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10-03 19:46:45 作者: 黃濟人

  「三峽春」的產地就在壽光,就在我昨天去過的村莊,就在彭善元隔壁鄰居彭善龍的後院裡。彭善龍是彭善元的弟弟,彭善良是彭善龍的弟弟,弟兄三人在忠縣老家就是隔壁鄰居。移民移了好幾千里,卻沒有移掉這居家的格局,三弟兄為此頗為得意。然而生活秩序與生產方式卻被南方與北方之間的那條黃河攪亂了,要恢復生活秩序,就需要改造生產方式,完成重新組合,從而卓有成效地發展和解放生產力。三弟兄在老家共同擁有一個果園,果樹有大年小年之分,即便是小年,廣柑與橘子的銷售額也不低於三萬元,除去開支,也就是買肥料買農藥的費用,剩下的三弟兄平分。這樣的日子過慣了,三弟兄誰也離不開果園,誰也離不開誰,直到移民外遷的前夕三弟兄各自回家包紮好託運的行李後,又默默無聲地來到果園,伸出乾裂而蒼老的雙手,像撫摸自己的孩子那樣,把幾百棵柑橘樹撫摸了一遍。離開果園的時候,彭善元和彭善良哭了,沒有哭的彭善龍也步履蹣跚,一步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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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遷來山東不幾天,三弟兄在老大家裡開了一個碰頭會。會議是老大召集的,彭善元告訴兩個弟弟,鎮長今天來過電話,內容是考慮到他已經年滿六十,地里的活兒恐怕力不可支,因此決定讓他去鎮上農貿市場當清潔工,每月工資四百五十元人民幣。「那當然好!」彭善良一拍大腿道,「忠縣國營廠礦職工的工資也不過如此哩!」彭善龍盯了彭善良一眼,淡然一笑道:「好啥子好?要曉得,安排了大哥的工作,就不會安排我們了。我們有勞力,五十來歲的男人最壯實,可是我們能在地里挖出錢來麼?這邊的泥巴不長柑橘樹,村口那棵老槐樹現在倒枝繁葉茂的,可是我問過了,冬天樹葉要落,樹丫要斷,烏鴉叼起丫枝飛上樹梢,在那裡搭起窩窩。我們彭家人也要搭窩窩,單靠大哥那幾百塊錢,搭一輩子都搭不起來呀。」彭善元吧著葉子煙,久久沒有說話,就在吧完最後一口的時候,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老三,你年輕時不是跟到五隊的王麻子在外面勾兌過散裝白酒麼?」「那個手藝簡單,一天可以勾兌三罈子。」彭善良不解其意地道,「我今年都滿五十了,大哥未必還要我外出打工,重操舊業?」「重操舊業有啥子不好。」彭善龍顯然從彭善元那裡得到啟發,「我們不跟別人干,我們三弟兄自己干呀。山東人喝酒凶得很,在鎮上開個小酒館,一天三罈子白酒根本不夠賣哩!」彭善元搖了搖頭:「我們去賣啥子散裝白酒喲,就算一斤能賺五角,你三罈子又能賺幾個錢?依我的想法,乾脆辦個酒廠,生產瓶裝白酒,一瓶就算二十幾塊,也有十來塊錢的賺頭呀!」彭善龍點了點頭:「按照大哥的想法,資金問題倒是不大,我們三弟兄一家出幾萬塊就行了。問題大的有兩點。據我所知,按照政策規定,私人是不能辦酒廠的,尤其是像我們要搞的家庭作坊。另外,我們分的田土要種莊稼,要種蔬菜,那麼,我們辦廠的用地又從何而來?」彭善元回答不了,繼續吧他的葉子煙;彭善良回答不了,繼續喝他的老蔭茶。只有彭善龍霍然起身,直奔相距不到兩公里的鎮政府去了。鎮長回答了他的問題:「你談到的政策規定,我們這裡也同樣需要貫徹執行,不過,對於政策的理解我們山東人喜歡說一句話:政策就是區別,特事就要特辦。你是移民,當地農民不能辦酒廠,你能辦。辦在哪裡?你自己去村里選地,地少了不夠用,地多了太浪費,兩畝五分差不多了吧……」翌日中午,彭善龍正在家中吃飯,鎮長和村委會主任一起來了,鎮長帶來了辦酒廠需要的全部手續,主任帶來了不收一分錢的土地承包合同。他們像往日那樣,不喝一口水,不吸一支煙,不吃一碗飯,辦完事就走了。彭善龍卻還想吃,他衝著老婆吼道:「再添一碗來,吃飽了好幹活路,現在我有大活路干啦!」

  一年半以後,我走進這座平地而起的酒廠,酒廠就在彭善龍的後院,所以他把他三弟兄的房屋,反倒戲稱為酒廠的生活區。生活區是窗明几淨,酒廠車間也是整潔有序。裝滿玉米的原料房,熱氣騰騰的鐵蒸籠,醇香撲鼻的發酵池,清澈見底的大酒缸,更有那化驗設備一大排,包裝好的成品幾大箱。彭善良從箱中取出一瓶酒,分斟在幾個小盅里要我們品嘗。我不懂酒,只覺得酒中有一股特別的香味,既非醬香,也非曲香,於是請教彭善龍道:「你的註冊商標叫《三峽春》,這與酒的香味有關係嗎?」「當然有。名字是大哥取的,還是讓他跟你說吧。」彭善龍跑回生活區,把彭善元請到我們面前。「我的情況不是已經說了嗎?我還在農貿市場負責清潔,今天調整攤位,所以不用上班。」彭善元的說話有點兒不著邊際,「酒廠的事情嘛,主要由老二管,老三負責技術問題。人手當然不夠,所以請了七八個人在這裡打工。他們都是移民工資比我在農貿市場還高些哩……」彭善龍急了:「人家問你《三峽春》是啥子意思?」「哦,哦,三峽就是老家,春就是春天。」彭善元來了精神,「記得在老家的時候,一到春天,果園裡的柑橘樹都要開花,花不大,白生生的,清香得很。現在到了新家,柑橘沒得了,但是有酒廠,聞到酒香就想起花香,心裏面有盼頭有希望呀!」「那倒是。」彭善龍眯眼笑道,「酒廠投產也不過一年,所有成本都收回來了。收回來我不會放進荷包裡頭,下半年還要進設備,還要招人工,還要擴建廠房。村里給我的兩畝五分地,現在只用了一個零頭呢!」小王插話道:「酒廠的銷路一定要打開。這方面,鎮上也要想想辦法。幫忙幫到底嘛。」鎮長告訴小王:「辦法已經有了,那就是已經與鎮上的供銷社談妥,每月定時定量定購《三峽春》,這個渠道一旦打開,我還擔心彭善龍搞不贏呢;再說了,他的兒子彭宗林也有一個渠道,不過被彭善龍堵死了……」

  二十五歲的彭宗林是西南石油學院學生,就在他父母作為移民外遷到山東不幾天,他作為應屆畢業生,也分配到山東境內的勝利油田。同來的同學大都是西南六省市的人,現在只有他探親的路程最近,所以即便不是節假日,他也可以常回家看看。自從家裡有了酒廠,每次返回單位,彭善龍都要他捎上幾瓶《三峽春》就像在老家捎上幾袋柑橘那樣,讓同事和領導們嘗嘗新。同事大都是同學,隨便慣了,爭先恐後,喝完了事。領導卻多了個心眼這酒是三峽移民生產的,移民背井離鄉不容易,要喝就要給錢,為了給錢,為了給更多的錢,索性以勝利油田後勤部門的名義,讓彭宗林帶回去一張金額不小的訂單。訂單交到彭善龍手上的時候當著兒子的面,他把它撕了,說:「回去跟領導說,他們的心意我們領了。承得山東各方面的關心,我們現在生活得很好。為了報答大家,我們的心意一定要讓他們收下。其實也不是啥子貴東西,自家手上出的土特產而已。你這次回單位,除了三峽春,再帶些老臘肉,你看到的,廚房灶頭上已經滿實滿載,掛都掛不下了哩……」是的,彭宗林早就看到了。不過,在老家,他從來沒有在後院的豬圈裡看到過七十多頭豬,像個專業養豬場似的。當然,這也難怪,養豬全憑飼料,他大伯彭善元差不多每天都要從農貿市場撿回幾大筐菜葉,而酒廠里的酒糟,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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