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2024-10-03 19:47:33
作者: 黃濟人
海寧潮為世界第一涌潮。「大串連」的時候我和南京的同學一起來過這裡,在大缺口觀碰頭潮,在鹽官鎮觀一線潮,在老鹽倉觀回頭潮。至於涌潮的成因,儘管同學們嘰嘰喳喳一會兒杭州灣的地貌,一會兒太陽月亮的引力,還有什麼地球自轉產生的離心力,我卻沒有多少深究的興趣。在我的潛意識當中,天底下有很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正因為說不清楚,人們才容易平心靜氣,心安理得。沒有想到,我這個當年的觀點竟在海寧袁花鎮光輝村的外遷移民王正國那裡找到了知音。這位四十幾歲的中年漢子對我說:「我都不曉得怎麼來到光輝村的!反正老家村上喊開會,村委會會議室中間放了一張八仙桌,桌子上面放了一堆紙砣砣。然後縣上移民辦的同志開始宣布:三戶人家派出一個代表,一個代表拿走一個紙砣砣。打開紙砣砣,裡面有地名,這就是你們三戶人家落戶的地方。我們三戶人家的紙砣砣是我去拿的,伸手的時候,手還有點抖,等到拿過來,心裡倒還踏實了。打開來一看,紙上寫了光輝兩個字。另外兩家人圍攏來問光輝好不好?我說,我怎麼曉得,光輝總比不光輝好!」我多少有些意外,沒有想到現代化的三峽樞紐工程,在移民外遷的時候,竟使用了抓鬮這種原始的方式。不過,原始的往往是科學的。記不起哪位哲人這樣說過。「另外兩家人是誰呢?」我坐在王正國的家裡問他的鄰居。「你可能有所不知,決定要在一起落戶的,要麼是親屬要麼是朋友。」他微微笑道,「我們是外遷移民,不是下鄉知青,搞幾年就走。我們祖祖輩輩要在這裡生活下去。所以親朋好友住在一起,相互間也好有個照應。就說我們三家人吧,我一家,我兄弟王正平一家,還有一家是我侄女王佳芳和侄女婿袁祚亮。三戶人家十個人,這就是從奉節縣橫路村外遷到海寧市光輝村的全部移民。除了我,你還想見誰呢?」「我都想見!」王正國的幽默增大了我的胃口,我半開玩笑半當真地道。「那不可能。十個人有八個在打工,兩個在讀書,各有各的事情哩。」他正南齊北地道,「我正在廠里上班,老闆突然來找我,說是他剛才接到鎮長打來的電話,電話說重慶有同志要來看移民,省、市移民辦的同志也要來,要他安排一個移民趕快回家接待客人。在廠里上班的移民又不是我一個,我,我老婆,我兄弟,我弟媳,我侄女,我侄女婿,六大六個人,結果老闆找到我。還好,這不是抓鬮當代表,負不起那個責,這是老闆叫我回來的,說是不扣工資,算出公差。」「那好。」我說,「我也不能多耽誤你,我們長話短說。我來採訪你們,想知道你們在浙江生活的方方面面。限於時間關係,我們只談談外遷移民在遷入地的就業問題。現在我已經知道光輝村六個打工的人了,還有兩個呢?」王正國點燃香菸,沏好濃茶,擺開了短話長說的架勢:「這兩個人我倒希望你能見一見,幫我們好生教育教育。不過,可能性不大。就算他們的老闆現在讓他們回來,鎮長那邊也不會同意的。因為他們不能代表移民的形象,光輝村的移民,形象應當是光輝的……」
王正國說了半天,我才知道這兩個人一個是他二十歲的兒子,一個是他兄弟王正平十七歲的兒子,也就是他的侄兒。搬遷的時候,侄兒剛好初中畢業,說是畢業,又拿不出來畢業證書。侄兒的父母沒有追究,因為侄兒從小不愛讀書,曠課逃學已成家常便飯,屁股打得早就沒有縫了,現在如果突然拿出來畢業證書,反而會把侄兒的父母嚇一跳的。就在搬遷的前幾天,侄兒的父母果然被嚇了一跳:孩子夜不歸宿,會到哪裡去呢?山上找山下找,結果在山腰一家茶館裡找到了,孩子和別人三五成群地裹在一起,正在打麻將扎金花搞賭博哩!「這孩子遲早要出事,我兄弟跟我說。我告訴他,所以還是縣上移民辦的同志說得對,遲走不如早走。老實說,我兄弟在很大程度上是害怕孩子學壞才作為首批外遷移民走的。」王正國說到這裡,不知怎的話題又轉到王正平身上去了,「我兄弟你沒有看到,人長得端端正正的,比我有出息。老家的時候他在村里當計生助理員,一年可以拿到兩千多塊錢獎金。到這邊來就只能打工了,這邊的計生助理員都是女同志。我兄弟和我在一個廠里打工,就是本村的塑料廠,人不多,二十來個人,但是效益還可以,比我兄弟當助理員的工資那就多得多了……」我不得不打斷他的話:「我問你侄兒的事,你怎麼說到你兄弟啦?」「這你就不懂了!」王正國像受了委屈似地晃了晃頭,「我要說清楚我兄弟的情況,你才曉得我侄兒的本質不壞,家庭條件不壞,壞的是啥子呢?是狐朋狗友,是遊手好閒!現在好了,自從來到浙江,狐朋狗友沒得了,自從進了本村的熱水器廠,要想遊手好閒也不得行了。所以我和我兄弟在一起擺龍門陣的時候,總喜歡說一句,我們老家的祖墳上面開始冒煙了!當然,現在煙子還不大,因為我侄兒的情緒還不穩定。最不穩定的,就是我的兒子了……」王正國的兒子也在本村的熱水器廠打工,在老家時,幫一個搞運輸的私人企業開東風車。由於開鬥氣車開出了名,所以別的司機對他都以惹不起躲得起為訓。到了熱水器廠,同車間的人卻想躲也無法躲了。因為熱水器的安裝是流水作業,他的上方下方都得站人,站的都是本地人,而本地人並不知道他是個惹不起的角色。平心而論,進廠之初,別人沒有惹他,他也沒有惹別人,相處得客客氣氣。第一次衝突的引發,也不能怪罪他們當中的任何人,因為那是誤會。記得浙江省移民辦課題組的階段性報告上就列舉過這樣的誤會,「比如,浙江長興和嘉善地區的試點移民就曾經誤認為遷入地的人們罵他們為愚民。但實際上,這只是浙北地區的人們對移民兩個字的發音同愚民兩個字極其相似而已。」發生在熱水器廠的誤會卻是腰杆兩個字,腰杆就是腰,或者就是身腰,重慶人講究語言生動形象,把身腰比喻成樹幹或電桿一樣單直,這本來沒有什麼不好,但就事論事而言,似乎又有了畫蛇添足之嫌。王正國的兒子在流水作業的時候,擔心滾動而來的熱水管碰下方的身腰,於是說了句「你把腰杆伸直」,下方把腰杆誤聽成「妖怪」,於是回敬道:「你才是妖怪!」以後的事情就是王正國的兒子的不是了。他不僅繼續吵鬧,而且動手打了人家,廠里為著嚴明紀律,罰他停工一天。第二天他倒是準時來了,可是別人千十二個小時,他只干兩三個小時便揚長而去。這樣連續幾天之後,廠里被迫作出了對他除名的決定。「我的兒子從廠里回來,跟我說老闆不要他了,我想這怎麼可能呢?他的德性我曉得,肯定是他在廠里惹禍了,追問了半天,果然聽出點頭緒來。望著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我除了嚎啕大哭,就是破口大罵。」王正國沉浸在當時的情緒里,手上的菸灰掉落在膝頭上,他看也不看一眼,「我兒子說了句,我在廠里受氣,回到家裡也受氣,那我乾脆回到老家奉節去!說完,他翻箱倒櫃收拾行李。我正想攔他,他幾步跑到門外,騎上自行車一會就不見人影了。我是攔不住他的,我只有馬上給村支書沈有松打了一個電話。哦,黃同志,你其實最應該見的人是沈有松,他一臉慈祥,像個活菩薩。事後我才曉得,沈有松接到我的電話就去追我的兒子。他騎摩托車,追了十幾公里,在快到海寧的那個橋頭追上了我的兒子。沈有松對我兒子說,你走了,我這個當村支書的臉上無光,你爸爸爸媽媽還有你叔叔他們心裡難受,你就給我們大家一個面子好嗎?說來奇怪,沈有松幾句話就把我兒子勸回來了。回來以後,沈有松又分別做了熱水器廠的老闆和我兒子的工作,我兒子這才又回到廠里上班的。去年過年,我們這八個上班族坐在一起,進行年終核算,結果三家人的總收入都超過了老家的一倍。我兄弟和我侄女婿站起來跟我敬酒,說是感謝我抓鬮抓得好,移民移對了地方。好了,我不能再說了,人老話多,可是我並不老呀,我主要是高興,你說是不是?」「當然。」我笑道,「話不嫌多,錢只嫌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