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10-03 19:46:48 作者: 黃濟人

  像小山一樣高的飼料,堆放在公路邊上一個簡陋的工棚里。這不是豬飼料,是雞飼料,陶遠清的養雞場就在工棚的側旁,距離公路不到二十米。為了見到這位移民中的養雞專業戶,我們驅車上百公里,從濰坊所轄的壽光來到青島所轄的平度,再來到萬家鎮的移民點上。陶遠清卻不在家,房門久叩不開,家中別無旁人。在鄰居的指點下,我們又驅車前行,直奔幾公里以外的養雞場。「陶遠清為啥不在住家附近選址?」我問。「移民點前面只是機耕道,稍成規模的養雞場必須建在公路邊才行。」小王告訴我說,「陶遠清的弟弟陶遠紹是個內行,在老家就養過幾百隻雞,那塊地是他替哥哥選的,東去威海西去濰坊南去青島北去煙臺,是萬家鎮上難得的黃金寶地呢!當然,更難得的還是陶遠清本人……」

  三十九歲的陶遠清是位地地道道的莊稼漢,老家雖分有幾十棵柑橘樹,但品種未經改良,果實既酸且澀,莫說拿去賣錢,就是剝幾瓣遞進女兒嘴裡,女兒也吃得焦頭爛額。他乾脆把果樹砍了,開闢出一塊菜園,鎮上有幾家企業,蔬菜賣得比重慶城還貴哩。殊不料他挑著第一擔蔬菜興高采烈趕往鎮上的時候,正碰上好幾輛載滿蔬菜的卡車停放在農貿市場門口,一打聽,蔬菜是菜販子們訂購的,供貨單位也不遠,就是忠縣郊區那個新建的大棚蔬菜生產基地。「大棚?基地?撞他媽的鬼喲!」自認倒霉的陶遠清在心裡詛咒著。他把他希望的破滅全部怪罪到這個世界時不時就會冒出來的新東西上。移民外遷,他認為也是新東西,抵抗吧,抵抗不了,那滾滾江水淹到頸子的時候只有死路一條。那就隨波逐流罷,外遷山東,他的期望值本來就不高,反正死馬當成活馬醫,能夠像老家一樣生存,就是他的勝利。在通往勝利的道路上陶遠清也似乎要比別人多走幾步路。就在去年落戶平度萬家鎮的當月,村委會開始發放國家下達的移民生活補助費,根據山東省的統一規定,每人每月130元。「我們不發現金,現金放在身上不方便、不安全。」村委會主任叮囑說,「我們每戶人家發一張卡,需要用錢的時候,自己到鎮上銀行外面的自動取款機那裡取出來就行了。」陶遠清在老家從未用過卡,現在捏在手中這張硬紙頭他認為也是新東西。不過,這個新東西卻是抵抗不得的,抵抗它就等於抵抗維繫生存的油鹽柴米。於是,他去了鎮上,走攏自動取款機。卡插進去了,錢沒有出來,卡也沒有出來,他急了,使勁拍打機器,手拍痛了,機器打壞了,他反倒恍然大悟道:「這么小的箱子哪裡裝得下人?裡面人都沒有哪個給我數錢?撞他媽的鬼喲!」陶遠清是認真的,雖然他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是在所有來萬家鎮落戶的移民當中,只有他能夠全文背誦當時在老家讀到的青島市移民辦《致忠縣外遷移民朋友的一封公開信》。他喜歡前面幾句話,他對弟弟陶遠紹說過,這有點兒像文學作品,「你們即將離開世代生息的故鄉,迎著新世紀的第一縷曙光,舉家外遷來到禮儀之邦的齊魯大地,來到黃海之濱的青島重安新家……」自從那天在萬家鎮上,有位銀行職工帶他去了另一台自動取款機,將就他拼命拍打出來的那張卡,果然取出了二百六十塊錢的時候,他覺得山東人也是認真的。而自己之所以舉步維艱,恐怕是思路方面出現障礙。他請教了弟弟,三十出頭的弟弟,從小就被全家認為是個聰明過人的孩子,「你倒養了幾百隻雞,除了在老家吃大米,在這裡吃饅頭,你的生活和過去一模一樣的。可是我呢?我在這裡究竟干點啥子呢?」「你也可以養雞。」弟弟深思熟慮地道,「我在院子裡面養雞,最多也就是這個數了。你要養雞的話,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公路邊上申請幾畝地,整個全鎮最大的養雞場出來!」陶遠清笑了,笑出了鼻涕。他覺得高中畢業的弟弟是不是有點兒聰明過頭,把文學作品中的浪漫主義用到生活里來了。須知,兩弟兄是分了家的,弟弟昔時養雞,尚有積蓄,而他過去種菜,顆粒無收呀。更沒有想到的是,當日晚上,弟弟把村黨支部書記請到自己家裡來了,支書說:「聽說你要建養雞場,我們大力支持呀!」陶遠清一時語塞。情急之中,他突然覺得養不養雞都是假的,利用這個機會,他倒可以辦一件真的事情,那就是青島市移民辦的那封公開信,究竟是不是一篇文學作品?這樣想時,他開始背誦中間的句子,「故土難離,人之常情。你們為服從國家重點建設項目的需要而舉家外遷,非常不容易。我們青島人民理解你們的心情,體諒你們的困難,設身處地地考慮你們來青島安置後的生產、生活費用,為你們提供生產、生活其他方面的保障條件。」支部書記笑了:「俺明白你背誦的啥,也明白你為啥要背誦給俺聽。俺只想告訴你,山東人說話是算數的!俺算數,你也得來真的。不就是建養雞場嗎?不就是地和錢嗎?地,俺替你解決;錢,俺替你貸款!」「你幫我貸款?」陶遠清驚目圓睜,自言自語道。「是呀,這事兒就這麼定了。」支部書記拍了拍陶遠清的肩頭,「俺剛才尋思過,基建加上買雞仔,兩萬塊錢能行。俺好歹有點兒家底,為這點兒錢擔保你都不相信的話,那你也太小看人啦!」「不……」陶遠清一把抓住支部書記的手「我如果真的辦了養雞場,那麼多雞你讓我賣給哪個?」「九聯集團呀。」支部書記有備而來,從容以對,「已經給他們聯繫過了,你的雞,他們的肉聯公司全部要,而且不用你送貨,一個電話,他們的幾輛卡車就開過來了。」陶遠清久久不能把手鬆開,他感到有一股暖流直衝腦門,然後順著額頭,和著淚水,從眼眶裡面流了下來。「九聯集團我曉得,曉得……」他結結巴巴地道,「就在平度城裡頭嘛……我有個遠房親戚的侄女,還被招到那個肉聯公司上班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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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完小王講的故事,我越發想見到陶遠清本人。因為養雞場興建剛剛一年,他就出槽了四批共計四千隻肉雞,除去還貸,還有八千多塊錢的盈利呢。一個創造了當地人也不曾創造過的奇蹟的移民,該是怎麼的模樣與神態呢?走進工棚,我們只見到陶遠清的妻子和她抱在懷中的小女兒。工棚里雜亂無章,除了像小山一樣高的飼料,還有睡覺用的地鋪,還有煮飯用的灶頭,連同桌子板凳、鍋瓢碗盞。「他正在場裡除雞糞哩。」陶遠清的妻子邊說邊餵奶,「這兩天換槽,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全家人都住到這裡來了。」「那,我們進場裡看他。」我說。她說:「不要去。他幹活路的時候,最不喜歡有人打擾他。反正快到中午了,他會出來吃飯的。」小王說:「讓客人等著多不好,你就進去叫叫他吧。」「我去叫!」回答小王的是陶遠清十三歲的大女兒,她剛放學,騎著一輛自行車。幾分鐘後,陶遠清來了,他是從大女兒自行車後架上跳下來的,雙腳觸地的時候,長筒靴里還發出嘰嘰咕咕的水響。他不高,而且瘦,眼睛倒是不小,但是網滿了血絲。「一切為了我的兩個女兒。」交談不幾句,他這樣告訴我說:「大女兒叫陶敬,小女兒叫陶禮,我的意思是要別人向她們敬禮。為啥子要敬禮呢?只要她們有文化有地位,就會受到別人的尊重。所以我一心一意要把她們送進大學,當研究生。哦,對了,現在還有一個新東西,叫博士後。博士後面還有啥子名堂,我就不曉得了。反正在老家的時候啥子都不曉得,啥子都不敢想,現在呢?啥子都敢想,啥子都敢幹,只要二天別人向我的兩個女兒敬個禮……」交談是在工棚外面的院壩里站著進行的,雖然時間短暫,但是我感到了恆久,雖然烈日當頂,但是我感到了愜意。告辭的時候,陶遠清搓著雙手說:「對不起,今天實在抽不出更多的時間來接見你們。」「是會見,不是接見。」小王糾正說。陶遠清反駁道:「會見有開會的意思,大家都忙,開啥子會喲。接見就是接待,這次沒有安排好,下次一定要帶你們去趟鎮上的川菜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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