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2024-10-03 19:48:11 作者: 黃濟人

  彭文國的幹部身份幾乎是確定無疑的。這位三十出頭的英俊青年在雲陽縣雙江中學畢業後,到攀枝花市武警部隊當了三年兵,退伍回到家鄉,在人和鎮治安辦公室工作,工作期間,被雲陽縣委評為優秀共產黨員,被雲陽縣政法委評為先進個人。90年代末,經人和鎮黨委研究決定,下派到他的老家龍泉村擔任黨支部書記。雖說如此,彭文國的幹部身份還沒有解決,用他的戰友\人和鎮黨委書記曠新明的話說,你先去充實一下村級班子力量吧,等到國家招聘公務員,你再回到鎮黨委來。剛剛乾了兩年,2000年秋天,彭文國以他出色的政績,被雲陽縣委評為「十佳村幹部」。然而,就在這年的冬天,彭文國卻因為工作上的問題而寢食難安了。那是村里關於全村外遷上海南匯的會議召開後村民們無動於衷,就像會議召開時的那樣,男人抽菸的照常抽菸,女人錐鞋底的照常錐鞋底,既無熱情,也無激情,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在彭文國看來,這也難怪,龍泉村緊靠著新修的縣城,一條二級公路從村頭到村尾貫穿而過,農副產品變得空前暢銷,新型產業「農家樂」更是蓬勃興起,用當地老人的話說,山里人的好日子終於盼到了!早不外遷,遲不外遷,就在這樣的時候動員外遷,不要說是上海南匯,就是紐約曼哈頓,想去換個活法的村民也是不多的。儘管如此,彭文國在其位謀其政動員外遷的工作仍然不辭辛勞,百般努力。可是,三個月過後,在縣移民局召開的一次會上,龍泉村因為外遷報名冊依然是一紙空白而受到嚴厲批評。移民局一位副局長用嘲諷的語氣對彭文國說:「你不是十佳村幹部嗎,我不要你動員十家移民外遷,只要有一家主動報名,你就算完成任務了!」滿臉羞色的彭文國回到家中,越想越不是滋味,這位在武警部隊榮立過三等功的村支部書記再也按捺不住了,輾轉反側之餘,他給鎮黨委書記打了一個電話:「我決定報名外遷當移民。」曠新明怔住了:「這不行!你的公務員招聘材料已經上報,很快就會批下來。再說,關於你的工作,鎮黨委是專門作了安排的。」彭文國以軍人的口吻對戰友道:「你不要勸我了,我定了的事情誰也勸不了。要打開龍泉村移民外遷的局面,我必須帶這個頭。打這個電話的目的是請你轉告縣移民辦,龍泉村已經有一家主動報名外遷了。」

  彭文國放下電話,扭頭之時,妻子吳玉英早已哭成了淚人兒:「你不要說一家主動報名,要說就說你一個人,反正我是不會走的……」彭文國想對妻子說點什麼,可是吳玉英的哭聲更大了:「自從嫁到你們彭家,沒有少吃苦頭,現在剛剛蓋起樓房,你又要走你不替我著想,也該替我母親著想呀,她六十好幾的人了,就我一個獨生女兒,我走了,你還要不要她活呀!」妻子越說越生氣,索性當晚就跑回娘家去了。第二天彭文國趕到岳母那裡,笑盈盈地對老人家道:「媽,這些年來,任何事情你都支持我,要我當村支書就得像個村支書的樣子,免得人家指背殼。眼下,倒是沒有哪個指背殼,因為他們的眼睛都在盯著我哩……」岳母打斷女婿的話:「你不要多說了。我只問你一句話:按照國家的規定,你們可不可以不走。」彭文國如實稟報:「不可以。我們是雙淹戶,不走也得走!」「那還有啥子好說的。」岳母深明大義地道,「你趕快回龍泉村動員其他人吧,特別是你那個像條牯牛的二哥!」二哥彭開全性格倔犟,凡事不通商量,當彭文國報名外遷的消息像打雷那樣擊破了山村的沉寂的時候,彭開全乾脆把房門緊緊地關上了。從岳母家回來,彭文國第一個動員的對象就是他二哥。叩開房門之後,彭開全從門縫中伸出腦袋:「我們弟兄間啥子都好說,就是外遷的事情你最好不要提。莫說你是村支書,就是鎮長縣長來了,老子也是一個字——滾!」說完咣當一聲把門關了。彭文國再也抑制不住他那急躁的個性,他一邊打門一邊吼叫道:「你和我相比,你只能是個窮光蛋!我住的是小洋樓,電話、手機、彩電、冰箱樣樣都有。你有什麼?土牆房子、破爛家具、最值錢的不過是個十二寸的黑白電視機,哼,我都捨得外遷,你有啥子理由不外遷?」木門吱嘎一聲又打開了,彭開全木訥地站在門口,那神態突然變得老實本分起來:「兄弟,我也聽說上海比我們這裡好,可是,要是真的好為啥子廣播裡頭一天到晚勸我們走呢?我擔心當官的在騙我們他們好立功受獎,我們就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了!」彭文國的火氣也降下來:「我這輩子還沒有學會騙人。再說,就算我在行騙也是去騙別人,不會騙到自己的哥哥頭上來呀……」

  往事不堪回首。在上海南匯區移民辦那間窗明几淨的辦公室,彭文國回憶起一年前發生在老家的這些事情時,依然不斷地搖頭嘆氣:「難呵,就像李白的那句詩: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坐在他對面的南匯區移民辦副主任金龍冠卻朝我笑道:「彭文國就像三峽懸崖陡壁上的那條棧道,讓我們的路好走多了……」原來彭文國以移民的身份外遷來南匯坦直鎮仁義村落戶不久,區移民辦根據工作的需要,將這位移民招聘到本單位工作,依然如同他在老家人和鎮治安辦的情形,這裡有他的位子但無他的帽子。他接受了這份工作,每日騎摩托車上下班,憑藉他對移民的熟悉以及他在移民中的威信,做了大量的事情。「我如果是那條棧道,也是區移民辦用汗水鑿出來的。黃同志可能不會相信,這裡是我的第二故鄉,也是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的地方。」彭文國接著對我說,「落戶剛剛十天,我騎摩托車去調解兩戶移民之間的糾紛。橫穿馬路時與當地一輛農用車相撞,我被撞倒在地不省人事了。農用車司機把我送去醫院搶救,我醒來的第一眼就看見區移民辦主任王正明。他正在與醫院領導研究搶救的辦法,提出不惜一切代價挽救我的生命。在他的關心和醫院的精心護理下,我大難不死不僅沒有留下殘疾,而且很快出了醫院,所以我樂意在移民辦工作,就有報答他們的意思。」金龍冠告訴我說,移民落戶南匯不久,有個別電信支局職工自覺捐款為移民安裝電話,也有個別學校為移民子女減免午餐費,這本來是好事,但一些沒有享受到這種待遇的移民就集體上訪,到當地政府去責問領導,眼見矛盾開始激化的時候,彭文國以移民老鄉的名義給南匯全體移民寫了一封公開信。信中說:「我們可以設身處地地想想,姑娘到婆家也有貧富之差呢。有些地方出於對我們移民的關心、照顧,給予了一些物質幫助,那是當地群眾的一番好意,我們不能把它當做一種政策而去攀比,絕對平均主義的思想是要不得的,我們更不能將移民政策以外的要求為難安置地政府……」這封信印在一張張報紙大小的紅紙上,分送到幾百位移民的手中,而絕大多數移民是聽了這位老鄉的忠告的。我問彭文國:「那些由於你的帶頭而報名外遷落戶南匯的老鄉,現在對你如何評價呢?」他想了想:「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感激我,不僅本人感激我,有位移民的父親還專門從老家打來電話:感激我把他的兒子一家領進了小洋樓,見到了大世界。另一種是埋怨我,說上海沒有我說得那麼好,而且恰恰相反,上海是個壞地方。說這個話的移民是位女同志,她說她從南匯坐公共汽車去了趟外灘,因為穿得土氣,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對準她,像看叫花子,又像防賊似的。而她穿著相同的衣服走在老家的大街上,走得昂首挺胸的,還有很多人主動招呼她。她說為了移民,她已經失去很多,現在,連做人的尊嚴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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