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03 19:46:38
作者: 黃濟人
孫艷美美而不艷,這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她終於出現在客廳的時候,給我留下的第一印象。她也是二十五歲,也是初中畢業,給我留下第二印象的,卻是她與田秀澤身高的反差。一點六三米的個頭,在山東人裡面不過中等偏上,但她現在來到丈夫的身邊,因為害羞而佝僂著身腰的時候,就已經超出對方一個腦袋了。在世俗的眼光里,他們至少在外表上是不般配的。我可以把她比喻成一朵鮮花,卻不可以把他比喻成一堆牛糞,然而,這仍然迴避不了一個相同的問題,那就是,她究竟愛他什麼?我最終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了,雖然唐突,但我不能免俗,權當心直口快罷。沒有想到孫艷美這時會抬起頭來,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說:「他人好呀!」是的,她已經回答了一切,勤勞、善良、對愛情的忠實、對家庭的責任……但是,我沒有感到滿足,在當今商品經濟的社會生活中,她就沒有任何其他的考慮嗎?孫艷美居然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大大方方地看著我說:「我們農村人是很講實際的,過去談對象,女方要看男方有沒有手錶、縫紉機、自行車和收音機,也就是俺們說的三轉一響。現在更要看,白菜和蘿蔔都提價了,要看的東西也更多更值錢了,什麼房子呀、家具呀、電視機呀、電冰箱呀、洗衣機呀,總之一句話,要看男方的家境。」「家境?」不發一言的小王突然說話了,他仿佛受到了某種強烈的刺激,竟從客廳硬木沙發上彈跳般地站起身來,「田秀澤的家境我可是有發言權的呀,他的那個忠縣老家,在座的只有我一個人去過。嘿,那是什麼家呵,泥土壘起來的牆,麥稈鋪上去的瓦,進屋什麼也看不見,坐下來吧,屁股下面不是沙發,不是木凳,是我從來沒見過的放在灶前的稻草蒲團。田大媽很客氣,給我端來一碗水,可那碗缺了一個小口子……我老在納悶,左鄰右舍都蓋起了新房子,為啥這家人還是舊社會啊……」「貧富不均嘛,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望著田秀澤坐立不安的樣子,我趕緊打斷小王的話說,「現在不是好起來了麼,這樣寬敞的四合院,院裡雞鴨成群,屋裡窗明几淨,尤其是客廳里的這套仿紅木家具,油光水滑,古樸典雅,我們重慶城裡人家中的擺設,也不過如此哩!」田秀澤的情緒立即高漲起來:「黃同志真是好眼力,這套家具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我是漆匠,漆匠怕燈光就是說,油麵光滑不光滑,漆層是厚還是薄,單憑手感是摸不出來的,必須要打燈,燈光底下,什麼都是清清楚楚的。搬來的當天一看見新家具我就開始條件反射,就開始打燈,燈光底下,我的眼睛反而模糊了,可是我的心裡是清楚的……」「你清楚哪有我清楚?你這是在打岔!」他的那位嫂嫂唬著臉,像是半路上殺出來的程咬金,「我在聽王主任介紹你老家的情況呢。我沒去過你老家,聽起來都怪害怕的,哼,早知道你是這麼回事兒,我才不會把俺家小妹介紹給你呢!」「這麼說,是我闖的禍了!」小王這才恍然大悟,不過,他有一個本事,既然禍從口出,那麼現在就讓禍從口入,讓其在肚子裡消化掉,「嫂子,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你後悔也沒有用了。你要是想棒打鴛鴦散的話,我告訴你,鴛鴦就是俺們這裡的鴨子,煮熟的鴨子飛不了,也散不了呀!」「你王主任才是鴨子呢。」嫂嫂撲哧一笑,繼而嘴唇一癟,「後不後悔是俺家小妹的事兒,你別沖我來,你去問問她嘛。」孫艷美看了她嫂嫂一眼,然後把臉朝著她丈夫說:「倒是有一件事情讓我後悔。早知道俺老公的老家是這樣的話,我去年春節辦完喜事就該和他一起回趟忠縣,在那間茅草房跟前拍張照片,然後放大裝框,掛在現在俺們青州新家的客廳里。不是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麼?只要俺老公好吃懶做、遊手好閒,我就會指著這張照片,讓他捫心自問、改邪歸正。可惜這件事情沒有辦成,前幾天他老家親戚來信說,重慶庫區已經開始清庫,要淹的工廠都炸了幾座,他那間茅草房,哦,過去他騙我說是大瓦房,也被掀到山溝里去了……」田秀澤靜靜地聽著,沒有羞愧之色,沒有狡辯之詞,因為命運的改變已是既成的事實,所以他有理由從容地面對過去:「艷美你講完了吧,那好,你也聽我講幾句。這些話,我還不曾有機會講給你聽呢。我承認,我本是一個結不起婚的人,又矮又窮,就算有人願意嫁給我,也是害人害己。可是偏偏在這樣的時候,我作為外遷移民來到山東。不怕你見笑,我進了這個新家的第一感覺,就是好像進了洞房,房子是新的,家具是新的,一切都是新的。而房子是國家為我建的,家具和大彩電是當地政府為我買的,還有許多別的東西,一切都是屬於我的。就是說,從我進了這個新家的第一天開始,我就具備了結婚的全部條件了,而且這個條件還很高,正好填補了我這個矮子的先天不足。所以呀,我今天敢自豪地說一句,艷美你嫁給我沒有嫁錯,我們兩家本來就是門當戶對的嘛!」孫艷美點點頭,用極其柔軟的語調對丈夫說:「你自豪,俺也自豪呢……」
讓他們兩人都自豪的情景出現在去年春節的結婚典禮上。兩百多位來賓中,有來自山東的各級官員,也有來自重慶的各級官員,有來自本鎮本村的當地老鄉,也有來自忠縣老家的外遷移民。秧歌隊和腰鼓隊則是不請自到,自發而來。行駛在青州街頭的幾輛彩車,都是鄉政府的幹部們連夜包紮出來的。面對著數十位記者的閃光燈和攝像鏡頭,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的新郎官膽怯了,他剛把腦袋躲進新娘寬大的後背,卻被她擰住耳朵一把揪了出來:「你這人怎麼這樣沒出息?緊要關頭把老婆推出來當盾牌使!他們要你說話,你就趕緊說呀!」「我說、我說。」田秀澤硬著頭皮道,「我在我們忠縣老家也見過攝像機,白天錄好像,晚上電視裡就放出來了。一放出來,人就出了名,誰人都知道。我呢?過去的打工仔,現在的新移民,雖說出名不敢當,但是心頭還是有點兒想。想想是可以的吧,可是我不想靠結婚出名,我想靠致富出名。今後我要是真的發了財,一定再請大家來……」話音未落,掌聲已起,就在人們的歡笑聲中,孫艷美破天荒地主動伸出手來,挽住了正在那裡手足無措的丈夫的胳膊。這樣的情景,雖然是當事人告訴我的,但它像一張由別人拍攝的照片,久久定格在我的腦海之中。走出這個四合院,又來到村子裡的街道,移民點沿街而建,新房舊屋緊緊相連,既保持著昔日整齊的格局,又延伸著今天筆直的道路。而我,正是順著這條道路,走出村頭,繞過鎮尾,來到與青州毗鄰的壽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