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3 19:46:11 作者: 黃濟人

  三十四歲的鄔信群便是那兩千多人中的一位。她不像農村人,無論從衣著從神態從舉手投足看,更像是城市裡生活殷實有點兒閒情逸趣的快樂的少婦。她是重慶榮昌縣人。榮昌的瘦肉型豬在全國是很有名的。可是她不願意餵豬,「白毛豬兒家家有」,她不願意重複祖祖輩輩並不動人的故事。十八歲那年,她離開父母,離開農村,去千里之外的杭州城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在服裝店賣服裝,店老闆是她同村的一個親戚。正因為是親戚,她感到了諸多不便甚至不滿,特別是生意紅火時,她不好開口要獎金,生意清淡時,她不好開口要工資。想想不是個滋味,她毅然離開服裝店,去了服裝店斜對門的針織廠。她是應聘去的,沒有通過什麼人的介紹。工種是操作工,也就是坐在機器跟前織衣物。同樣沒有通過什麼人的介紹,她認識了一位叫薛斌的四川老鄉。薛斌也是打工仔,來自忠縣仁家鎮江星村,他的工種是機修工,負責給操作工們檢修機器。因為操作工的收入是計件而不是計時,所以與機修工搞好關係是至關重要的。鄔信群也有這個想法,可是每當薛斌給她檢修機器時,她聞到的不是機油的惡臭,而是這個小伙子體味的芳香,這時候她心跳加速,滿臉緋紅,為了不讓人笑話自己,她總是尋個藉口儘快地把薛斌打發走掉。薛斌卻不是盞省油的燈,他面帶豬相,心裡嘹亮,有事無事就去幫鄔信群修機器,而且是一副認認真真不厭其煩的樣子。這樣相處下來,一晃就是幾年,二十四歲的鄔信群那天終於忍不住了,問:「你有好多歲?」「二十一。」薛斌依舊一本正經地道:「到了《婚姻法》規定的年齡了。」鄔信群一拳打在薛斌的肩頭,「女大三,抱金磚。老子這輩子就想抱金磚!」

  婚禮是在杭州舉行的,兒子也是在杭州出生的,都是在針織廠為外來民工臨時建造的狹窄而簡陋的宿舍里。每日傍晚,鄔信群喜歡打開窗戶,雖說西子湖畔無與倫比的山光水色盡收眼底,但那一對對戀人留在堤上的倩影,尤其是打扮入時的小兩口兒手牽孩子踏著波聲優哉游哉的漫步,她看著看著心裡就發毛,忍不住脫口罵道:「狗日的,杭州再好,也是別人的,哪有我們這些外來打工仔的份!」薛斌那天聽見了,不覺輕輕嘆了一口氣:「是啊,兒子都漸漸大了,我們不能老是在外面漂泊。再說打工也是吃青春飯,歲數稍大一點,想進廠也進不去哩!」鄔信群扭頭便問:「你是啥子意思?有屁就放,有話就講,不要吞吞吐吐的。」薛斌本身就有點兒畏懼老婆,現在愈髮結結巴巴起來:「我是說……我們乾脆回老家算了……」「回哪個的老家?是榮昌,還是忠縣?」「當然……是忠縣……」「忠縣我不去!」鄔信群斬釘截鐵地道,「你記得我在你們忠縣過的啥子日子嗎?只住了半個月,可是路走夠了,山爬夠了,晚上累得哭,可是還遭你媽數落幾句,說我嬌生慣養,說我好吃懶做,她為啥子不想一想,我十幾年生長的地方是淺丘陵,我十幾年打工的地方是大馬路,一切都習慣了,要不是因為嫁給你,我真是不曉得世界上還有忠縣那樣的老山溝!」薛斌不再答話,只是默默無聲地把枕頭移至雙人床的另一頭,然後和衣而臥,直到天明。

  

  日子自然繼續在過。時而風調雨順,時而電閃雷鳴,爭論的焦點依然是在何處安家的問題。鄔信群說她經常夢見榮昌的白毛豬,薛斌說他經常夢見忠縣的醬豆腐,說來說去,兩人心裡明白,他們夢醒了,可是依然無路可走。就在這樣的時候,2000年的開頭幾天,薛斌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說是全村都是雙淹戶,為了三峽大壩,急需分批外遷。第一批外遷的地點是湖北荊州,現已開始動員,鎮上的閉路電視天天在播放介紹荊州的專題片。「荊州的山高不高呀?」薛斌迫不及待地問,鄔信群站在他背後,豎起耳朵在聽。「鬼的個山!」薛斌的父親耳朵有點背,生怕對方也像他那樣聽不清楚,所以聲音特別大,「格老子那個地頭平得像灶頭上的菜板兒,那麼當然,一千個一萬個菜板兒也沒得荊州大……」「我去荊州!」鄔信群未待公公說完,竟振臂高呼道,「這輩子我再也不會爬坡上坎、肩挑背磨了。薛斌,我現在給你說定,不管你去不去,不管你爸你媽去不去,反正我和娃兒要去。明天清早我就要給村支書打電話,去荊州,我第一個報名!」父親再講些什麼,薛斌覺得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的老婆的反應。老實說,老婆的反應如此強烈,這般堅定,既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意料之中。讓他感到莫名歡快的是,一個三峽大壩,一次外遷移民,居然解決了他與她之間僵持已久的矛盾,正所謂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當晚薛斌和老婆倚在床頭上商量了整整一夜,沒有了往日的爭吵,卻有了不曾有過的溫馨,並且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見。這些意見包括從明天開始花一天時間去針織廠打辭職報告,辦理離廠手續,再花一天時間收拾整理行裝,向師傅以及師兄師弟師姐師妹們辭行,確保在三天之內,驅車直抵火車站,告別杭州,打道回府。商量完畢,對望之下,兩人不覺為自己的快捷與神速啞然失笑了。鄔信群靠在丈夫的肩頭,嗲聲嗲氣地說:「你龜兒思鄉心切,哪裡是為了我,你為了早一分鐘看見你爸和你媽。」薛斌摟住老婆的腰杆,委曲求全地道:「你又在打胡亂說了。我思鄉心切不假,你歸心似箭更真。你的德性我還不曉得麼,凡事要爭個輸贏,吃屎都要跑在前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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