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10-03 19:46:51 作者: 黃濟人

  川菜館我去過多次了。在我的旅途中,但凡要路經的城鎮,大都能見到川菜館,而且多數是外遷移民開的。然而,同樣是外遷移民開的,像坐落在即墨市中心繁華地段上類似賓館酒樓那種檔次與規模的川菜館,我倒是第一次見到。這家川菜館的全稱是三峽宜民川菜館,霓虹燈招牌上面就是這樣寫明的,可是經理李洪華遞給我的名片上,卻寫著三峽移民川菜館。「為什麼要改『移』為『宜』?」我問,「不會是算命先生擇的字吧?」「不會,不會。我是預備黨員,無神論者,從來不信實那種東西。再說我今年四十歲了,四十而不惑嘛。」李洪華西裝革履,儼然老闆模樣,但笑容是憨厚的,語態是樸實的,「我文化不高,對招牌沒有講究,這個字是即墨市計劃委員會主任劉學斌建議我改的。他說三峽移民對於遷出地重慶來說有一百萬人,但對於接收地即墨來說只有幾百個人,是一個比較小的群體。我這家川菜館不應該只為幾百個人服務,而應該為即墨市一百萬人服務。所以改了這個字,三峽移民的身份有了,生意興隆的意思有了,連我和當地社會融合在一起的決心都有了,我又何樂而不為之呢!」我連連點頭道:「改得好、改得好,劉主任是你一字之師呀!」「豈止一字之師?」李洪華嚅動著嘴唇,「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說輕點,他是我的良師益友,說重點,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哩……」

  李洪華在老家是一個不種田的農民。初中剛畢業,他就去了鎮上一個餐館打工,專門洗碗洗盤子。洗的時候,雙手朝下,兩眼朝上,死死盯住廚師炒菜的動作。某日廚師生病告假,他自告奮勇走上灶台。只一個中午,他炒的豬肝賣出去十八盤,創下該店歷史最高紀錄。店主喜出望外,辭掉了原來的廚師,聘他為餐館掌門師傅。李洪華幹了幾年,就像在長身體那樣,他漸漸長出了別的想法:掌門、掌門,要掌就掌自家門,不替他人做嫁衣!這樣想時,他以讀書為由,炒了店主的魷魚。當然,讀書是真的,他從來不說謊。兜里揣著學費,手裡捏著船票,順江而下,他去了萬縣烹飪技術學校,受訓長達一年整。離開萬縣,回到忠縣,他只在老家的破瓦房裡睡了一個晚上,翌日清晨便捲起鋪蓋扛在肩頭,來到先前打工的那個鎮上。他租下一間門面,擺了四張桌子,還沒有等到擇個黃道吉日宣布開張,整個場鎮的街頭巷尾便傳出一句話來:「又有豬肝吃了!」有了這樣的名氣,生意自然好做得很,不到兩個月,李洪華又租下了餐館隔壁的一間門面,拆除隔牆,合而為一,四張桌子變成了八張桌子。這下人手不夠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乾脆請來了鄉下種田的妻子。他當主廚,妻子當副廚,兼任跑堂與會計。為了讓餐館愈加紅火,愈加招徠回頭客,他把沒有招牌的餐館正式命名為「好又來」。適逢重慶設立直轄市,忠具劃歸重慶所轄,就在市里首次舉行的廚師資格評審會上,他拿到了一級廚師的資格證書。可是,當他興沖沖趕回鎮上的時候,始知另一家餐館已經隆重開業。這家餐館經營海鮮,名字也取得高雅,叫做流芳閣,而且地點在鎮上的開發區,新建的鎮政府大樓對面。隨著人們口味與視覺的變化,坐落在老街角落裡的「好又來」漸漸冷清了,豬肝同樣好吃,但是人家不來。某日晚上,當餐館的八張桌子空了七張,另一張團團而坐的竟是自己家中的老老少少的時候,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痛苦與寂寞。

  即墨兩個字在普通話里的發音,正好就是寂寞。所以李洪華舉家外遷來即墨,發誓不再開餐館了,即使他要開,同來的母親、妻子以及岳父、岳母都不會同意。遠在北京武警部隊的兒子甚至來電話說:「我一聞到餐館裡面的味道,腦殼就發暈,心裡就想吐。」那麼,不開餐館又干點兒什麼呢?李洪華深思熟慮之餘,決定利用山東大棚蔬菜的優勢,辦一家泡菜廠。四川泡菜的聲譽,不亞於重慶火鍋,況且,投入資金與生產場地都是符合他現有的條件的。主意既定,他找到即墨市計委,希望批准這個項目,再持批文去工商、稅務以及衛生檢疫部門辦理相關手續。接待他的是劉學斌。這位主任聽完了李洪華所陳述的一切,然後微微笑道:「我只問你三個問題:你了解韓國泡菜在山東的市場嗎?你懂得相關的技術、設備和管理嗎?你讀過山東人孫臏寫的《孫子兵法》嗎?」李洪華一問三不知,三問九搖頭,不過,一頭霧水之中,他卻猛然想起了《孫子兵法》里有句「以己之長,攻彼之短」的話,那是他小時候喜歡看父親下象棋,每到舉棋不定,他父親就會把這句話背誦出來。「你的特長是啥,你知道;可是你在啥地方才能發揮特長,恐怕就不如俺清楚了。」見李洪華緘默不語,劉學斌只好自問自答,「不錯,你失敗過,但你失敗的不是特長而是市場。川菜的市場在哪裡?俺的看法,不在四川,也不在重慶,在四川與重慶以外的地方。比如即墨,大排檔川菜館俺見過幾個,上檔次的一個也沒有。唉,可惜俺不是移民,要是的話,最好把俺外遷到重慶,我一定會在解放碑開一家地地道道的魯菜館……」長吁短嘆,苦口婆心,劉學斌在自己的辦公室和李洪華聊天,居然從上班聊到下班。為著能最終說服這位普通的移民及其家人,他還連續三個周末去了即墨以西十二公里的大信鎮小信村。「小信不如大信,面對腳杆都要跑斷的劉主任,我是不能不信呵!」李洪華告訴我說,這是他最後拍板時,在電話中對兒子講的話。

  我是在即墨市公園街上的三峽宜民川菜館裡見到李洪華的。他把我們帶進一個雅間,並且說,中午市移民辦請我吃飯就在這裡,屆時市計委主任也要來。我請他坐下聊聊天,他同意了。不過,他把茶杯端在手上,以便外邊一聲「李經理」,他就得趕緊離去。找他的人太多,多為當地人紅白喜事訂餐包席的事情。他說一口連我也很難懂的話:「要得、要得!」明明是重慶話的字眼,他偏偏要用普通話的發音去表達。趁他離開的機會,我去了過道盡頭的廚房。主廚是他的徒弟,副廚是他的妻子,勤雜工和服務員則是請一些來自忠縣老家的移民。我向他們打招呼,他們只顧對我點頭卻顧不了與我說話,臨近中午,大堂所有餐位連同過道兩側所有雅間全都客滿了。而李洪華進進出出的次數並沒有減少。他似乎在等人。果然,直到劉主任急急忙忙地進來,他才安安靜靜地坐下了。「俺去找了這幢樓的開發商。」劉主任對我說,「李洪華這家川菜館的房子,是俺替他找的。當時與開發商說好,試營業一個月,房租分文不收,試營業期滿,正式簽訂合同。今天就是簽訂合同的日子了,俺去與開發商討價還價。對方要了個年租三萬六,俺說最多年租兩萬二,而且今天只付一季度。對方人挺爽乾乾脆脆地答應了。」李洪華慌忙站起來,要給劉主任敬酒,劉主任也站起來,口裡卻說:「你給俺敬啥酒?俺這是政府行為……」

  「政府行為也就是國家行為,這在移民安置中,包括遷得出、穩得住、逐步能致富幾個環節里,每一個環節都是必不可少的。」青島市常務副市長鄒立健在他的辦公室里,這樣對我說,「有人說移民是特殊公民,我說不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移民是一個特殊的群體,這是我們必須承認的。既然承認,我們就應該給予他們特殊的政策,特殊的關愛。有西方記者問我這是不是人道主義,我說不是,是馬列主義,是社會主義國家對公民應盡的義務和責任……」鄒立健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而且大量使用政治術語。但是,我卻沒有聽見半句令人生厭的官腔。他講的是他的心得,是他的感受,伴隨著和移民相處的日子。那日他去平度看望移民,在王朝銀的家裡,正碰上有關部門在向這位移民的父親發放撫恤金,老人今年八十有四了,是當年抗美援朝的志願軍。「每月多少?」他問有關部門的同志。「七十五元。」那位同志回答說。他又問:「青島也是這個數嗎?」「不,因為地區的差異,我們這裡是一百一十五元。」「那你為什麼少發四十元給人家?」鄒立健有些生氣了。那位同志解釋說:「撫恤金是以年度核算的,老人隨兒子外遷的時間是今年八月,所以我們只能按忠具的標準發放到年底。從明年元月開始,我們將按青島的標準放發。」「你這是典型的教條主義!」鄒立健疾言厲色地道,「老人從落戶那一天開始,就是我們青島人了,你憑什麼還按忠縣的標準辦事?這樣好了,前幾月沒有發足的金額,今天全部補齊。我們不能因為百十來塊錢而傷了老人的心!」那位同志服從了鄒副市長的命令,如數將撫恤金補發到了老人的手上。

  離開鄒立健的辦公室以後,我向青島市移民辦副主任劉先才問起幾天前陪我去濰坊的辛主任,因為我明天從青島直飛南京,不再折返濟南,也就不能向他告辭。劉先才告訴我,辛主任已經來過青島去過平度了,等到那起交通事故妥善解決後才返回濟南的。因為車禍不幸死亡的老太太叫黃定蘭,她的丈夫叫周大發,都是老共產黨員。在事故處理上,在經濟賠償中,周大發老人都是一句話:「希望按照政策辦理。」老人的兒子,話就要多些,他提出的要求是賠償十萬元人民幣。肇事車輛所屬的單位沒有同意,並且拿出了相關的政策依據。經過調解,在由平度市政府專門組織的班子對事故雙方做了大量的工作後,該單位願意賠償五萬元,老人的兒子對此表示滿意。可是,就在兒子抱著現金回到家中的時候,老人又說話了:「我看了交通法規,這五萬塊錢是人家多給了我們的,我的意思,把多給的錢退還給人家。你媽媽在世的時候,勤儉節約,克己奉公,從來沒有多拿過別人一分錢啊!」老人轉身對辛主任、劉副主任說:「我對你們提一個請求,不要把我老伴被車撞死的事情傳到忠縣去,因為很快又是八月份了,忠縣第二批移民馬上就要過來,不要讓他們感到這裡不安全……」就在忠縣第二批移民平安抵達平度不久,劉副主任為移民在老家的遺留問題來到重慶。那時我已經結束了十一個省市的採訪,回到家中開始整理筆記了。「你還記得我陪你去萊西時,在馬連莊碰見的開理髮店的那個移民女同志嗎?」在我家的客廳里,他突然問我。「當然記得,人長得挺漂亮的。」「漂亮頂啥用?她兒子成績不好,沒考上高中呢。」劉副主任有點兒急了,「唉,兒子不用功,當媽的也糊塗,她居然把兒子留在理髮店,當了個勤雜工。」他是從萊西市移民辦得知這個消息的,著急沒有用,他趕緊把情況書面匯報到分管移民工作的鄒副市長那裡。鄒立健迅速作了批覆,要青島移民辦把市轄平度、萊西、即墨、膠州、膠南幾個移民安置地區相同的情況統計出來。數字表明,在應屆初中畢業生中,只有一人考上高中,其餘十幾人全部落榜。要想繼續升學,就得拿出錢來,少則幾千,多則幾萬,對於這十幾戶移民來說,無疑是難以想像的天文數。「在我們第二份書面報告上,鄒副市長又迅速作了指示,並交到市政府辦公會議上討論。」劉副主任告訴我說:「市政府批准了我們的方案,且下文各地教委貫徹執行,那就是確保這十幾戶移民的子女全部入學,所繳費用,與考上高中的學生一視同仁,不過就是金額很少的學費與書費而已。」劉副主任對往事的追憶,不知不覺間,把我的思緒又帶回黃海之濱的青島去了。紅瓦,綠樹,碧海,藍天,還有來自心底的絢麗。是的,那天清晨,我正是懷著這種美好而又神奇的心境,飛抵古都南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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