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2024-10-03 19:47:30 作者: 黃濟人

  「人家想得到,我為啥子想不到呢?」邱令明一手緊抱著小兒子,一手猛擊著腦袋,蹲在桐鄉濮院鎮中心小學的校門口,禁不住喃喃自語道。小兒子名叫邱星,是邱令明的希望之星。皇帝愛長子,百姓愛麼兒,邱令明對邱星寵愛有加,蓋出於此。然而,當他像往日那樣從新星村移民點騎自行車去鎮上接小兒子回家的時候,並沒有想到今天是邱星的生日。他幾天前才答應過小兒子,生日那天會把禮物送到校門口來的。現在邱星已經站到校門口了,手上拎著的是他班主任送給他的七歲生日禮物,一套由七種顏色組合成的積木玩具。邱令明頓時傻了眼,像泄了氣的皮球那樣萎縮在地。我們正是在地里找到這位來自奉節縣永樂鎮銅橋村的外遷移民的。他個子不高,敦厚結實,今年才三十六歲,卻是三個孩子的父親。「原來擔心來浙江找不到事情做,現在才曉得你就是閉起眼睛,事情也會找上門來。」邱令明趿一雙塑料拖鞋,邊卷褲腿邊朝我們走來,「就到我的蔬菜大棚里坐坐吧,裡頭有張扯草時坐的小板凳。」蔬菜大棚裡面我倒是第一次進來,陽光透過天膜,斜照在成廂成塊的蔬菜上面,看得見露水,聞得到清新,越發感受到了這個天物世界的色彩斑斕。「這是萵筍。本地人說的萵苣菜,價錢比奉節高出三倍哩。」邱令明站在土埂上指點著:「那片紅顏色的前半截是番茄後半截是辣椒。都說浙江人不吃辣椒,結果辣椒比奉節還要好賣。」「那是什麼?」我指著一種我沒有見過的蔬菜。邱令明走上前去,掐了一把回來,「這種蔬菜我們老家沒有。像刀豆,其實是四季豆,個大體肥,肉厚無莖,一斤一塊錢,還供不應求哩!」「你自己運到蔬菜市場去賣麼?」我問。他看了我一眼:「我哪有這個閒功夫?那是菜販子的事情。他們每天下午開車到大棚外頭,我和他們一手交貨一手交錢就行了。」「每天?」我又問。「不是每天未必是隔三岔五十天半月?」他笑道,「今天摘這廂,明天摘那塊,大棚蔬菜的好處就是一年四季每天都有產出呀!你還以為是我們老家的自留地麼,豬腰子大點的地方,種幾根蔥幾根蒜苗幾窩牛皮菜,小手小腳小里小氣的。」「可是——」我還有不明白的問題,「這邊的棚子再大,你也不可能整日守在裡頭看到蔬菜長葉子呀。」他笑出聲來:「植物的生長過程是肉眼看不到的我讀高中的時候在課本上讀過。問題是棚子裡頭要人,棚子外頭也要人。你可能不曉得,這邊蔬菜的用藥比老家用得重,老家的番茄打一次藥水就行了,可是這邊要打七八次。藥水是要花錢的呀。還有化肥。化肥也貴,為了節約成本,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到附近的廠里或者馬路邊上去收人畜糞便,然後挑回蔬菜大棚。當地人說移民吃苦耐勞的精神不簡單,但是沒有見過像我這樣種大棚蔬菜的。我跟他們說,你們不了解我,其實我連種大棚蔬菜的資格都沒有……」

  邱令明是兩手空空來到桐鄉濮院鎮的,用他的話說,當時最大的財產就是三個孩子和一個冰箱。冰箱買成一千多元,外遷搬家時準備賣掉,但是對方出價最多二十塊,他一怒之下背起冰箱放到船上運到浙江來了。搬遷途中,看見浙江農民的座座小洋樓,輛輛私家車,再看看自己那個鏽跡斑斑的冰箱,這才感到了命運的殘忍。他在老家雖也曾算得有錢人,是名聲在外的邱老闆,曾經拿出自己的家當二十萬,再找親戚朋友借十萬,在老家的深山老林里開了一個小煤窯。正當煤炭緊缺有錢可賺的時候,他的小煤窯卻因為沒有開採證而被查封了。於是蛋打雞飛,前功盡棄,不還錢不准走,反倒拖了一身債務。到了濮院鎮,先前找不到事情做的憂愁灰飛煙滅,可是眼花繚亂之際,又平添了幾分躁動不安。賺錢是需要本錢的,就像同村來的同時落戶濮院鎮的金詩明四弟兄那樣,各自抱了一堆現金來,來了就各自去買拉橫機,四弟兄四幢房,辦起了四個化纖牛絨羊毛衫廠,頓時財源滾滾,威震八方。這四弟兄落戶在永聯村,就在邱令明所在的新星村附近。新星村的幾個移民女孩子就在這四弟兄的工廠里打工。有個女孩子回來告訴邱令明,金家老二到上海買東西,回桐鄉的時候不再坐中巴,而是直接打的打到家門口,花了好幾百塊錢哩!聽到這些消息,邱令明更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了,金家四弟兄除了老二是初中畢業,其餘三個都是小學文化,原本不如自己的呀。可是他們手上有錢,有錢就能找到項目,有錢就是大哥,這是不服也得服的。不過,很快邱令明的機會也來了,那就是村里鼓勵移民搞大棚蔬菜,凡有志願者,免費提供鋼架和天膜。邱令明雖然初來乍到,卻也明白這免費的含金量,它不比老家的預防天花免費種牛痘,幾畝地的蔬菜大棚,鋼架和天膜得花幾萬塊錢哩!他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就像鄰居比他小的楊啟憲和比他大的陳慶富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樣,三家人搞起了三個蔬菜大棚。但是,他覺得自己比他們更踏實的是,他把大棚蔬菜當成了人生的最後一搏。天老爺大概在考驗他的意志,就在這棚里棚外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的時候,邱令明的妻子生病住院了,她患的是子宮肌瘤,濮院鎮中心醫院做了切除手術,還需要在醫院觀察一段時間。由於移民在遷來不久就辦好了合作醫療保險,加上鎮裡補助了幾千塊錢,醫院又減免了一些費用,所以妻子生病並沒有給邱令明增添什麼經濟負擔。唯有的困難就是三個孩子中午無人煮飯。好在鎮上到處都有餐館,除了餐館還可以買到糖果糕點,於是邱令明向三個孩子發放了午餐費,自己繼續棚里棚外跑,稍有空閒還得跑醫院。那日從醫院回家,已是夜半三更。讀初三的老大睡了,讀小學五年級的老二睡了,讀小學一年級的小兒子卻沒有睡。見父親回來,小兒子一頭撲在邱令明懷裡,傷傷心心地哭了。「你哭啥子?」他覺得奇怪。「餓……我餓了一天……」邱星結結巴巴地說,「晚上姐姐罵我,我……跟她們賭氣,沒有吃晚飯……」「那午飯呢?我不是拿了錢給你麼!」邱令明生氣了。「我……我不會買……」邱星邊哭邊說。邱令明鼻子發酸,把小兒子緊緊摟在懷中,要氣,只能氣他自己了,六七歲的娃兒不會照顧自己,他怎麼就沒有想到呢?他摸著邱星的腦袋:「麼兒,是爸爸的錯。還有幾天就是你七歲生日了,爸爸一定將功補過,給你買一個高級的生日禮物,帶到學校門口接你。你要不信,我們就拉勾!」勾拉了,邱令明忙昏了頭,把什麼都搞忘了,倒是小兒子的班主任記住了邱星的生日,讓他在巨大的內疚中找到了一絲安慰。「但是,」邱令明對我說:「我肯定要補償小兒子,加倍地補償。準備等我妻子出院後,我們帶他去錢塘江觀潮。觀潮的地方離這裡不遠,就在桐鄉東邊的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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