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2024-10-03 19:47:37
作者: 黃濟人
錢少有錢少的辦法。用龔方愛的話說,你不要看浙江現在肥得流油,它過去啥子都沒得。桐鄉不產一隻羊,卻是全國最大的羊毛衫生產地。海寧不產一張皮,卻是全國最大的皮鞋生產地。尤其是那個溫州,生意遍布全世界,不愧是「中國的猶太人」。龔方愛來自奉節縣的白馬村,三十出頭,五短身材,和白馬王子的形象相去甚遠。好在他從來不信實這些花前月下的東西,他的偶像是「中國的猶太人」。我是在袁花鎮上認識龔方愛的。沒有人介紹。我判斷他是外遷移民的全部依據,來自他那輛手推燒烤車上散發出來的家鄉味道。一根根竹籤串著的香腸、魚片、雞肫、鴨肝以及豆乾、年糕、薯條、菜心,尤其是手推車上捆綁著的那把遮陽避雨的桐油傘,如若不是穿行在富有江南風格的大街小巷,我會因此而懷疑是不是回到了重慶,回到了那久違的酣暢與溫馨。「所有佐料都是我從老家帶過來的。」龔方愛一邊翻動著爐火上的雞腿,一邊用夾雜著濃郁鄉音的普通話對我說,「麩醋、醬油、鹽巴、花椒、海椒,還有味精、生薑、粉,豆腐乳,去年過年回老家的時候,我背了一背篼過來。既然是正宗的川味燒烤,就要做到原汁原味,是真是假,人家舌頭上一舔就知道了。」我問:「浙江人做菜喜歡放糖,你這又麻又辣的東西他們接受得了麼?」「不但接受得了,而且喜歡得很哩。吃甜食吃膩了,正好到我這裡換個口味。」他把烤好的雞腿遞給面前的一位當地人,那人遞給他三塊錢,他退還了一塊,說:「昨天有五毛錢我沒有找你哩。」我問那人:「好吃麼?」「開始不行。辣還可以,麻接受不了,一口咬下去。只覺得嘴唇有三尺厚。現在當然習慣了。」那人邊吃邊說,「吃這玩意兒有癮,我是這輛燒烤車的回頭客,聽見門外面有軲轆響,我就出來買一串。前段時間龔老闆病了,三天沒有麻辣吃,我倒反而不習慣了。」那人走了,龔方愛不無得意地對我說:「我在這裡做燒烤是做出了名的。當地人都叫我龔老闆,只有老家的移民還喊我龔矮子。那段時間生病在家,有幾個食客居然跑到我家裡來了。嗯,我家隔鎮上不遠,就在附近的龍聯村。他們不曉得我生病,還以為我換了行當,再也吃不到我做的燒烤了!」我聽得有些玄乎,忍不住問他:「你有什麼奧妙沒有?請放心,我們不是同行,不會對你造成威脅的。」「我才不害怕競爭呢!龍聯村有兩家移民不是也在鎮上搞過燒烤麼,第一不懂手藝,第二佐料不行,第三價錢過高,所以還沒有做滿一個月就垮杆了。現在袁花鎮只有我一家,該我搞壟斷經營!」龔方愛看了我一眼,「你說的奧妙我是聽懂了的。重慶好多火鍋店在紅湯裡面放罌粟殼殼,放鴉片籽,這樣又好吃又上癮,招徠回頭客。我不搞這些,我沒得這方面的奧妙。我在老家進過烹飪培訓班,正規的廚師是講職業道德的。」他顯然誤解了我的意思,我需要換一個說法提出問題:「你生意這樣紅火,手藝自然重要,經營自然重要,可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不是你是移民的緣故呢?這邊對移民照顧得很好,當地人會不會通過吃燒烤的方式來照顧你的生意呢?」他冷冷笑道:「我看你都是幾十歲的人了,說話怎麼還是這樣天真!來這邊打工的四川人多得像螞蟻,當地人怎麼曉得你是不是移民?是移民又能怎樣?浙江人的精明之處就是講究實用。你對他有用,不是移民也是移民,你對他沒有用,是移民也不是移民。比如說我,我是正宗來海寧的外遷移民,可是我就進不了當地的鄉鎮企業……」
龍聯村依舊是個鄉鎮企業的密集地。村里四戶十三個移民除去守屋的老人和上學的孩子,包括龔方愛在內的年齡和身體都符合條件的六個移民都進了本村的鄉鎮企業。龔方愛進的是一家電光源廠,也叫碘鎢燈廠,乾的是勤雜工。他不喜歡這個工種,工資不高,工時又長,他希望能到車間裡去學門新的技術。老闆搖了搖頭說,我這裡是工廠,不是學校,你只有小學文化,而且連電源的正負極都不懂,以後出了事故怎麼辦?龔方愛盯了老闆一眼,扭頭回到家中。他妻子倒也沒有責備他丟掉了飯碗,只是唉聲嘆氣道,老家時你搞摩的我種臍橙,每年還是有個七八千塊錢的收入。現在家裡的現錢又不多,你說我們怎麼辦呢?龔方愛想了想說,有屋住千間,無屋住半間,錢多有錢多的花銷,錢少有錢少的辦法。將就家裡那千把塊錢,我們何不找點木料釘個車子,車子上面捆把老家帶來的桐油傘,像奉節老街裡面滿街叫賣的夜市販子,也來個手推燒烤呢。他妻子轉憂為喜道,這樣的話,家裡的錢夠得到,你又懂烹飪技術,我去跟你打雜,只不過我們不要光跑夜市,白天也把車子推出去,反正兩個娃兒有公公婆婆管,我們就忙我們的夫妻店!龔方愛對妻子笑道,你不要看浙江鄉鎮企業取的招牌大,啥子東方,啥子亞太,其實都是些手工作坊,家庭企業,所以我們的手推燒烤不是夫妻店,也是家庭企業,我就是廠長,我就是老闆!他們說干就干,而且很快賺了點錢,這點錢他們沒有放進銀行,而是在鎮上租了一個門面。鋪子裡面也賣燒烤,用龔方愛的話說,他的企業規模已經完成擴建,除了流動服務,還有公司本部。他說他正在看一本書,是寫重慶合川的著名實業家盧作孚的。盧作孚的民生輪船公司在經營上有個特點,那就是先長江後海洋,由內河外延出去的,這與外國輪船的經營路線恰恰相反,外國人是先大後小,也所謂大河漲水小河滿。他說他的做法有點兒像盧作孚,這叫做瓢里有了鍋里才有,也叫做農村人說的先治窩後治坡。不管怎麼說,攤子鋪大了,人手不夠了,企業急需招工。雖有移民應聘,但龔方愛和妻子商量,肥水不流外人田,決定把自己不是移民的姐姐和外甥女從老家奉節永安鎮請來海寧袁花鎮。姐姐接近五十歲,留在本部協助妻子。外甥女剛滿二十歲眼睛水靈,體型豐滿,精力充沛,正好和龔方愛一起上街推車。
「你剛才問我當地人會不會有意來照顧我的生意,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這樣的人有一個。他叫馬正豪,家住袁花鎮舊倉村,今年二十三歲,是個儀表堂堂彬彬有禮的小伙子。」龔方愛微微笑道,「那個時候,這個小伙子天天都要來買我的燒烤,有時一天要來兩三道。搞得我都奇怪起來,難道我的燒烤就那麼好吃,吃得人家把魂魄都勾走了。慢慢地,我覺得事情不對頭,以後終於發現,勾走人家魂魄的不是我的燒烤,而是我的外甥女!果不其然這個小伙子托人說媒來了,我和妻子不得不召集緊急家庭會議,外甥女含情脈脈,低頭不語。我姐姐認為門當戶對,天造地設。我和妻子倒想到一起來了:燒烤車旁少了一個外甥女,我們家中卻多了一門好親戚,於是痛痛快快地答應了馬正豪。婚事是在我的家裡辦的,喜酒喝完以後,馬家開了幾部車子過來,把我外甥女接走了。」我想到另一個話題,至少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這個話題是必不可少的:「馬家能開幾部車子過來,說明這個小伙子有一個殷實富裕的家庭,不然的話,你也不會一口答應這門婚事的。」「那你就說錯了,錯到牛屁股裡頭去了!」龔方愛忿忿不平地道,「浙江人雖然有錢,但決不是個個腰纏萬貫,只是窮人比我們老家少一點而已。這少一點的窮人當中,恰恰就有個馬正豪,他的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農民,靠種田種地過日子,正因為家庭拮据,馬正豪初中畢業就沒有讀書了,在本村的鄉鎮企業打工。要不是這樣,我姐姐怎麼會說他們兩人門當戶對呢。至於結婚用的幾部車子,那是馬正豪向別人借的,窮人也有自尊心嘛!老實說,我看中這個小伙子的就是他的自尊,他的人品,沒有社會上那些壞習氣。確實,浙江人的個人素質要比我們老家的人高些,社會環境要比我們老家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