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2024-10-03 19:48:14 作者: 黃濟人

  同樣是女人,張才仲的老婆卻告訴我說,她做人的尊嚴是在上海撿回來的。這家移民來自雲陽人和鎮立新村。外遷之前,三十多歲的張才仲一直在廣東打工,他老婆留在家裡,照料家務,伺候老人。他每月可以寄幾百塊錢回家,她把這些錢積攢下來,積攢兩年之後,在村頭大橋邊上開了一家立新飯館。飯館白天生意清淡,偶爾有過路的司機停下車來吃碗麵條。晚上就紅火多了,當打魚船在橋下的碼頭靠岸之際,鎮上都有人趕過來吃魚。人最多的時候是凌晨兩點,附近一家夜總會的小姐們簇擁著一個或幾個大款來這裡夜宵,喝酒划拳,打情罵俏,鬧得烏煙瘴氣。她討厭這些狗男狗女,特別是當著她的面摸摸搞搞動手動腳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做人的尊嚴都被宰割了。她曾經在凌晨兩點以前關掉了飯館大門,可是每關一次大門就被踢破一次。在這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她惹不起也躲不起。不能說她是為了躲得起而來到南匯落戶的,但是,當她對接來到黃路鎮海沈村,發現這裡的治安環境文明程度與老家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的,她給丈夫張才仲打了一個電話,「你原來擔心我的安全,現在不用擔心了,因為村支書倪彩樓告訴我,這裡不要說打架,就是吵架的事情也有十幾年不曾發生。」張才仲在電話里笑了:「天底下有這麼好的地方,我又何必留在廣東打工呢?等這個月做滿,我就回到雲陽去,然後帶上父母,和一個哥哥兩個弟弟一道,去你現在對接的海沈村安家落戶。」張家四兄弟的家庭結構是蠻標準化的,他們年齡大致相差三歲,他們夫婦都只生一個孩子,老家時四兄弟的四座房屋連成一排,新家時四兄弟的四幢小樓形成一個方陣。千里迢迢搬來,張氏家族的結構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父母原來生活在張才仲家,現在也和張才仲生活在一起,唯有的變化就是這位張家老二離開了廣東回到父母身邊來了。「我跟我哥哥和兩個弟弟不同,他們一直在老家務農,小弟當過兵,退伍回來雖然當過村黨支部副書記但從此沒有離開過老家半步。」

  在張才仲的小洋樓里參觀他的新家的時候,這位張家老二邊走邊對我說:「我在廣東打工漂泊了十幾個年頭,所以於我而言,外出打工才是背井離鄉,移民外遷反倒讓我們闔家團聚了。而且,我們不是團聚在老家的破房子裡,我們團聚在上海的小洋樓中。不瞞你說,我一看到這裡的四幢小洋樓,一想到這裡就是中國最大的城市上海,心裡就會產生一種幸福的衝動,家不是原來那個家,我也不是原來那個我了!」這種心情是需要表達的,為了表達得更長久,更牢實,更表里如一,張才仲建議把這四幢小洋樓進行豪華型裝修。當然,這裡的豪華是相對而言的,用他對哥哥和兩個弟弟的話說,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反正我們要對得起這麼好的地方,這麼好的房子。哥哥和兩個弟弟都同意了,特別是那個當過村黨支部副書記的小弟更有先見之明:「我沒有說錯吧,要是把老家那些破爛家具帶來,到了這邊想丟還沒得丟處哩!」他們的父親張培雲,雖然今年六十有八,卻也和兒子們一樣具有超前意識:「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我對你們的客廳有一個要求,所有家具全部買成新的。客人來了,我這個老頭子臉上也有光彩呀!」當我走進張才仲的客廳時,確實感到了這種光彩的存在。這種光彩來自地下鋪的花崗石,來自擺設有序的硬木沙發,還有牆上的畫框,牆角的酒櫃,電視機旁的組合音響。我相信,這是我所見到的移民家中裝修布置得最為講究的一個客廳。「其實花錢並不多。」張才仲坐在硬木沙發上,邊說邊拍打著沙發的扶手,「就說這套家具吧,我們四兄弟去了一趟上海南京路,和這套家具顏色款式都差不多的那套硬木沙發售價要一萬兩千多,我們四兄弟嚇得扭頭就跑,跑回海沈村,碰到倪支書,他說南京路是外地人去的地方,我們四兄弟是上海人,買家具應該去蘇州。第二天倪支書親自帶我們去蘇州買家具,買了滿滿一卡車回來。哈,那裡的家具硬是便宜,比老家還便宜,這套硬木沙發才買成八百多塊錢,用倪支書的話說,一個月就掙回來了。」是的,這位村支書可以帶著他們去花錢,也可以帶著他們去找錢。正是在他的穿針引線下,張家老大和老四到了上海春城布業有限公司上班,老三到了上海萬福塑料電器廠就業,月收入平均都在八百多塊錢左右。四妯娌則分別安排在上海洛陽寵物有限公司和上海惠能製衣有限公司,她們的月收入稍微少點,平均在七百塊錢左右。多也罷少也罷,因為這幾家企業都在家附近的緣故,他們也不去計較了,用張家老大的話說,八小時以外還可以回家種地,發展副業,這又是一筆收入哩。「連我父親都在這邊參加了工作。」張才仲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口吻道,「村里最近安排他為河道清潔員,年收入為兩千五百塊。主要任務就是上海話說的撈草,也就是把飄浮在水面上的雜草用竹竿撈上來,這項工作很輕鬆,一個星期去干兩天就行了。」我替這個張氏家族算了算,除了四個正在讀書的孩子,除了一個在家中照料孫子的婆婆,已經有八位男女老少在當地就業了。唯有不打工的倒只剩下了張才仲自己。不解之餘,我向他問及原由。「當兵的人都想當將軍,打工的人都想當老闆,這是我結束打工生涯後的一個體會。」張才仲依然笑了笑,「不過體會要變成現實,還必須等待機會。過去在廣東沒有等到,現在到上海我覺得機會來了。哦,你聽說過獺兔麼?我在老家沒聽說過,可是這獺兔皮是外貿市場上供不應求的緊俏貨,特別是美國品種八點黑,張皮子要賣一百多塊錢哩。當然,收購價格要便宜些,所以我和另外兩個合伙人成立起獺兔收購站,做的是買進賣出的中間生意。」他在講話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茶几上豎著的那個燙金牌子:中國尚村獺兔聯合會聯絡工作站。我皺了皺眉頭,聯想到時有所聞的養殖業方面的騙局,忍不住問:「尚村在哪裡?」「在河北省石家莊附近的河間市那裡是全國獺兔皮生產集散地,我上個月才從那裡回來。」張才仲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用感激的語氣道,「村支書也問過我。你們都是好意。不過,請你們放心,這是實打實的生意。開始時有些投入,半年下來,我賺到手的純利潤已經快有兩萬元了。所以,外出收購之餘,我也在家裡養獺兔,養八點黑,因為養了七百多隻的緣故,氣味難聞,騷臭得很,所以只好養在院子邊上搭建的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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