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2024-10-03 19:47:26
作者: 黃濟人
烏鎮我來過不久。那是在我出發採訪外遷移民之前,參加了中國作家協會組織的「西部作家東部行」活動。團長是陝西省作協主席陳忠實,寧夏作協主席張賢亮和我擔任副團長。我們一行十幾個人參觀了觀前街的現代文學巨匠茅盾故居,再沿河南岸踏著上個世紀初的青石板路,悠悠慢行,最後坐在財神灣的茶館裡細細品茗,望著那片片黑瓦道道白牆,粼粼流水座座拱橋,還有橋下搖曳著的烏篷船,陳忠實不禁嘆道:「我要是能在這裡生活一輩子就好了!」眾人有同感,無不點頭稱是。現在,距離這江南六大古鎮之一的烏鎮尚不到兩公里的雙塔村,就住著來自重慶奉節縣永樂鎮對縣村的四戶移民,這確乎是我不曾想到的。同樣不曾想到的,是這四戶移民美觀大方的房屋造型,一樓一底連成一排,原本是城市的建築風格,卻顯然為了照應烏鎮的古樸,也是片片黑瓦道道白牆,在那桑青與桃紅的映襯下,越發清新越發耀眼。連接這排房屋和通往烏鎮的公路之間的,過去只是一條機耕道,現在已經拓寬並且鋪上了水泥,所以坐車可以坐到移民的家門口。我們下車之際,才發現車後跟了一輛三輪摩托車,摩托車司機下得車來,一個勁地喊:「黃處長、黃處長,你到我們這邊來也不通知我,要不是回家修車,今天還看不到你哩!」黃金根向我介紹道:「這是首批來烏鎮的移民張昌東會掙錢,不會計劃生育,年紀輕輕三十來歲,就有大小兩個女兒啦!」在人們的笑聲中,張昌東一邊摸鑰匙開門一邊喃喃自語道:「會掙啥子錢喲,一天掙個二三十塊錢,只夠喝稀飯。」入座之後,我接過張昌東的話題問:「一天能掙二三十塊錢的工作,在我們重慶也算可以的了。你在鄉鎮企業打工麼?」「沒有打工。我初中畢業就到廣東打工,打都打膩了。」他看了我一眼,「你是我們老家來的,老家窮成啥子樣子,你也曉得。依我的說法,農民為啥子窮?窮就窮在他們只曉得臉朝黃土背朝天。我跟兩個女兒說過,好生讀書,將來到城裡工作,我們不能祖祖輩輩窮下去了。所以我在老家從不種田,連鋤頭都不摸一下。做啥子呢?打工回來我做過生意,生意過去還勉強,現在有點惱火,所以移民外遷來到這裡,我馬上去買了一輛三輪摩托車,嗯,就是停在門外面那輛,整日守在烏鎮,又拉人又拉貨,算是多少找了點收入。」我突然想起陳忠實的感嘆,說:「你能整日守在烏鎮,令人羨慕不已呀!你在老家的時候聽說過這個地方嗎?」「沒有聽說過。只聽說過杭州是天堂。」張昌東瞬即反問我道,「聽說過又能怎樣?我是農民,只要有錢,哪裡都是天堂。沒得錢,就是把我外遷到北京上海又能怎樣?」我怔愣住了,竟找不到什麼理由來回駁他。於是,轉到別的話題道:「你說在老家從不種田,到了這邊是要分田土的,那些田地誰來種呢?」「我老婆。恐怕她這時候,正在土裡淋麥子。」張昌東解釋道,「其實我老婆種的田地並不多,因為分給我的最大的那塊田土上面,已經種了四百多根桑樹,樹幹有碗口這麼粗,大概種了好幾年哩。」我又問:「有了桑樹正好養蠶,這邊農村不是家家都在養蠶麼。那,是你養呢還是你老婆?」張昌東笑了笑:「我不養蠶,我老婆也不養蠶。整個烏鎮恐怕只有我家不養蠶。我家為啥子要養蠶呢?反正蠶繭賣錢,桑葉也賣錢。一百斤桑葉二十五塊錢,好賣得很,所以我就賣給鄰居張賢清了。嘿,說曹操,曹操到,黃同志,他來了,你們談吧,我要去修車,修好了再去烏鎮掙幾個錢回來。今天遊客多,老外的團隊就有好幾個。本來想在鎮上修車的,但是太貴,所以騎回家裡自己修,省幾個錢下來也好哩。你說是不是呀?張賢清。」
「是,是。」張賢清答應著,眼睛卻朝著我們,「聽見隔壁說話我過來看看。」他比張昌東大不了幾歲,但神情比張昌東老成得多。這除了性格方面的原因,大概與身體狀況不無關係。他戴一副鏡片像瓶底的眼鏡,走路一拐一拐的。他告訴我,這是他才一歲剛剛學走路的時候,母親帶著他在坡上幹活,母親轉背之際,他從地里爬到岩邊,結果從岩上摔了下來,以至左腿傷殘,右眼失明。另一隻眼睛雖然當時出血,事後倒也沒有問題。正是靠著這隻沒有問題的眼睛,高小畢業後,他在老家當了十八年的剃頭匠直到那隻眼睛慢慢出了問題,深度近視高達一千一百度,只能模模糊糊看得見東西,他才關了理髮店,回到家裡種桑養蠶。外遷到了烏鎮,讓他喜出望外的是家家戶戶都種桑養蠶,這就不僅給了他賴以生存的空間,還給了他駕輕就熟的天地。「當然,雖然在老家養蠶,和這邊養蠶還是有區別的。」張賢清坐在張昌東剛才坐過的那張木椅上,「這邊養蠶的工具和方法都和我們老家不同,技術上的要求要高些。最大的不同就是數量。我在老家只能養一張蠶仔,收入八九百塊錢而已,所以在老家的主要生活來源,還要靠坡上的那三百多根臍橙樹,每年少說可以賣個三四千塊錢哩!」我望著他眼鏡上面的幾輪圓圈:「你眼睛不好使,坡上的活路都是家裡人在做吧?」「是,是。除了老婆,還有女兒。」他張口笑道,「她們是半邊天,可是在老家是全勞力。到了烏鎮這邊,我這個瘸腿瞎眼的,反而成了頂樑柱了。雖說行動還是不方便,但我可以坐鎮指揮呀!」他告訴我說,在他的英明指揮下,除了烏鎮雙塔村劃給他家的四百多根桑樹而外,他家又在分得的田土上種了一千四百多根桑樹。桑樹今日種下地,半年便可採桑葉。雖說也和臍橙一樣,分大年小年,有旺季淡季,但全年養八張蠶仔絕無問題。「現在想起來都好笑——」張賢清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卻是嚴肅的,「當時外遷來烏鎮,只有我一個人的戶口過來了。老婆、女兒、兒子三個戶口之所以不過來,是害怕我們這些移民在烏鎮上當受騙。以後發現這裡確實比老家好,我才趕緊把他們的戶口遷過來了。」我忍不住笑起來:「你也未免太現實了,這裡可以種桑養蠶,你就說這裡比老家好,要是這裡不可以種桑養蠶呢?」他的神情愈發嚴肅,而且有些慍怒了:「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才來,根本不懂!這樣告訴你吧,我來這邊快兩年了,就沒有聽到當地人吵過一次架。我們奉節人性子急,動不動就吵就鬧,還要打架。有次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當地人要報告派出所,我說不要報告了,打完架就握手,握完手就喝酒,我們山里人就是這個德性,你有啥子辦法?哪像你們烏鎮,盡出文化人的地方,人們說話都是輕言細語的,聽起來溫柔得很。」也許是烏鎮的溫柔感染了張賢清,他強硬的口氣變得緩和了,「再說,我殘疾幾十年來,在老家『張拜拜』『張瞎子』是有得人喊的,可是沒得人過問過我的生活。到了這邊,情況確實不同了,連我女兒都說沾了我的光。這句話是怎麼來的呢?搬來沒有幾天,鎮上民政助理員小鍾到我家來,讓我女兒頭一個在村裡的羊毛衫廠打工。我女兒覺得奇怪。小鍾說,因為你爸爸是殘疾人。我女兒打工打到現在,每月少則八百,多則上千,夠她花銷的了。去年大年三十,小鍾又來我家轉交了桐鄉市殘聯給我的一千元補助,然後讓我過完年就去村上的亞太印染廠當清潔工,每月收入四百塊哩。哦,我是說,錢是一方面,問題是人家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