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2024-10-03 19:48:36
作者: 黃濟人
楊淵的意見反映到老家去了。動身外遷那天,剛上汽車他就覺得不對頭,在熟悉的老鄉中間,他看見了幾張陌生的面孔,不過當時並不在意,因為親朋好友十里相送的事情在這裡時有發生。到了廈門,到了落戶的集美區後溪鎮大橋村,當他又看見那幾張陌生的面孔時,這位血氣方剛的中年漢子不覺勃然大怒,久尋來自老家的幹部不得,把情況及時告訴了廈門市移民辦主任洪英士。這件事情正是洪英士告訴我的。關於事情的下文,除了楊淵寫信反映到奉節縣政府而外,廈門市移民辦也對移民的資格進行了覆核,結果發現名冊上的張三變成了李四,照片上的男人變成了女人,而把不符合移民條件的幾個親戚送來廈門落戶的,竟是奉節縣的一位幹部。真相大白以後,這位開後門的幹部被撤銷了職務,堵後門的楊淵則受到人們的尊重,用洪英士的話說「廈門人凡事自然有是非標準,不過像楊淵這樣旗幟鮮明敢愛敢恨的人,我委實見得不多。」
我見到楊淵的時間,比與他約定的時間推遲了半個小時。因為從廈門市區出發,沿著海邊的公路前行不久,坐在車上就可以看見對面的金門島,出於好奇,我下車請洪英士為我拍了幾張照片。拍完照片,我才發現剛才站的位置旁邊,正好是一個碉堡的槍眼,洪英士告訴我說,那是60年代台灣方面揚言反攻大陸的時候,當地駐軍在這裡建造的防禦工事。於是又出於好奇,我又在碉堡周圍拍了好些照片。見到楊淵的時候,我對遲到表示了歉意,並解釋了原因,他一聽,竟像老朋友那樣責怪我:「你該打個電話過來呀,早曉得你在那裡,我騎摩托十幾分鐘就趕過來了,陪你好生耍耍,廈門真是個好地方哩。」他坐下來,邊說邊在茶几上切西瓜,「我過去聽說過廈門,沒有來過。落戶在後溪鎮的第二天,我就到市區逛了一圈,然後坐輪渡去了鼓浪嶼。鼓浪嶼太漂亮了,可是我只逛了一半……」我覺得有些奇怪:「為啥子不把全島逛完呢?」他遞給我一塊西瓜,自己卻沒有吃:「因為我心情好的時候,會突然想起我的父親。他一輩子生活在大山裡頭,這麼好的地方沒有來過,這麼好的房子沒有住過,作為他辛辛苦苦省吃儉用拉扯大的長子,我於心不忍呵……」是的,車過後溪鎮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了,這裡的移民小洋樓不僅造型別致,而且外牆顏色特別淡雅,背景是一望無涯的沙灘,近景是幾棵高大挺拔的棕櫚,眯眼看時,仿佛是一幅充滿現代氣息的油畫。「難得你有這份孝心。」我對楊淵道,「你今年三十七歲,你父親大概年近六旬了吧?他還在老家麼?」「他死了……」短暫的沉寂之後,楊淵咬牙切齒地道,「兩年前,他在老家被人炸死了!」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惶惑不安之中,慢慢放下手上的西瓜。然而,不知怎的,也許是為了安定我的情緒,要麼是麻痹自己的神經,楊淵忽地從茶几上拿起一塊西瓜,邊吃邊道:「炸死我父親的不是別人,是我的弟弟。因為他是麼兒,我母親從小嬌慣他。早些年分家的時候,我想把兩個老人接走,可是我母親離不開麼兒,兩個老人就隨他生活了。他好吃懶做,遊手好閒,經常在外面打架。那天趕場,他在場上打傷別人,別人也把他打傷,他頭破血流地跑回家向父親要醫藥費父親不給,他咆哮如雷,竟喪心病狂地從身上摸出一枚土製炸彈,點燃引線後扔向父親。父親當場被炸死了,連父親站在那裡的牆角都被炸了一個大洞……」
說到這裡,楊淵戛然而止了,他開始抽菸,一支接一支地抽,長長的菸蒂直接扔到客廳的地上。透過煙霧,我從客廳的側門看見了他的臥室。家具顯然是陳舊不堪的,擺設更加雜亂無章,床上的鋪蓋皺成一團,床下的木板橫七豎八,尤其在那張竹蓆不曾縫補的窟窿里,我看見了主人心靈深處的破碎。「我母親帶著我弟弟畏罪潛逃了,也不曉得藏在哪裡,至今逍遙法外。」楊淵提高嗓門道,「我恨老家的公安機關,一個案子兩年多了還破不了,更主要的,像我弟弟這樣的惡人,在沒有成為殺人犯之前,就是一個地痞流氓,公安機關早該把他繩之以法捉拿歸案呀!」我明白他的意思,說:「老家的治安環境不好,這是我知道的。不過對你來說,現在環境不是改變了嗎?」他扭過頭來,目光定定地望著我:「你說得對,我就是為了改變環境才過來當移民的。當然除了治安環境還有其他環境,家裡面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在老家還呆得下去麼?所以至少在精神上,從老家來到這裡,就等於從地獄來到天堂。老實說,要不是碰見外遷這件事情,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呢!」「辦法倒是有一個。」洪英士對我道,「去年對接我去了白帝鎮,鎮黨委鎮政府對楊淵的處境很關心也很同情,因為他高中畢業後進過農技校,而且在鎮裡幹過好幾年農技員,所以有一個辦法就是再把他請回鎮裡,繼續當他的農技員。再說他是單淹戶,想到廈門落戶的人又多,他原本是可走可不走的。可是他一定要走,說是在外面當叫化子也要離開他的傷心地。」楊淵的情緒好得多了,他用輕鬆的語氣對我道:「洪主任怕我在廈門當叫化子,我已經到了這邊他都兩次把我趕回白帝鎮。當然,他不是讓我去當農技員,他讓我去做臍橙生意。不過,兩趟生意我都只做了一半,只負責買進,不負責賣出。」賣出的事情是洪英士主任代勞的,就像他主動讓楊淵回老家把臍橙運來廈門一樣。他想幫幫這位遭遇不幸的移民。落戶不久,廈門各界向移民捐贈衣物,他特意為楊淵選了一件皮夾克,可是楊淵拒絕了,理由是「我們是移民不是難民」。想想也對,移民有移民的骨氣,那就換一種方式吧,儘管這種方式要花去自己不少時間和精力。好在洪英士除了移民辦主任,還擔任著廈門市委副秘書長和農辦主任,聯繫的單位多,熟人與朋友也不少,於是,楊淵先後兩次用卡車把奉節臍橙拉到廈門後,洪英士便組織動員單位與個人前去認購,多則幾百箱少則幾十箱,短短几天之內,就把幾噸臍橙銷售一空了。「不,我自己留了幾箱,準備送給洪主任的。」楊淵告訴我說「那天洪主任來看我,走的時候我趕緊抱了幾箱臍橙放到他的車屁股上面,請司機打開後蓋箱我好放進後蓋箱去,可是,他叫司機開車,幾箱臍橙撒了一地。我一個一個撿起來的時候,心裡酸酸的,洪主任幫了我一個大忙,但是一個小小的臍橙他都不肯吃。」洪英士朝楊淵笑笑:「就是幫忙也是幫我自己的忙呀,因為這是我的工作。」他又朝我笑笑:「我這個工作呀,幹了一年多,得到八個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無獨有偶。回到福州,在福建省政府移民開發局專項處又見到處長雷雄的時候,他也給我說了這八個字。他說,這八個字不是不作為,恰恰相反,移民工作能夠做到「但求無過」,已經是很高的要求和標準了,面對這樣一道世界級難題,誰能保證沒有一點遺漏與疏忽呢?雖說如此,這位處長仍然保持著完美主義的態勢:「你在福建看了這麼多移民村,我們工作上有什麼缺點,移民們有什麼反映,我都想聽聽你的意見。」「有一個反映。」我如實以告,「不少移民對我說,最近,國家對三峽庫區移民在原規劃補償之外,另增加外遷補助每人五千元,可是這筆錢他們還沒有拿到,希望我能夠向有關部門反映。我問他們這件事情的消息來源,他們拿出了重慶的兩張報紙,我看了報紙,白紙黑字,的確是這樣寫的。」雷雄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文件:「這件事情我們知道了,連北京都知道了,喏,這是國務院三峽辦副主任漆林同志的講話,我們剛剛收到的。」我接過文件,漆林同志是這樣講的:「一些新聞媒體在宣傳報導上不慎重,不嚴肅。最近重慶有報紙刊登了該報記者的文章,稱中央財政從三峽工程建設總預備費中,要給每個外遷移民增付外遷補助,這一報導,引起了一些移民思想的混亂,認為各級政府剋扣了他們應得的補助經費,搞得遷入地和遷出地都不得安寧……」雷雄對我說:「作為遷入地,我們正在對移民作解釋工作。重慶這兩張報紙對經費補償的時間和方式沒有說清楚,其實外遷補助的這五千元早就是列入了外遷經費總額的。老實說,我們福建的情況還好些,據我所知,由於報紙不準確的表述,有些省份的移民衝擊了政府,引發了不少麻煩呢!」至於遷出地的情況,我是以後返回重慶才知道的,雖然兩家報紙都公開致歉,但有關方面仍對有關責任人員進行了處分,兩報的總編輯都被撤了職,其中一位還是我的朋友哩。「從這件事情當中,我想到了別的問題。」雷雄皺著眉頭道,「比如說安置模式,由於集中安置和分散安置各有利弊,我們在對接的時候,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了移民。移民都願意生活在一起,這就是你已經看到的情形。我的看法,如果遷出地同遷入地的差異比較小,這種集中安置有利於移民相互照應,甚至儘快適應,可是三峽庫區和福建沿海差異太大了,由於擔心當地人欺生,他們會迅速形成故土情結,不問青紅皂白,槍口一致對外,鬧起事來,更是超越了良知和理智。」雷雄的看法不無道理,可是我聽到的,卻是發生在移民之間的事情。那是在福建沿海一個移民村採訪結束後,我回到附近不遠的旅館。已是子夜時分,還有人叩門。原來是位移民找我。這位中年移民衣著襤褸,愁眉苦臉地告訴我一件事情。事情發生在去年除夕,那天下午鎮長來看他,因為他妻子得病,子女又多,是移民村有名的貧困戶,所以鎮長不僅給他帶來了過年肉,還送給他三百塊錢。鎮長正要回走時,房門卻被隔壁鄰舍的幾個移民堵住了。「困難補助款是屬於我們大家的,你憑啥子只給他一家?」一個移民質問鎮長說。其餘幾個移民也嚷起來:「對頭,要給都給,要不給都不給!」鎮長義正辭嚴地說了兩條理由,第一,他家最窮,第二,錢是我自己的錢,我想給誰就給誰,與任何人無關!說完,扭頭便走,揚長而去。幾個移民堵不住鎮長,卻衝進了這位老鄉的屋子,要他把那三百塊錢交出來。窮人都是弱者,這位老實巴交的中年移民規規矩矩地照辦了。不一會,那幾個移民又回來了,把十幾塊錢放到他的手上,其中一個說:「三百塊錢,一百六十個移民平分了,每人一塊八角七分,這是你家的,自己點一下數……」說到這裡,他說不下去了,我也聽不下去了。他只覺得鼻子發酸。這位中年移民沒有任何事情求助於我,僅僅是為了傾吐不便對外人言的隱痛,才一個人趁著夜色偷偷摸摸出來的。這樣的老實人我見過。那幾位移民的想法和做法我聞所未聞。我的這些老鄉在老家的時候,不會是這樣的呀!這樣想時,我沒有把這講事情告訴雷雄。不僅僅是家醜不可外揚。我只是接過這位處長的話題,談了自己的看法:「移民安置的方式固然與安置地區的經濟相關,但對於移民來說,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內容。遷入地的經濟水平如果比遷出地低,移民會產生抱怨情緒,如果比遷出地高,他們又會產生自卑心理,甚而至於自暴自棄。移民不是柴塊,可以在屋子裡搬來搬去,他們是有思想的,雖然移民的素質決定了他們經常推翻自己同意的事情,但是,思想的變遷是允許這個過程的。你說呢?」雷雄笑道:「你們作家善於在生活中吸收營養,看來你在福建是有收穫的。明天去了廣東,相信收穫還會大些,食在廣州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