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9:46:18 作者: 黃濟人

  閻文君年近花甲,典型的重慶山區農民的打扮。昔日在忠縣老家時,喜歡在腦殼上纏幾圈土白布,到荊州快兩年了,這個打扮依然如故,用他的話說,這倒不是啥子習慣勢力,更談不上啥子懷舊情結,江漢平原風大,比忠縣老山溝颳得猛烈十倍,所以先前的頭布需要八尺的話,這裡的頭布需要八丈才對。他之所以沒有那樣去打扮自己,是因為害怕當地人說他冒充少數民族。而他一輩子都是坦誠的:過去的重慶老農民,現在的湖北新移民,如此而已,豈有它哉。閻文君這樣介紹自己的時候,我覺得他在謙遜之中充滿了自信。他的文化程度不高,只讀過小學,但小學畢業以後就跟著師傅外出燒窯,做磚做瓦還可以做缸缽。社會才是真正的大學,他上雲南、下貴州,東奔西跑,南北轉戰,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了。也許因為如此,80年代回到忠縣烏楊鎮松江村老家的時候,父老鄉親們推薦他當了生產隊會計,以後表現良好,工作出色,90年代又被村委會推薦為村裡的會計兼文書。人們之所以看好閻文君,倒不是因為這位農民會打算盤,懂得加減乘除,而是他秉性謙和,宅心仁厚,念人之功,容人之過。他是替自己也替別人計算人生得失的會計師。他的這種並不多見的德性,從與我見面開始,便不知不覺地流露了出來。

  「你剛剛都講了些啥子?」閻文君劈頭蓋腦地問鄔信群,「我們這位重慶老鄉來趟湖北不容易,你格老子不要老是錢呀錢的。我還是忠縣那句話,不管啥子事情,一講錢就不親熱了!」「你在說些啥子喲?有老鄉專門來關心我們,我還不能講講心裡話嗎?」鄔信群白了閻文君一眼,「再說了,我們這些婆娘家家的,不講錢又能講啥子,未必你要我和黃同志去講賓·拉登,去講美國的9·11呀?」閻文君似乎被鄔信群問住了,他摸了摸後腦勺兒,恍然大悟道:「對頭、對頭,我們梅槐分場的重慶移民,就數你龜兒子有資格講錢。聽別個說了,你和薛斌在忠縣的房子,還當不到你們現在的豬圈。當然啦,老房子遲早要拆,你們沒有投錢也是對的,可是現在的新房子,照你們的高規格裝修下去,恐怕要超過好多城裡人哩……」「啥子高規格喲,」鄔信群打斷閻文君的話,「就是臥室里舖了地磚。客廳倒是想鋪地磚的,可是錢用得差不多了,明年再說罷。你曉得的,這個地方開銷大,啥子都要錢……」鄔信群的話又被閻文君打斷了:「啥子都要錢,這個我承認,我也這樣給別人說,但是這個地方有一樣不要錢,你龜兒子怎麼給搞忘了?」「啥子不要錢?」鄔信群問。「農場安排的對接戶呀!」閻文君反問道,「你的對接戶幫你做的事情還少嗎?可是他收過你一分錢沒有?莫說收錢,我看他連你家的煙都沒有抽一根,水都沒有喝一口,哼,要不是你龜兒子在這個地方碰見好人,我看你有鬼的個錢!」鄔信群連連點頭道:「這個我承認,這個我承認……」

  鄔信群的對接戶叫姚仁松,年過半百,梅槐分場的一個普通職工而已,接收移民的時候,按照分場的安排,通常由老黨員、老幹部、職工代表和勞動模範去與移民結對子,展開對移民的幫扶活動。不在安排之列的姚仁松,卻主動找到分場領導說,重慶庫區移民背井離鄉扶老攜幼到我們這裡來,實在是太不容易了。他曾經設身處地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移民,當想到永遠無法回到自己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家園的時候,他不禁不寒而慄,額頭上滲出來豆粒般大小的冷汗。「分場不是正在討論『移民為三峽工程作貢獻,我們為三峽移民做什麼』嗎?我來發個言:因為我家就在移民點對面,所以你們也讓我盡點心意嘛!」分場領導拗不過他,只好答應了。不過,領導答應的事情,姚仁松並不一定照辦。比方說,分場要求對接戶幫助移民解決搬遷到位後三天的生活,讓移民能夠平穩過渡。而姚仁松在三天以後,仍然對鄔信群一家人的生活起居、生產啟動實施全面幫扶,以至隨著時間的延續,兩家人至少在情感上誰也離不開誰了。鄔信群稱呼姚仁松為叔叔,姚仁松管鄔信群的公公叫大哥。有道是親兄弟明算帳,從去年春種開始,兩家人在生產上完全融為一體,而只有在秋收的時候,兩家人的莊稼才各收各。

  閻文君講完姚仁松的故事後,鄔信群開始了對她的對接戶的評價:「在老家的時候都說湖北人是九頭鳥,自私、狡猾,見到了姚仁松,才曉得這是打胡亂說,不曉得哪個龜兒子編出來的屁話。摸到良心說,和姚仁松交往一年多了,吃虧的總是他。說起是打伙種田,可是我、我老公,還有我公公哪裡會種田嘛,特別是剛來的時候,姚仁松一個人在耕田、在耙田、在拋秧、在薅秧,我們一家人只有站在田坎上觀看,像是上級領導下鄉檢查生產似的。現在當然學會一些農活了,但過經過脈的地方還是要靠他。他是我們在忠縣老家房子後頭的那根黃桷樹。這句話是我公公說的,說是有了姚仁松,我們一家人在這裡不怕下大雨,不怕曬烈日,湖北的天氣是魔鬼,可是這裡的人是菩薩。閻文君是我們的移民代表投票的時候老子沒有選他,因為他龜兒歲數大,能力小,個子高水平低,不過今天倒說了一句公道話,黃同志,正像他說的,我們在這個地方真的碰見好人了哩!」沒老沒少的鄔信群顯然激怒了閻文君,他指著對方的鼻子道:「你婆娘家家的說啥子老子都不怕,就怕你雜種要遭眾人指背殼,說你這家人不曉得知恩圖報,不然的話,姚仁松那家人也不至於過得這樣清苦了!」不知為什麼,鄔信群不僅沒有反駁閣文君的話,反倒把剛才高昂的腦袋深埋下去了。記得張和平局長對我說過,他不想知道移民在外遷前後經濟收入發生了什麼變化,他只想確保太湖港農場的幾百戶移民的生活水平,不會低於當地近萬名普通職工的平均標準。那麼,還不到兩年的時間內,當鄔信群一家人的狀況顯然要好於她的對接戶姚仁松一家人的時候,我從這位快樂的少婦的表情里,看見了她深埋在心中的感激與不安。她慢慢抬起頭來,目光定定地看著我,說:「姚仁松今天不在家,帶他老伴到荊州看病去了,不然的話,我肯定要你陪我去他那裡的。為啥子要你陪我呢?唉,逢年過節我都會買點兒東西去他家,可是他死活不肯收。有一回我急了,說不收東西就不要再來往,他也急了,而且急得淚汪汪的,他說他這輩子不怕窮,就怕不愉快,自從當了我們這家人的對接戶,他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榮耀。他珍惜這份榮耀,也享受這份榮耀,他要我們不要把這份屬於他的東西用別的啥子東西調換了……」鄔信群說到這裡,聲音突然哽咽起來。而我,也因為此番不能見到這位可親可敬的姚仁松,感到了莫名的惆悵與遺憾。相視無言之中,我打破沉默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想我陪你去他家,然後把你送的東西說成是我送的,這樣他就不便推辭了。不過,姚仁松夫婦現在不在家,他們家裡總有其他人呀!」「沒有了。」鄔信群告訴我,「他們家有個女兒,已經結婚嫁到外地去了。還有個兒子,在荊州出租中巴車上當司機,兩年前開車撞傷了人,現在還付起醫藥費的哩。記得我剛來太湖港農場的時候,各方面都不習慣,心急火燎了幾個月,心慌意亂了幾個月,很想重操舊業又去杭州打工,這時候是姚仁松把我的心穩住了,他講了他兒子的事情,然後送給我一句話:世界上最安全最穩當的職業就是種田。所以……」「所以個屁!」閻文君瞪了鄔信群一眼,發泄著方才沒有發泄完的怒氣,「你婆娘家家的只會生娃兒,哪裡會種田?比起老子們的莊稼地,你雜種還差個帽子坡哩!」「你……」鄔信群圓睜雙眼,真的生氣了。閻文君卻眯上眼睛,不緊不慢地道:「我?你還認不到呀,梅槐分場移民代表,靠種田的本事當選的,名字叫做閻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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