植專業戶。最笑人的是談際和,他在老家搞電器維修,生意紅火得很,到了這邊重操舊業,開張半個月了,一個顧客都沒有。那天終於來了一個,一問價錢,掉頭就走。談際和說你不要走嘛,我只想問你這邊有電器的人家這麼多,為什麼來修電器的人家這麼少?那人說,我們這裡隔全國著名的電器集散地石獅市只有幾公里,那裡的電器又新潮又便宜,所以與其花錢修舊的,不如加點錢就可以買新的。談際和一聽,腦殼都大了,自言自語說了句,活撞鬼喲,我敢在關公面前耍大刀?於是趕緊關門收攤,第二天就挑起擔子,沿街叫賣水果去了……」陳雲騰用讚嘆的口吻道:「什麼叫融入當地社會,適應新的環境?這些我都在思進村看到了。移民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既改變了行當,也改變了觀念呢。」「我的行當沒有改變,可是我的觀念改變了。」說話的是楊元召的妻子鄧春梅。她過去在白帝鎮開理髮店,現在在西濱鎮開理髮店,顧客的人數卻差不多,唯有的區別是乾洗由過去五塊變成了現在的八塊。她說:「我說的不是洗頭理髮的事。在我們老家,當兵是要開後門的。我老公有個弟弟叫楊元輝,移民過來讀的高中三年級,還沒有畢業就鬧著要當兵。我和我老公都勸他,我們是平頭百姓,一無後台二無錢財,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嘿,怪事來了,去年楊元輝偏偏當上了兵,而且西濱鎮只有這樣一個名額!春節之前,他倒高高興興走了,害得我和我老公成天冥思苦想,至今還沒有想通哩!」陳雲騰笑道:「這有什麼想不通的,第一他符合條件,第二政策向移民傾斜,這兩件事情缺一不可,不然的話,就是我們答應了,群眾也是有意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