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9:46:14 作者: 黃濟人

  鄔信群果然是全村第一個報名來荊州的重慶庫區移民。張曉峰率隊去忠縣考察的時候,就從仁家鎮鎮長口裡聽說了這件事,但是由於當時時間關係,他沒有能夠去江星村,沒有能夠在村里見到鄔信群,所以現在在荊州太湖港農場梅槐分場移民安置點上的見面,這位主管移民工作的張副局長顯得有些激動:「總算見到你了!前幾次來,你都不在家,聽你公公婆婆說,你到農場棉花地里去了。」「怎麼樣,第一次見面,我們的職工沒讓你失望吧?」說話的是荊州農場管理局局長張和平,他朝張曉峰笑道,「見到鄔信群是你的眼福,曉得不,她是我們梅槐分場的一枝花哩!」「啥子花喲,要說花的話,我只是一朵棉花。」鄔信群也笑了,與她被烈日曬得黝黑的膚色相反,她的牙齒顯得格外潔白,「像我們這些婦女差不多天天要和棉花打交道,要不是今天落雨,我現在還在棉花地里呢。」我不懂棉花生產,忍不住問她:「這幾天好像還不是摘棉花的時候,你在地里幹啥子活路?」「扯草呀,現在的活路主要是扯草,計時,一天有十五塊錢收入。」鄔信群告訴我說,「摘棉花的時候收入高些,那是計件,一斤棉花兩角錢,只要肯干,一天可以掙到二三十塊,中午還可以免費吃頓飯呢。」

  張和平剛才在汽車上介紹情況時說,太湖港農場是湖北省糧棉油生產的重要基地,土地肥沃,面積遼闊,因為如此,這裡成為全省安置重慶庫區外遷農村移民的試點單位,從2000年夏天接收第一批移民開始,現在已經差不多兩年光景了。在這個並不短暫的歲月里,環境發生了改變,人也發生了改變,從杭州灣的打工仔到太湖港的新農民,我不能想像鄔信群是怎樣經受住了其間命運的改變的。在她家那幢紅瓦灰牆的平房裡坐定以後,我開始與她對話。我們的話題沒有從我問她生活習不習慣開始,因為對一個複雜的問題的任何回答,我相信都是草率的。我幾乎沒有提問,而她主動對我說的,我相信都是真誠與真實的東西。

  鄔信群依舊說棉花:「你曉得的,我們重慶那邊的人哪裡種過棉花嘛,莫說種,我從來沒有見過地里的棉花,我只見過床上的鋪蓋。可是當了移民,到了荊州,不種棉花又種啥子呢?這裡的棉花就是我們那邊的臍橙,當官的叫它經濟作物,我們把它當成生活來源。農場種棉花,我們承包地上也種棉花,去年種了八畝地,賣了三千多塊錢。剩下的田土就拿去種糧食。糧食雖不值錢,但不得不種,我們總不可能把賣棉花的錢拿去買大米吧。不過,種糧食划不來,成本太高。這裡一馬平川,耕田耕地都是機械化,人倒松活了,錢遭不住。一畝地邊耕邊開溝,費用就是三十五,痛得我們這些移民個個甩腦殼。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每家出三百塊錢,七戶人湊齊兩千一,買了一頭水牛回來。農閒的時候就用牛,犁田耙田的行頭我們都是帶來了的,實在搞不贏了,我們再去找機耕隊,過日子嘛,能省幾個算幾個。剛才說到費用,雖然對移民每人一畝半的承包地免交三年提留和稅費,移民入戶、建房征地、辦證的一切費用也免收,而且移民建房的各種政策性規費都由農場承擔,但是,我實話實說,我們在這裡的開支仍然要比老家大些。多花錢,有時候不是奢侈而是節省。比如說自行車,在忠縣那樣的老山溝里不可能騎自行車的,為了節省時間、節省體力,我和薛斌在這裡都學會並且都買了自行車,去年土路硬化以後,我們可以從家門口一直騎到田邊地角,運棉花、買化肥、接送娃兒上學,真是不曉得天底下還有這樣方便的事情。又比如說買家具在忠縣老家大都住的舊房子,還有住窩棚和茅草房的,那樣的房子只有配爛家具才像個家,也就是他們說的窮人有窮人的衣著富人有富人的打扮。到了荊州,住房整整齊齊,漂漂亮亮,我們帶來的爛桌子爛板凳不好意思擺出來了,於是大家趕緊上街去家具店,手頭再緊,也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嗯,我是說,這些開支是環境逼出來的,農民也是人,和城裡人一樣,也死要面子。頭個月見到報紙上說,移民的生活條件比起老家來,都有了程度不同的改善。這句話沒有大錯,但是我覺得應該說明一下,那就是移民在老家掙的錢,也或多或少地墊進去了……」

  我沒有問鄔信群,為什麼你願意這樣做呢?我只是在想,她剛才提到了環境對生活的影響,這大概是被動的,就像三峽移民是被動移民一樣,但是,從被動往往在一定的條件下會演變成主動的含義上去講,我好想問她,你不會覺得移民的觀念,至少是你的觀念正在發生變化嗎?令我驚訝的是,鄔信群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並由此轉過話題道:

  「移民這件事情像有人在施法術,一下子把我們農村人幾千年老祖宗遺留下來的東西移掉了。就說我公公吧,他是忠縣輪船公司退休職工,每個月有兩三百塊錢生活費。錢應該說是夠用的,可是他不用,錢不用時是永遠不夠的,不夠怎麼辦?除了節省還是節省。我嫁給薛斌差不多十年了,可是沒有看見我公公添置過一件新衣服。他還有一個女兒,就是薛斌的妹妹,我公公喜歡女兒超過了喜歡兒子,他在輪船公司的工作就是由女兒頂替的。薛斌的妹妹還在忠縣,城市戶口,公司職工,用不著像她哥哥那樣當移民。我公公一分錢分成兩半花,自然積蓄了一些錢,原以為他和婆婆隨我們外遷時會留給女兒的,結果沒有,他全部帶到荊州來了。剛才講到我和薛斌一人買了一部自行車,錢就是我公公出的;剛才講到去荊州和沙市買家具,錢也是我公公出的,公公突然變得大方起來,像個大款,只要他在場,不管買啥子他都會財大氣粗地吼一聲,我來付錢!不過,不曉得為啥子,我公公的脾氣卻變得古怪了,他又要給又要罵,說啥子會用錢就要會找錢,不管在哪個地方,有錢就有本事。聽到這些話,我開始鬼火冒,我和薛斌又不是叫化子,用不著打發,更用不著憐憫,以後慢慢想通了,公公話丑理端,為的是我們好。當然,光這樣想還不行,我現在起早貪黑,為的就是要爭口氣。去年的情況還不錯,剛才告訴過你了賣了幾百斤棉花,還打了幾千斤穀子,養了四頭肥豬,全年收入打幹除盡,總算剩了個幾千塊錢。我跟薛斌講好了,這些錢我要花一點,我已經有四年沒回過娘家,我媽想我,我也想我媽,今年過年肯定要回榮昌過,那時候我會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帶些湖北的土特產。當然,錢我會帶足,那邊晚輩多,我會挨到挨到給他們發壓歲錢……」

  「你當然有錢啦,女大三,抱金磚嘛!」不見其人,但聞其聲。直到說話的人一步跨進鄔信群的家門,直端端坐在了我對面的沙發上的時候,我才看清了這是位頭髮雖已花白,但體格特別壯實的長者,經張曉峰介紹,原來他就是我需要見面的太湖港農場梅槐分場的移民代表閻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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