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3 19:46:35
作者: 黃濟人
這件事情發生在去年春節。雖然我極感興趣,但大半年過後來尋找當時的文字與圖像,顯然是頗費時日的,好在故事發生的地點在濰坊所轄的青州,距離我現在的位置不遠,於是便有了專程前往的想法。與我結伴而行的山東省移民辦副主任小王支持了我的想法。他學的是經濟管理,但在移民如何融入當地社會的問題上,他有著比我更大的興趣。「忠縣這個小伙子叫田秀澤,移民對接時,我和辛主任還去過他老家呢。」小王對我說,「俺們青州那位大姑娘我就不認識了。他們辦喜事的時候,省移民辦專門派了人來,我因為出差在外沒有去成,所以今兒個除了道喜還得道歉才是。」為了確保此行能夠如願以償,小王掏出手機給青州市移民辦的值班人員打了一個電話,請他們設法與田秀澤夫婦取得聯繫,如果現在還在趕集,就請儘快回到家裡來。車抵青州,值班人員的電話打過來了,說小兩口兒已經回到家中,剛才他們沒有趕集,而是雙雙在鎮上參加種植與養殖的基本技能培訓。鎮上離青州不遠,村子距鎮上更近。走進村子,我仿佛走進城市而不是走進農村。如此筆直的街道,這般整齊的房屋,我在北方其他農村是不曾見過的。中國昔稱九州,九州之一便是青州,我在想,如果這就是古時帝都留給現代文明的遺韻的話,那麼,如何創造生活,就是這片土地上當今年輕人自己的事情了。
田秀澤果然年輕,今年才二十五歲。他穿一件黑顏色的皮夾克,有些靦腆地站在門前迎候我們。皮夾克並不肥大,穿在腿長的人身上,應該是很精神的。可是他太矮了,只有一米五八,所以我跟他開玩笑說,你不適合穿皮夾克,不然的話,你連屁股都沒得了。他搓著雙手,笑盈盈地回答我說,就是沒得腦袋也要穿,因為這是她買的,結婚時她送給他的禮物。我見了老鄉都說重慶話家鄉話是一種親情,老鄉們都用同樣的親情來回報我。可是田秀澤不說重慶話,他說的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話,不該捲舌時要捲舌,不該閉口時要閉口,聽起來怪費勁的。「才來一年多,怎麼重慶話都不會說了?」我忍不住問。「會說呀,可是她不准我說。」田秀澤倒顯得理直氣壯,「她要我說山東話,我這不是正在學嗎!」我失口笑道:「用重慶話說,你是耙耳朵。」殊不料他一本正經地糾正我說:「山東話不是這麼說的,這裡把耙耳朵叫做氣(妻)管炎(嚴)……」
老實憨厚的田秀澤卻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初中畢業後,就像大多數家境貧寒的農村孩子那樣,他需要外出打工,一來養活自己,二來輔助家庭。經同村的熟人介紹,他去了高原城市昆明,在一個家具廠當油漆工。工作無疑是勞累的,先磨砂紙,後塗膏灰,幹了一天下來,腰酸背痛,四肢無力。同村那個熟人忍受不了這裡的艱辛,跑到附近一家機關燒鍋爐去了。留在這裡的田秀澤倒慢慢習慣了許多,而且認定那爬上爬下、不坐不站的油漆活兒,天生就屬於自己這種個頭不高的男人幹的。他一干就是八年。八年抗戰可以拯救中國,他的八年只能養活自己。「工資本來就不多,苦悶和孤獨的時候還學會了抽菸與喝酒。」田秀澤喃喃自語道,「就是剩餘了幾個錢,也統統在外面花光了。」二十四歲那年,他兩手空空回到了老家忠縣。山,還是那座山;月亮,還是那個月亮;茅草房,還是那間茅草房。就是門口母親喜歡坐在那裡縫補衣服的小板凳,也和八年前是一模一樣的。遊子遲遲歸來,母親老淚縱橫。田秀澤安慰母親道:「蓋房子的沒有房子住,漆家具的沒有家具用,天底下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母親搖了搖頭:「你不是房子,不是家具,你是人啊!我們這個村叫雙石村,石頭都有個伴,可是……」母親說不下去了,兒子乾脆死了心:「不就是打一輩子光棍麼?這有什麼了不起!反正結婚是過日子,不結婚也是過日子,說不定還過得好些呢!」
田秀澤聊到這裡,客廳的門帘突然被一位中年婦女撩開了。而且,從她慍怒的神色看,一定聽見了田秀澤剛才說的那句話。「你這話我不愛聽!」她徑直走到田秀澤的面前,「早知道你是說這話的人,我才不會把我家小妹介紹給你呢,哼!」田秀澤慌忙站起身,先扶中年婦女坐下,然後向我們解釋說:「這是我媳婦的嫂嫂,當然也就是我的嫂嫂,我一個重慶庫區的移民能和一個山東姑娘結婚,全靠嫂嫂的牽線搭橋啊!」「這才像句人話嘛。」中年婦女頓時轉怒為喜道,「當到客人的面說,你人確實是個好人,是個勤快人,勤快得把大蔥和大蒜都澆死啦,哈哈哈……」田秀澤無地自容,中年婦女卻言之有據。那是在去年落戶不久,承包地已由當地的農民幫忙種植,莊稼長得綠油油的。閒不住的田秀澤利用田邊土角,種上了兩分地的大蔥和大蒜。忠縣老家也種這些,通常種在房前屋後,只要平時勤澆水多施肥,一年到頭保準是夠吃的。那日田秀澤挑擔糞桶,正在為兩分地澆水施肥,這位現在被他稱作嫂嫂的中年婦女走過來了。她是他的鄰居,落戶那天,她還專門過來幫忙打掃院子哩。「使不得、使不得!」她一把抓住他的瓢柄,「你沒見蔥尖已經發黃,蒜葉開始變黑嗎?這都是你澆出來的毛病呀!」田秀澤只是笑笑,等她前腳一走,他後腳已經踏在地里繼續澆水施肥。在他看來,這邊的山老是光禿禿的,那是缺水缺肥的緣故,所以種蔥種蒜,他完全依據自己的見解。數日之後,兩分地上的蔥蒜全都死了,田秀澤認為那是餓死的,只要飽灌窮施。加大力度,說不定還有起死回生的希望。於是他又來到地里。殊不料又碰上了這位中年婦女。「你這人怎麼啦?大蔥大蒜都被你澆死了,你還在澆!」她不由分說拉著田秀澤的胳膊就往自家地里跑,「看見了吧,地都乾裂了,更沒淋過糞,可這蔥蒜長得多水靈呀,胖乎乎的,白嫩嫩的,就像村長媳婦剛生下來的那個大小子!」田秀澤看得眼瞪口呆,卻也口服心服:「你們這邊的人吶,唉,懶人有懶福。」「你們那邊的人呢,確實要比俺們勤快,勤快就好,勤勞能致富嘛!」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目光定定地望著田秀澤,然後遲遲疑疑地道:「你還沒有對象吧?我給你介紹俺家小妹好不好?她叫孫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