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3 19:46:41 作者: 黃濟人

  壽光市副市長李亞軍趕到移民彭善元家中的時間,僅僅比我晚了一分鐘。就是說,我剛剛進屋,小王還沒來得及介紹,我還沒來得及與主人寒暄,他就出現在我們的背後了。與李亞軍交換名片後,我扭頭問彭善元:「你認得到他不?」「啷個認不到,我從忠縣來壽光的第一頓飯,就是和李市長一起吃的!」花甲之年的彭善元不無自得地道:「他們幾個我也認得到。這是省移民辦的王主任,這是市移民辦的肖主任,這是鎮黨委的劉書記,站在門口那個年輕人叫樁子,是劉書記的司機。至於我身邊這個廖鄉長,那就更不用說了,我跟他兩個是幫扶對象,今天不見明天見。只有你,我還認不到。不過,聽口音,你是重慶來的幹部吧?」小王把我的情況告訴了他,我也雙手向他呈遞了我的名片。「嗯,全國政協委員、重慶市人大常委、重慶市作協主席。官是當得不大,可是大小也是個官嘛。」彭善元放下名片,抬頭看我一眼,那目光竟是睥睨的。稍有片刻,他用極其冷淡卻又異常果斷的口氣說:「我對你印象不好!」「為什麼?」我驚詫萬端而又不得不佯裝笑臉。他吧了一口葉子煙說:「因為在重慶的時候,見不到你們這些人呀!」「你見我幹什麼?我是個寫書的人,除非你也寫了書,我們在一起可以交流心得,相互切磋。」「我寫鬼的書,小學只讀過兩冊,你在挖苦我喲……」彭善元話沒說完,自己先笑了,「我說黃同志,你沒有聽懂我講話的意思。我是說,在忠縣當農民和在壽光當移民,我的政治待遇是不一樣的。話說白了,我要是還在忠縣,這輩子不可能見到自己的父母官,更不可能在一起吃飯喝酒猜子划拳了。是這樣的吧?我是個老黨員,不會亂說話的。」李亞軍插話道:「我在壽光是分管移民工作的,不來看移民,那就是我的失職了。昨天我還在幹部會議上講,如果移民說他們背井離鄉,我沒有話說;如果移民說他們舉目無親,我就要追究責任了。因為我們每一個幹部都應當是移民的親人,做不到這一點的幹部,我就要請他把烏紗帽摘下來!」「不要摘、不要摘。」彭善元笑容可掬地道,「山東的幹部,我沒有話說。來這裡一年多了,我只給他們提了一個意見,那就是我人過來了,黨籍沒有過來,好幾個月過不了組織生活。當然,這件事也怪不得他們,重慶外遷移民好幾萬,一點差錯也沒有,那是不可能的。」彭善元又吧了一口葉子煙,「相比之下,我們移民的差錯就多得多了。黃同志,有些事情,他們是不好說的,但是我好說,我是移民,移民給移民提意見,天經地義,合情合理。就說五保戶的事情吧……」

  五保戶是不能移民的,這在《長江三峽建設移民條例》中有明確的規定。彭善元講的這家來自忠縣的移民,原本也不是五保戶,而是一個由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兒子、女兒三代人組成的大家庭。戶主是那位當父親的,他的妻子與奶奶相處不好,不僅吵架,而且打架,所以在老家的時候,這戶人家就有兩個廚房,爺爺奶奶與後人們分開來過。外遷來山東,矛盾稍有緩和,緩和的原因是這戶人家也懂得入鄉隨俗。這裡是孔孟之鄉,是禮儀之邦,所以打打鬧鬧的事情在這裡沒有市場。過了些時日,生活慢慢習慣了,德性也就慢慢恢復到原狀,巴人尚武,於是戰火重開,雞犬不寧。這次婆媳不和導致了一個最後的結果,那就是分家。分家得分財產,得分房屋,可是那位當父親的戶主,只分給爺爺奶奶一張從老家搬來的破床,然後搬進搭在自家後院的那間牛棚。村委會調解不成,制止無果,掛念兩位老人在牛棚里受凍挨餓,便趕緊出證明辦手續,在民政部門登記註冊成為五保戶,這才把老人雙雙送進了村頭的敬老院裡。

  「這件事情會讓人笑話我們移民,人家當年闖關東,也沒有這種荒唐事,所以我想起就是氣。」彭善元忿忿不平地道,「更讓人氣憤的是,這戶移民的當家人鑽了山東幹部心慈手軟好說話的空子。哼,要是在老家忠縣,等不到他把兩位老人趕出門外,派出所的公安已經把他從家裡帶走了!好了,好了,我提起這件事情腦殼就大,還是讓我說另外的事情吧……」

  另外的事情其實我已經意識到了,就在昨天,就在田秀澤家中,當他指著客廳里的大彩電,告訴我這是當地政府贈送的時候。當地政府指的是濰坊市人民政府,從副市長張建國那裡得知,市委市府為了表達對重慶庫區移民的熱忱歡迎,確實在市財政中撥出專門的款項,為落戶在本市的移民每家買了一部彩色電視機。田秀澤所在的青州與彭善元所在的壽光,都是濰坊的轄區,所以他們都收到了市委市府饋贈的這份厚禮。但是,不知為什麼,現在彭善元指著客廳里的大彩電的時候,我卻驀地想起了發生在一艘客輪裡面的事情。這是一艘運載外遷移民的專船。長江洪水季節風疾浪高,船艙里有位移民頭暈目眩,嘔吐不止。專程來重慶庫區迎接移民的一位接收地幹部見狀,趕緊從藥箱裡取出兩粒藥丸,遞給了那位痛苦不堪的移民。可是,就在這位接收地幹部走出船艙的時候,被站在艙門外面的兩位移民攔住了:「你發藥給他,為啥子不發給我們?」「他暈船,你們是好好的呀。」這位接收地幹部不解地道。理直氣壯的倒是那兩位移民,說:「我們現在好好的,你能保證等一會不暈船嗎?」接收地幹部搖搖頭,只好重新打開藥箱,讓他們如願以償。這件事情正是那位接收地幹部告訴我的,用他的話說,就算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也不能攀比到兩粒藥丸的地步呀。

  不出所料,彭善元告訴我說,自從「濰坊發了大彩電」的消息不脛而走,落戶在非濰坊地區的少數移民便坐不住了,他們集體上訪,或去市里或到省上,說的都是那句話:「濰坊發了大彩電,為啥子我們這裡不發?不發也可以,那就發錢。因為濰坊不可能從市財政開支這筆錢,大彩電肯定是用移民安置費買的!」當然,少數移民的「肯定」,很快就被事實否定了,但是,由於至少在客觀上引發了移民的誤解,濰坊市的領導受到了上級機關的批評,分管移民工作的張建國還為此作了檢討。因為這個檢討,當天晚上這位副市長從濰坊趕來壽光請我吃飯的時候,我站起身斟滿酒向他表示我的敬意。只顧說話的他,這才回過神來,問我喝的什麼酒,而且態度鮮明地表示:「我不喝五糧液,只喝三峽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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